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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林瑀(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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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浩浩荡荡从楼顶奔向杨宁办公室时,一些过路行人吓得脸色惨白,以为潼氏又打回来了。
踢踢踏踏各种各样的脚步声纷杂,如拳头大小雨点砸向脆弱的木地板,好一阵吱呀作响,听得人心慌。
玄烈从来没觉得杨宁办公室这么挤过,这下人们又挤在内屋的内屋,搞得他一个不呼吸的机器人都觉得憋气极了。
林瑀面色红润安安静静躺在那宽不过一米的小床上,看着很憋屈,但林瑀从来没喊过难受。
加上纯白空洞墙壁边上一方小小的窗,坐牢一样,将就了这么多年。
他半睁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眉间似乎恼着杨宁为什么又领了一大堆人来打扰他。
“搬些椅子吧……”林瑀抬起瘦骨嶙峋的左手,向着杨宁颤颤巍巍摇晃。
从前就算老天爷来了林瑀都不见得知道让人坐椅子,大概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别让大家站着看他阖眼,不礼貌。
床边一个窄窄的床头柜上,安安静静摆着一把螺丝刀和一片薄薄的卡片,黑色的,透着金属光泽。
玄烈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他望着纪凛烛。
纪凛烛脸上不是那样冷淡疏离的情绪了,她虽是站着,但看样子像是要站不住了一样,眼圈泛起了红,鼻尖也红红的,一口气提在嘴边,好像有几十秒没呼吸了。
“情况很不好。”
杨宁气喘吁吁给每个人安置了一把椅子,唯独没给自己拿,他扶着最后落好的椅子靠背,显得有点累。
“看上去还挺……”向繁森缓缓坐下,后半句因于心不忍没说出来。
舜真没坐,从人群后方穿出,路过最前面二人时,一手拍拍玄烈肩膀,一手攥了攥纪凛烛的手臂,率先走到林瑀床边。
虽然经历过难过的事,但终究他们还是没触碰过死亡的孩子。
“林伯,您渴吗?要不要喝水?”舜真想抓林瑀的手,却握到一团厚厚纱布,“这是怎么了!”
林瑀缠着纱布的右手没能在被子下藏好,还是被舜真发现了。白色纱布条几乎将他从手肘到指尖所有部分都包裹住了,缠成了橄榄球型。
纵使这样,仍有血从深处洇上来,片片赤红。
“打赢了吗?”林瑀虚弱地问。
“怎么可能输呢?我可是小真啊,你得相信我。”舜真俏皮地笑着应他。
“机械臂一旦戴上就再也拿不下来,除非暴力拆卸。”杨宁平静地说。
杨宁的话听得玄烈眉头一紧,所以很可能林瑀情况突然加重,和拆掉机械臂有脱不开的关系。
纪凛烛慢慢走上前去,蹲在舜真身边,长久地望着林瑀重伤的手臂。
“机械臂受二十年前那场灾难影响,也感染了病毒……”杨宁轻声说。
病毒?!
玄烈一瞬间惊起。原来机械臂也有病毒吗?那岂不是纪凛烛也……
“所以他就拿自己当净化器,”杨宁接着说,“机械臂现在是干净的了。”
“小烛,这下……物归原主了……”
看着纪凛烛,林瑀蓦然笑了,“放心,不疼。”
纪凛烛眼泪终于掉下来,微小的水珠带出一条蜿蜒绵长的细线,直直往下淌,她仍看着那手,移不开眼。
想到小时候,自己时常偷懒不肯好好练刀,就总被林瑀罚打手心。通常是打她一下,打自己一下。
“没能教好你是我的过错,作为连带责任,我也得挨打。”
林瑀总这么说。打着打着,纪凛烛右手掌心就渐渐生了茧子,可她还是记吃不记打。
再后来,林瑀就打她一次,打自己三次,即使那时纪凛烛已经很少偷懒了。就因为看着林瑀手心红肿甚至滋血溃烂的样子心疼,她不得不练得更加努力。
或许人与人之间那微弱的联系从那时起就在纪凛烛心里看得格外重要。
她最终没成长成一个自私的孩子,也更加滋生起寻找父母的念头,并一天天愈加泛滥。
正因如此,再见到林瑀时,面对林瑀所说的真相,纪凛烛反应才会如此之大。
明明是你把我教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到头来偏偏就是用这一点来胁迫我、刺痛我呢?
“我怕我没多少清醒的时间了。”
说这句话时,林瑀还是笑着的,他脸颊深刻的皱纹因肌肉扯动而变成扭曲旋涡,搭配上他细若游丝的说话声,让人觉得死亡真的不远了。
“玄烈。”林瑀呼唤着。
“我在。”玄烈上前几步,跟着靠在林瑀床边。
感觉怪怪的,玄烈的电子心脏莫名开始起伏不均的跳动,跳得他脑袋嗡嗡响,郁闷的心绪从上到下游走。
“别害怕死。”喘息声比林瑀讲话音量都要大几倍不止。
“嗯。”玄烈点头。他不知道此刻除了点头应声还能干什么。
半晌,一阵紊乱的波浪冲上天灵盖,玄烈看着林瑀的样子,脑海不自觉浮现往日林瑀的脸。
他总说公务繁忙,一周三四天晃悠在玄烈看不到的地方,又总是突然出现在每个不起眼的拐点,拿出好多好玩、新奇的东西塞给玄烈,像哄小孩一样。
玄烈后来知道了他那时大概是坐一天半的船,在缱清州和永璃岛之间来回奔波,早早为他们今日的相遇牵线搭桥。
“玄烈,你真的很棒,一定要相信自己啊,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是林瑀长对玄烈说的话。玄烈考核拿第一他会说,受了伤也会说,训练会说,吃饭会说,就连玄烈睡觉都会将这一句话变成潜意识投放到玄烈脑子里。
可惜在他不在的几年里,玄烈慢慢忘了这句话。
所幸他现在想起来了。
“你现在相信自己了吗?”林瑀断断续续地问道。
玄烈猛然点头,“我试着这么做了,我有好好听您的话。”
其实玄烈这句话后面还有个“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怎么说?直接问他为什么我是第一战备却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呢?为什么我战斗还是那么吃力,为什么还是会疼?为什么还是需要别人的帮助和保护?
还是不要问了。玄烈默默吞下后面的话。
“很好、很好……”林瑀说话开始含糊不清,“大家,在一起……有朋友……以后都不……害怕了,你很快就要回到……的时候……”
玄烈听不懂林瑀滴滴嘟嘟梦呓一样的话,身体里本平稳放置的玻璃板好像接连开始碎掉,连刺带碎渣扎向玄烈的内脏,让他好一阵痛苦。
刚答应了林瑀的话,玄烈就反悔了。看着林瑀的样子,他还是无法做到不害怕死亡。
“对不起……炳灿、绯篱……我不能……”
炳灿五官就像哭了一样皱在一起,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他流了眼泪,绯篱也一样,整张脸涨得通红,眼睛晶亮亮的,倔强地咬着嘴唇,嘴角下压着。
“阿盼。”
“我在呢林老师!”
阿盼“嗷”的一声就扑向林瑀,搞得脆弱小床咯吱咯吱摇晃着,近乎散架。经不起折腾,向繁森出手把阿盼拉到一边。
“阿盼是最乖的。”林瑀笑得用意不明。
“嗯!我一直都是!”阿盼双手掐着衣角,嘴快撅到天上去了。
“程、炼……”
“嗯。”程炼也没坐,抱着手臂直挺挺站在门口,表情纹丝不动。
“帮我个忙……”
“我没有义务……”
“我能给你!”打断了程炼的话,林瑀突然情绪激动,眼睛瞪得格外地圆,声音也响亮许多。
“我能给你,你想知道的……”
听此,程炼脑袋微动,双眼倒是一如既往漠然地俯视着林瑀。
“要我做什么?”程炼问。
“我答应,给炳灿,修……让、绯篱、说话……”
“就这些?”程炼有点不耐烦。
“其他的不需要我嘱咐……”林瑀脸上露出以往常有的慈祥,“我说太多……你又要、烦……”
玄烈听到程炼似乎重重吐了口气,片刻,他吐了句,“好。”
全场没人坐下,向繁森独自坐着反而奇怪,于是他也站起来了。两三排椅子把本就不大的空间占得很满,却因为没人坐,又显得很空。
杨宁手扶着椅子背就没离开过,他应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早在林瑀在床上久卧不起那天就想好了,亦或是再早,早到林瑀决定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那一天。
“大家都在有条不紊努力着,你就放心吧。”向繁森也走到林瑀床边。
不知为何,林瑀抬头直愣愣看着他,就像不认识他了一样。
“二十年前你离开永璃岛……为什么又回来了?”林瑀问。
此话一出,玄烈只觉后脑轰然一声响。
向繁森离开过永璃岛?
“没有去处呗,”向繁森答道,“哪里都不如家好。”
“你那时候就该来找我……”林瑀嘟囔起来。
“好了,他该休息了。”杨宁假笑着开始准备送客,“这次是看他状态实在不好,恐怕以后不能清醒了。”
“好,”舜真噌地站起来,“林伯,记不得我们没关系,要认真吃饭哦!”
林瑀乐了一声,想扬扬手,却半天没能抬起来胳膊,只好作罢。
舜真离开时,格外叮嘱了两句,“玄烈、小烛,你们留下来再照顾照顾林伯吧,我们就不打扰了……林伯,以后不能常见面了,你要是见到那谁,记得替我教训他一顿哦!告诉他,是他看走眼了!我舜真远比他想象的厉害多了!”
没有人知道“那谁”到底是谁。杨宁又开始把椅子一个个往外搬,向繁森就这坐下站起来的功夫又把自己反胃得够呛,只好早早告别奔向卫生间去。
程炼原是要第一个走的,可他转身前忽地看到了床头柜上摆着的那一柄色彩鲜艳的怪异螺丝刀,就这么看了好久。
犹豫了半天,还是上前拿起了它。
“你,不要食言。”程炼说。
林瑀点点头,目送程炼带着螺丝刀离开。
剩下炳灿绯篱和阿盼依依不舍不想离开,表情一个比一个丰富,除了不哭,和人类基本看不出区别了。
虽然他们悲痛的神情都大差不差,就像是预先程序设定好的。
痛苦时,就得这样难过。
杨宁好劝歹劝,终于是将三人请出了小屋,现在屋子里就只剩玄烈、纪凛烛和林瑀三人了。
安静下来之后,玄烈猛然想到什么。
向繁森的话。
他在永璃岛没有家,他早就家破人亡了。
何况楼顶天台那晚,玄烈在向繁森档案资料上看到过。
向繁森根本就不是永璃岛人,他来自比哉徉岛更远的地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叫……
梵崎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