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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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尔只慌张片刻就稳下了心神。
在下意识的思考中，她更倾向于寻求门外警察的帮助。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尚浅，无从判断伏在窗外的人抱有何种目的、属于何方势力。可薇尔转念一想：又有什么是她能够毫无保留地去信任的呢？
恐怕没有。
薇尔甩上了卫生间的门，又故意打了一个声音很大的呵欠，生怕莉莉丝听不见。对方很好地遵守了承诺，她没有受到任何打扰就来到了窗边。窗外的人影始终未见任何行动，牢牢地悬挂在窗框上，让薇尔心里都捏了把汗，生怕这人力竭而坠落。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所想，窗外的人突然下降，薇尔无需抬头就刚好能与其对上视线。背着月光，她只能见到一片深潭，而除却这一双眼，此人的全身上下都穿着发黑的深蓝服装，就连头发与面部都被隐藏了起来。
这般见不得人的打扮，让薇尔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缇亚拉也清楚得很，自己这身打扮让常人见了绝对不会有好印象，因此当薇尔从容地走向窗边时，她着实感到意外。
她到底怕不怕我呢？缇亚拉心怀疑惑，却主动下降至能够彼此平视的位置。
尽管离得很近，但薇尔身处阴影之中，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层玻璃，缇亚拉看不太清薇尔眼中的微小变化。好在对方也在观察着她，那双透亮的绿眼里不见一丝惧意。
缇亚拉灵感乍现，脱下了左手手套，双脚与右手向下的压力陡增。她以食指按在了玻璃外侧，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画下一句问候。
[晚上好。]
她还特地按照镜像的方式来书写，生怕窗内的人没法理解。好在薇尔一目了然，还迅速地以同样的方式做出了回应。
[你是什么人？]
[你的朋友。]
这人若是贼，倒也算是有点意思的那种。薇尔稍有放松，写下了更长一些的句子。
[我为何要相信你？]
缇亚拉则毫不犹豫地作答：
[我会帮你的。任何事。]
Anything——这一词让薇尔有些犹豫。对方的回答显然暴露了来意。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意图却丝毫不加掩饰，令薇尔不免思虑更多。
如果对方只是说：“我可以告诉你想知道的”，或是“我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你”，薇尔大概会毫不犹豫地点头，但她给出的许诺太有分量，也过于轻易。
她不禁再度懊悔于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太少。她究竟有何等特异之处会被警察监视，甚至会引来不速之客的夜访呢？
照这么想，哪怕她所能得到的远不如付出的贵重，薇尔还是得以自己为筹码与眼前人交易。她不仅要取得对自己有利的情报，更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着实是件难事。
但为了活下去，只能搏一搏了。
在她思考时，缇亚拉的右臂阵阵发痛，不得不换用左手来负担体重。
夜风微凉，可她感受得到面罩内隐隐有些粘糊。缇亚拉没想到自己的身体虚弱至这般地步，无奈之中又有些急躁。她生怕还没来得及确认些什么身体就先一步支撑不住了。
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缇亚拉好似熬了一个小时般疲惫，才终于等来了回应。
[脱下你脸上的东西。我不想和不敢露脸的人合作。]
[不行。我也需要保护自己。]
[那就免谈。]
薇尔甩下狠话，实则略有心虚。无论怎么看，她才是更弱势的一方，既缺乏情报，又没有足以自保的力量。她要赌一把，看看自己对窗外之人来说究竟有何等分量。若是赌赢了，薇尔在接下来的“交易”中至少有机会不被主导，反之恐怕会失去难得的深入了解这个世界的机会。
而对方何尝不是在赌：缇亚拉需要确认眼前人的身份，若她正是降临者，缇亚拉就算暴露真容也无妨；但眼下没有她还没有收获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如果扑了空，只怕是会让自己与苏西陷入危险。
按照计划，缇亚拉至少要确认一件事——她是否来自海中。预言其实并未详细地描述降临者的特点，但与海洋绝对脱不开关系。要是连这最重要的条件都不符合，她也没有必要继续冒险了。
虽然缇亚拉的计划时而过于冒险，时而天马行空，但从来都符合最基本的逻辑性，从不掺入任何无根据的猜测，避免依赖各类可能性推动计划。
可现在，她罕见地犹豫了。
她能够接受降临者亲口说出自己来自深海，却无法苟同内心当下的想法：缇亚拉竟觉得对方就是降临者，只因她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海的气质。
是气质，而非气息——莫比尔湾的海总是有一股咸湿、腐臭的味道，令人极度嫌恶；但它又神秘莫测，温莎王国的新型潜水器历来都在此地测试，至今仍未抵达最深处。
她就像红月下的莫比尔湾，兼具魅力与神秘。这片海域名为莫比尔湾，那么她又该如何称呼呢？
[我接受。]
缇亚拉不仅摘下了面罩，连发套一并取下，不受束缚的白发随风飘扬。薇尔看在眼里，就如同一轮明月于夜空中乍现，又旋即染上血色，美得摄人心魄。
先前她只认定窗外人图谋不轨，并未仔细观察对方。现在看到了对方的容颜，薇尔才瞧了瞧她的上身身材与肩宽，迟来地意识到自己居然从未觉得对方是女性。这实在是太失礼了。
在她愣神的瞬间，缇亚拉又写下一句：
[可以让我进去吗？]
显然不行。门外的莉莉丝堪称顺风耳，薇尔怕是在打开窗的一瞬间就要被推开屋门了。不过既然进不来，也许可以试着出去？
她压下心中的惊艳，连续写下多行字，简洁又精确地传达出自己的想法。
[不可行，有听力极好的警察在监视我。你能下来，是否有能力带我离开？]
[太冒险了，我要和同伴讨论一下。]
[也就是说，不无可能？]
缇亚拉微微一怔，而后哑然失笑。等一下她要该怎么和苏西解释这个过分危险的计划的提出者其实不是自己呢？
[等我。]
缇亚拉戴上手套，在薇尔的目视下缓缓爬回屋顶，比起刚才慢了很多。她的体力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苏西见到缇亚拉卸下了面部的防护，还以为她已经完成了今晚的目的，哪里想得到缇亚拉正准备把她拖进更深的坑里。
“苏西，我得把目标从二楼带上来谈谈，光凭我一个人有点麻烦，需要你拉我一把。”
“......你继续讲。”
“稍后我会和她进一步细化计划，但有一点是最重要的：我得估算出开窗、将目标带到窗外、将目标固定在我的身上这一系列动作的所需时间，届时我们要同时发力，才能安全地把她带上来。”
“她？”
苏西知道自己的关注点有问题，却还是忍不住问了。
缇亚拉倒是很自然地“嗯”了一声，继续讲道：
“另外，她的房间外有警察在监视，如有可能，最好在开窗的瞬间制造足够大的噪音来干扰警察。”
“队长，我拆你们旅馆屋顶的瓦，你应该不会被扣工资吧？”
缇亚拉认真想了想才回过味来，见到苏西的黠笑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一下，不禁翻了个白眼。
“废话，就算是我拆的，那也是缇亚拉干的，跟‘玛尔西’又有何干？”
“了解。那么信号呢？”
“拽绳子。如果我们需要十秒，到时候我就拽10下绳子，之后给你一分钟的时间来制造噪音，你动手后我这边会立刻开始行动，10秒应该够你来回了吧？”
“绰绰有余，5秒应该也没关系。但是之后呢？我们要带着她离开？”
“这恐怕要等谈过之后才知道。”
“我的天呐......”苏西倍感头疼，“队长，她如果不是降临者，或者她不想跟我们走，难道你还要再把她送回去？”
“若有必要，我会这么做的。”
“行，行吧，都听你的。”苏西无数次选择了顺从，这次也不例外。她说服自己接受队长的一切计划，然后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赶人离开，“你快下去吧。”
“好，注意安全。”
缇亚拉又轻巧地翻下屋顶，并未听到苏西那一句小声的“你才该注意安全”。她回到204号房的窗外时，薇尔正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局限的夜景。
[可以一试，但非常冒险，我们需要先确认些事情。在此之前，请先允许我简单叙述一下计划。]
缇亚拉写得已经很快了，但毕竟用的不是纸笔，面前玻璃的面积又十分有限，转述方才与苏西讨论出的计划还是花了不少时间。薇尔耐心地看着每一个字母，逐渐理解了缇亚拉的想法，等对方停手时立刻做出了回应。
[4秒。]
旅馆房间的窗户是向内开的，如此一来，窗外的人无需在开窗时避开窗户，能节省很多时间；而两人配合若是足够默契，薇尔认为自己可以在跳出窗外的瞬间抱住对方的身体，但这样对于另一个人的负担显然是极大的。
[我打算挂在你身上，这样你不需要腾出一只手来保护我。你受得了吗？]
[不成问题，我接得住你。]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缇亚拉虽然答应了对方，但心里其实很没底。她假设对方与自己的体重相近，稍后爬升时就要承受先前两倍的负担，就算有苏西在屋顶协助也还是很危险。她必须在体力不支前速战速决了。
缇亚拉想象了一下对方踩上窗台、跳出窗外的动作，也将自己的位置提高了不少，然后用力拽了4下绳索。苏西也拉了一次绳索作为回应后，空气突然凝滞，缇亚拉按捺住心底的焦虑，安静等待着信号。
与此同时，薇尔站在床上，左脚踩着阳台，在打开窗的一瞬，她只需右脚蹬床来发力就能轻松地一跃而起。只是旅馆的窗户有些矮，她目测上下高度似乎略小于自身身高，等下她还得注意不要磕到头。
无言的等待中，薇尔与缇亚拉对视着，虽然谁也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波动，却仍在望着彼此，仿佛深处绝境的二人撑着肩膀，互相支持、互相依靠。
毫无预兆的，一声爆响撕裂了夜晚的寂静。缇亚拉不知道苏西是怎么搞出来的这么大动静，但效果自然是没话说，好极了。
薇尔向内用力拉开窗的同时稍微低下了头，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猫科动物终于迎来了狩猎的时机，猛地扑向窗外。她听到了房间门外莉莉丝焦急地呼喊，却如同往熊熊烈火中添上一把浸了油的柴，令薇尔愈发亢奋。
凌空的刹那间，她向前探出双臂揽住了缇亚拉的脖颈，死死地搂住不放。但还不等她再用双腿夹住对方的腰，二人忽然向下滑落了一小段距离，令薇尔一时间不知所措。
缇亚拉的双手双脚已然全部攀附在墙，却还是没能稳当地接住扑入怀中的人。眼看两人将要一齐坠落，缇亚拉决心用自己的体能再赌一次。
她松开双手，用左手揽住了薇尔的腰。缇亚拉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在发抖，那纤细的身躯似乎稍稍用力便能弯折，但缇亚拉还是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生怕她双臂力量不足而脱落；右手抓牢绳索的瞬间，缇亚拉感受到了向上的强大拉力，她仅凭双足乘势而起，一步接一步地攀爬，每向上一步，她都会感到遍及全身的剧痛。
然而缇亚拉当下并未因痛苦而受到任何影响，一念一动皆系于怀中的人。她的眼皮与鼻梁被黑色发丝蹭得发痒，脖颈处亦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引得她萌生了些许不合时宜的念想，但还未成形，又被这具身躯的冰冷压了下去。
隔着至少三层衣服，缇亚拉仍觉得冷。那寒冷相当刺骨，仿佛她抱着的并非是人，而是一块不融的坚冰。
浮想联翩之际，缇亚拉终于爬上了屋顶。她松开薇尔的瞬间便瘫倒在地，剧烈咳嗽的同时还不忘捂住嘴，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苏西的手掌也磨出了血，但她知道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尚未完成。她轻轻拍着缇亚拉的背，慢慢地将其扶起。她看得到缇亚拉指缝里的鲜血，却说不出任何话——无论指责，还是安慰。
薇尔除了有些受惊，别无大碍，很快便恢复如初。她自然是听得到缇亚拉的咳嗽声，也闻得到淡淡的血腥味，令她心里泛起阵阵涟漪。可她的处境又怎么能允许她轻易地怜悯她人？她连自己的安全还未得到保障呢。后知后觉，薇尔想起自己自穿了一件睡衣，还赤着脚就来到了屋顶上。
缇亚拉强忍体内的痛楚，抬眼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女人，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她们的时间并不宽裕，可没法像下午茶一样悠闲地聊天。
巧合的是，薇尔也正在看她，看出了缇亚拉眼中的踌躇。于是她率先开口道：
“请说吧，你能帮我些什么呢。”
她的声音在缇亚拉听来，如同温和的海浪轻抚沙滩般悦耳，却又像深夜的海水一样冰冷，说是外柔内刚或许并不为过。
“我说过了，任何事。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确认一些和你有关的事才行。”
缇亚拉压低声音，却觉得这样讲话听上去太过嘶哑，对比之下有些不够好听。片刻后，她才发觉自己此时此刻所想的内容有些不合时宜。
薇尔的回答分毫不让：“我也有我所需要知道的事，在此之前，恕我不能不回答你的问题。”
苏西的目光焦急地在二人之间徘徊。她担心这样耗下去还来不及聊出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就不得不撤退了。而与队长相反，她只觉得薇尔的声音里藏着钩子，能轻而易举地钓住听到它的人，宛如传说中的海妖一般，蛊惑人心。
缇亚拉决定先退让一步。
“女士，时间紧张，我没法保证能够解答你的全部疑问。你问我答，但之后也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成交。那么请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首先是保护你，其次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缇亚拉说得很笼统，但每一句都是实话。她见到薇尔点了点头，便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你是否来自海中？”
她的问题令薇尔的不安瞬间达到了峰值。她意识到对方或许知晓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但首要目的并非合作，而是保护她——换言之，除了面前的二人，还有其他势力似乎也在觊觎自己。
薇尔深吸一口气，平淡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出生在诺里奇郡，对你而言，沿海难道也算海中吗？还是说，前些日我乘船遭到了海难，侥幸被冲到了海滩上活了下来，也算是从海里来的？”
缇亚拉一时无言。她无从判断薇尔话中的虚实，只能示意对方继续提问。
“你们是什么人？”
“呃......”
缇亚拉偷偷瞄了一眼苏西，发现她的表情也很是无奈，想必自己现在也是同样的神色。她再度如实回答：
“我们俩都是一家货运公司的员工。”
“你在耍我吗？”
而薇尔的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毕竟按照常识，谁家货运公司的员工会在夜里爬到旅馆屋顶上啊。
缇亚拉和苏西百口莫辩，面面相觑，在薇尔看来愈发可疑了。
“二位女士，既然你们想与我合作，至少要拿出诚意来吧？我不是白痴，请不要糊弄我。”
“我们没有——”
“停。”缇亚拉一把堵住了苏西的嘴，向薇尔稍稍低下了头以表歉意，“女士，我没有骗你，也没有必要骗你，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请相信我，可好？”
薇尔看得出缇亚拉的诚意，却也无法凭此就全然信任对方。她自己已然欺骗了她们，万一对方的演技同样精湛呢？
她陷入了难以消解的矛盾之中。她无法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苏西隐约听到了旅馆内部的躁动。她以眼神和手势向缇亚拉示意，只收到了连续的摇头。这是何意？
“女士，轮到我问你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薇尔本想随便编一个名字，可她一看到缇亚拉清亮的眼睛，心中蓦然生出一丝愧疚。
或许自己不该骗她——但覆水难收，她更不想示弱。但只是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应该没什么问题。
“薇尔。也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即使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薇尔。”缇亚拉很勉强地笑了笑，“我是缇亚拉·谢菲尔德，这是你与我之间的交易，所以我没有理由告诉你我的同事的名字，望你谅解。很遗憾，看起来我不值得你的信任，我们得先行一步了。”
今晚这一通折腾，缇亚拉差点把自己搭进去，却只得到了一点模糊的线索；薇尔着了些凉，虽然没能套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但好在自己的人身安全无虞。
缇亚拉又穿上了面罩和发套，隐去了自身一切情感的外露。可她眼中的失落被薇尔尽收眼底。
“薇尔，不出意外，我们还会再见的。”
“是吗？谢菲尔德女士，你好像很确定。”
真是浑身带刺——缇亚拉对薇尔的印象又添上一条。她就像一朵玫瑰，虽美若娇花，却不许人轻易触碰。她忽然想在最后戏弄一下薇尔。
“你可以当做是我的直觉。另外，我想提醒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绝对不要相信旅馆里的任何人。”
“我自有判断，不需要你来告诉我。”
“好，我知道了。我相信你有办法自己离开屋顶，我们就不送你回房间了。下次见。”
“我自己？喂，站住，等一下！”
缇亚拉和苏西走得很快，把薇尔一个人留在了旅馆的屋顶。有那么一瞬间，薇尔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她被两个来历不明地女人当做笨蛋一样戏耍，很是恼火。
诚然，她也确实希望如此，最好是她从屋顶上站起来时就能从梦中惊醒。可无论是身上残存的温度，还是睡衣上沾着的呛人的煤灰，无一不在告诉薇尔：今晚她所经历的一切荒唐，皆是真实。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