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连江》七枚铜钱

8、潜意识逃避

　　下午考了什么，沈安年不知道，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一阵阵犯恶心，他看着试卷上一道道题目，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到头来，他的“乖巧”“成绩好”倒成了沈贤文的“功劳”了...

　　下午六点，所有的试考完，教室里人声鼎沸，好多人凑在一起对答案，大部分人都围在陆秋川座位旁边，问他数学第三题选什么，问他化学最后一题是考哪个化学方程式，问他物理生物这次是不是还是满分，陆秋川一直微笑着，有问必答...

　　但是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知道，他其实有点走神，他时不时瞟向沈安年，沈安年从考完试后就一直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是没有考好吗？

　　胡杨把书包一背，嚷嚷道：“反正考都考完了，管他的。别对答案了，峻哥，老墨，打球去了。”

　　陆秋川顿了一下，很轻微地皱了皱眉，很快便笑着说：“你们去吧，闫王找我有事，估计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谷子墨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们先走了，可怜的班长大人。”

　　陆秋川踢了他一脚：“滚...”

　　所有人都走了，沈安年还是维持着那个动作趴在桌子上...

　　沈安年醒过来的时候，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脖子，伸了个懒腰，懒腰伸到一半就看到陆秋川反坐在前面的椅子上看着他...

　　他一愣，懒腰僵在要伸不伸的滑稽模样…

　　陆秋川倒是很淡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沈安年：“啊？”

　　陆秋川：“考完试，你就趴着睡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哦...”沈安年刚睡醒，脑子还有点迷糊，直觉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纯粹好奇你为什么这么缺觉，”陆秋川把桌子上的书包提起，站了起来：“要去吃饭吗？”

　　沈安年：“嗯...”

　　陆秋川：“食堂这个点已经没有什么能吃的了，校外有条街很热闹，吃的东西也很多，要去吗？”

　　沈安年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应道：“好..”

　　两个人一路无话，往校外走去，沈安年觉得现在这状况实在有些奇怪，他趴着睡了一个多小时，头脑还是有些迷糊，他刚刚都忘记问陆秋川了，他睡了一个多小时，难道他就这样等了一个多小时吗？

　　最终这顿饭也没有吃成，因为沈安年的电话响了，沈安年在看向电话的一瞬间，陆秋川就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虽然他连个表情都没变，但陆秋川就是感觉他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厌烦感！

　　但是他还是接了电话，声音异常乖巧：“喂…嗯，考完试了...嗯，我吃过了，好，我回宿舍拿点东西，嗯...”

　　沈安年挂了电话，那股子乖巧也瞬间消失，语气有些冷淡道：“不好意思，我不去吃了..”

　　按道理，如果一般人跟陆秋川说话这么冷淡，他肯定都懒得去搭理这人，他明明应该说：“哦，没事，你有事就先去忙吧”但是他却莫名其妙地问道：“你怎么不开心了？”

　　其实他们没有那么熟，所以一问出口，他就自觉僭越了，没等沈安年开口，就打着马虎说道：“那什么，我有点饿了，那我先自己去吃了...”

　　沈安年：“嗯...”了一声，倒先转身走了…

　　陆秋川觉得自己今天一天都抽抽了，早上快八点了，看沈安年还没有来考场，怕他睡过了一路跑回宿舍，下午又莫名其妙等了他一个多小时，现在还被人放了鸽子，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这都叫什么破事...

　　他看着自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叹了口气，想起沈安年趴在桌子上熟睡的脸，夕阳的余光将他的脸镀上了一道金边，连他那白净的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那一刻，他觉得沈安年如此脆弱，就像随时要随着那束夕阳的余晖一起消失了一样...

　　..............

　　沈安年坐上车的时候，沈贤文摘下了眼镜，正揉着眉心闭目养神。沈安年特意坐到副驾驶，沈贤文自他上车只看了他一眼，倒什么也没说，一路无话...

　　到家的时候，沈安馨正窝在沙发里边吃水果边看电视，她就在连江警官学院读大四，家搬到省会，倒是方便了她，她看到沈安年，从沙发中一蹦而起：“哟，大少爷，你可总算回来了，我一周回来三趟，难得见到你一次呢。”

　　顾兰芝从厨房伸出头：“年年回来了，我让李嫂炖了鸡汤，刚你爸爸说接了你一起回来，我就给热上了，马上就能喝了..”

　　沈贤文跟着后面，笑着说道：“老婆大人，我能申请也喝一碗嘛，我这一晚上都快喝吐了，他们学校那帮子酸腐文人，比警察厅那帮老痞子还能喝。”

　　顾兰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责备道：“谁让你喝那么多的！难受了吧，活该！”

　　“这不是为了儿子嘛，难怪人家都说，别管你多大的权多大势，到老师面前那都是孙子，谁让他们手上有人质呢..”

　　“这都什么破比喻！”顾兰芝走过来帮他解开领带，嫌弃道：“你先去洗个澡，一身的味，我一会泡杯蜂蜜水给你解解酒。”

　　“遵命！”沈贤文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又嬉皮笑脸地偷袭似地亲了顾兰芝一口：“还是我老婆心疼我！”

　　顾兰芝推了他一下：“孩子们还在呢...”

　　沈安馨一手捂住了眼睛，还顺便一手捂住了沈安年的眼睛，笑道：“您二位当我们不存在。”

　　顾兰芝把沈贤文推去了楼下的卧室：“去去去...快去洗澡，我还要给年年弄点吃的。”

　　在这么温馨热闹的场景里，沈安年却觉得自己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他拉开了沈安馨遮住自己眼睛的手，看都没有看其他人，只淡淡说道：“我先把书包放回房间，一会下来喝汤...”

　　沈安馨在他身后伸了伸舌头，对着顾兰芝噘嘴道：“咋了？考试没考好吗？”

　　顾兰芝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楼上：“应该不会，就你弟那智商，比你强多了，闭着眼应该都考不差。”

　　“妈，你能偏心的再明显一点嘛？”

　　顾兰芝根本没有理会沈安馨的“不满”，有些担忧道：“是不是生病了？”

　　“您甭瞎担心了，青春期嘛，谁没点烦恼，正常。你还是去看看你的鸡汤吧..”

　　“哦哦哦...李嫂，鸡汤好了吗..”顾兰芝赶紧转身去了厨房。

　　沈安年行尸走肉地回到房间，突然天旋地转.....

　　***

　　“安年...安年....”

　　“沈组长，醒醒醒醒...”

　　沈安年捂着脑袋，疼得揪了起来...

　　“来人呀，快来人！！！”

　　.......

　　沈安年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是医院的一片白，他眨了眨眼睛，意识慢慢回笼...

　　扫了一圈四周，竟然是医院，病房里没有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揉了揉有些痛的太阳穴，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记忆里还是在现实里...

　　不知道自己如果长期这样，会不会精神分裂？

　　胡思乱想中，陆秋川推门而入，两人视线撞在一起...

　　“安年..”陆秋川快步走了过来，看着沈安年看到自己毫无波澜的双眼，生生刹住了，隔着点距离，客气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看他没有反应又凑近了一点....

　　其实沈安年只是正在胡思乱想，所以反应有点慢半拍，看着眼前这张脸逐渐清晰起来，比“记忆”中那张阳光少年的脸成熟了不少，以前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瑞凤眼里多了许多深沉。

　　“安年，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安年摇了摇头，挣扎着想坐起来，陆秋川立马扶住他起身，帮他把身后的枕头垫高，又跑到床尾将床摇了起来。

　　陆秋川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掖了掖他的被角：“我刚刚去找了齐院长，把你的情况详细跟他聊了聊，按道理，如果没有受到刺激，在修复神经元的时候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陆秋川斟酌着问道：“你刚刚是想起了什么吗？”

　　沈安年仔细回想了一下：“我只是想起了高中转学以后的一些事，谈不上受了什么刺激。”

　　“但你的潜意识却产生了排异反应，这在神经修复学上叫‘潜意识逃避’。”

　　潜意识逃避？

　　沈安年想起了记忆里那一室的其乐融融，转头看向窗外，沉默着...

　　半晌，转过头看着陆秋川，嗓音艰涩地问道：“你说，这世上的父母是不是都真的爱他们的孩子？”

　　陆秋川一愣，瞬间明白了沈安年想问的，他轻轻握住了沈安年蜷缩成拳的手：“安年，虽然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但是，你妈妈是爱你的。”

　　沈安年点点头，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是不是特混蛋，我妈为了我和我姐，几乎付出了所有，她这一辈子，吃了那么多苦，我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她可以好好生活，不被我们所累，可是...当我看到她在沈贤文的庇护下，衣食无忧，做着阔太太....我又恨不能撕下这虚伪的面具，露出内囊里腐臭的本来面目....告诉她，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陆秋川轻轻俯身将沈安年搂进了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我有时候心里怨恨极了，甚至会想，为什么身为母亲却不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更多的时候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活下来。”

　　沈安年忍不住往陆秋川怀里靠了靠，头埋到的他肩窝里，做出逃避的姿态，好像这样才能心安一点：“很多时候，我一边难过一边庆幸，庆幸妈妈和姐姐过得好好的，难过这一切都是假的。拉拉扯扯，感觉快疯了。”

　　“安年...都过去了。”陆秋川收紧了双臂：“都过去了...”

　　沈安年闭上眼睛，从陆秋川的怀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

　　沈安年从回忆的情绪中慢慢回转，才觉出他和陆秋川这姿势着实有些暧昧，推了推陆秋川，从陆秋川怀里抬起头...

　　陆秋川靠得那样近，微垂的眸光里有纠缠难抑的情绪..

　　沈安年不习惯如此浓烈的情绪，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喉结轻滚，刚要说什么，肩膀忽然被轻轻扶住，紧跟着，唇上被很轻地碰了一下，还没有待他反抗，亲他的人就退开了。

　　陆秋川眼底情绪很浓，声音却很冷静：“安年，不论过去的记忆如何痛苦，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们只能面对。”

　　沈安年点点头：“嗯，我知道。”

　　逃避了这么多年，他的确不想再逃避了。他原本以为人如果忘记了痛苦的回忆，就可以过得很开心，但是你看，失忆以后的沈安年也很不开心，总觉得心里空空的，这三年，他忘记了来路，也困住了自己。

　　你看，一个人如果没有了过去，也就没有了现在和将来。

　　再说，记忆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就像看小说，总是要知道后面怎么样，发生了什么？更何况，他每天每天这样看着陆秋川，突然就想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了...

　　所以，沈安年只在医院呆了两天，就吵着回了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