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初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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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个小时前，缇亚拉·谢菲尔德终于挨到了下班时间，在天色渐暗时离开了旅馆。回家之前，她又顺路去了一趟裁缝店。当她告诉苏西不再需要准备清洁工的衣服后，对方差点被气晕过去。
“信不信我把你的嘴缝上！”
“别胡闹。”缇亚拉一只手把苏西按回了工作台上，“今晚七点来支援我。”
“具体计划呢？”
“我要从旅馆屋顶悬吊至二楼调查每一件客房，有些细节我还得再想想。”
“What？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些什么？你连计划还没想清楚就要我搭上性命来帮你？你这一下午都想了些什么？在做白日梦吗？”
眼看苏西的火气就要把这小小的屋子掀翻，她笑了笑，轻轻在苏西的背上拍了一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们应该想不到今晚就有不要命地家伙送上门来，总比过几天旅馆的防范又严实了几圈再行动要好，不是吗？还有，计划我可是想好了的，但有些细节会影响具体步骤，所以要等全部确定后再告诉你。”
苏西一时失言。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努力维持住声音的平稳后，发出质问：
“队长，你非要冒险不可吗？我相信你一定能想出更安全的计划，为什么偏偏要在今晚？你本来不是打算乔装侦查的吗？”
“原计划已经被毙掉了，那个老狐狸已有防备。另外，我们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缇亚拉平静地道出早就想好的说辞，“如果你昨晚看到的人就是来自海中的‘降临者’，那么现在已经无异于羊入虎口了。苏西，今晚只是侦查，这是开展正式行动之前的准备而已。”
“好吧。”
苏西收好工作台上的针线和布料，抬头看向队长。她分明在笑，可那表情又像极了不曾显露任何悲伤的哭泣。
“队长，你说今晚之后，我是会在医院和阿莲娜住同一间病房，还是会被关进精神病院跟露利亚一样被当成疯子，亦或是......到另一个世界，去追寻普莉希拉和米莉斯呢？”
“别说了。”缇亚拉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今晚绝对不会有事的。”
“说吧，我该在什么位置待机，遇到情况该以何种方式向你传达信息。”
忌惮于可能存在的跟踪，缇亚拉没有继续在裁缝店里和苏西交谈。她只简洁地交代了一句：
“七点一刻在邮局面谈。”
“我知道了。”
之后二人一起出了店，装模作样地道别后便分道扬镳。缇亚拉租的公寓比较靠近镇中心，在必要时，密集的人流有助于她摆脱追踪者；而苏西的住所刚好在贝斯特伍德旅馆的斜对面，相较于镇中心堪称荒凉，若有人尾随在苏西身后，她能轻而易举地发现。
夜色渐深，行人稀少，诸多在白日喧嚣时难以察觉的声响被无限放大。缇亚拉在毫无预兆地加快脚步的同时，也注意着周围是否有脚步声一同变调。
她又用了一些其他办法来确定是否存在跟踪者，皆一无所获。缇亚拉在过去很长时间里都会伪装成浑然不知的模样，今天没了人缀在身后，反倒有些不习惯。
缇亚拉的精神一旦放松下来，某些被强行抑制的灰暗念头便会趁隙钻入脑海，搅得她心绪不宁。
阿莲娜·洛佩兹、露利亚·莫文、普莉希拉·温特、米莉斯·福莱尔，再加上苏西·惠灵顿，她们都是缇亚拉·谢菲尔德的分队所属成员。在8月15日针对潮汐旅团的行动中，六人同时遭受邪/教徒与海怪的攻击，腹背受敌。
普莉希拉与米莉斯当场死亡，而她们的尸身也未能逃脱被海怪吞食的命运。缇亚拉甚至没办法带回任何能纪念她们二人的事物。
阿莲娜的腹部与左腿受到重创，至今仍未痊愈。上周日缇亚拉与苏西一同去探望她，见到的只是一位消沉的病人。那曾经光彩照人的小太阳，不知何时在阴冷的病房中熄灭了光。
露利亚虽然只受了轻伤，但在那一夜后，她逐渐出现了幻觉、幻听等症状，精神状态愈发不稳定。最终她彻底失了理智，险些杀死缇亚拉，苏西只能哭着把露利亚绑起来送进精神病院。缇亚拉曾多次想去探视，却连精神病院的大门都不敢踏入半步。
活下来的队员们从未怪罪过缇亚拉，若是没有她斩开一条血路，小队六人恐怕无一人能幸存。可缇亚拉在心底早已认定是自己激进的计划害死了普莉希拉与米莉斯，让阿莲娜一蹶不振。露利亚的潜意识中或许也把缇亚拉当做了“凶手”，才会在疯掉之后攻击她吧。
当下的缇亚拉又与两个月前的自己重合了——同样是提出一个高风险、高收益的计划，再想办法说服每一位队员，然而现在，只剩苏西一人还在她身边了；可哪怕经历了两个月前的失败，苏西仍然选择了追随她。
恍惚之间，缇亚拉已回到了家中。她赶走一切无关当下的念想，着手进行对贝斯特伍德旅馆侦查的准备。
拉上所有窗帘后，她来到盥洗室，对着镜子用冷水慢慢搓着面部的皮肤，手里渐渐堆起一层泛黄的胶状物，这些便是她用来易容的素材。待到她停下手上的动作后，原本属于“玛尔西”的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已然变换为另一张冷白瘦削的面容。
缇亚拉又脱下了旅馆工作服，上半身只留一件背心。她脖颈的大片肌肤暴露在外，锁骨处清晰可见白色与黄色的分界线。她先卸去套在脖子上的假人皮，再脱掉相同质地的手套，最后摘下棕色的假发，“玛尔西”便几乎从奇里茅斯消失了。
自始至终，那双浓郁得透出夜色的深蓝眼眸未有任何改变。缇亚拉久违地打量着真实的自我，一时间有些出神。
从一年前潜伏进贝斯特伍德旅馆起，缇亚拉就将大部分时间倾注于扮演“玛尔西·普莱斯”这一角色身上。
她为了能够完美地演绎一个平凡的女工，被迫学会了许多她不曾掌握的技能。例如该怎样应付不讲道理的、挑剔的食客，或是如何隐藏自我的锋锐，以八面玲珑之姿讨好旅馆中的每一个人。她还要不停地低头，只有这样才能藏住唯一难以掩饰的眼睛。
她一度过于投入，仿佛玛尔西真的活在奇里茅斯：她会因涨薪而乐开怀，也会因同事受到不公平的遭遇而愤懑；她用心钻研厨艺，只求带给客人、同事最基本、亦是最易得的享受，她认真聆听身边的人吐诉生活中的琐碎片段，再认真地回以自己的想法，只为能够给予她们一分助力。
在玛尔西愈发饱满时，缇亚拉却在日渐衰弱。她的体重降低了约8公斤，面部的消瘦是最直观的体现；而本就缺乏光泽与弹性的发丝变得干枯，宛如烧得灰白的烟丝，好似稍微凶一点的风就能将其折断。
她不晓得自己那如风中残烛的身体还能苟延残喘多久。还能再坚持几年吗？或着已经只剩几个月了呢？
缇亚拉自认为不是个悲观的人，尤其是现在她已经找到了与降临者相关的线索。她还有机会在余下时间里实现愿望。
今夜、或是在不久后，她将亲手“杀死”玛尔西，也许还会夺取更多人的性命。
回过神时，缇亚拉见到镜中人的嘴角竟有些翘起。她用手指将其按回原位，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盥洗室。她钻进逼仄的卧室，打开刚好遮得住一面墙的小衣柜，穿上一件件夜行用具，只剩眼睛还露在外面。
她还有部分道具放在了苏西那边，需要在碰面时去取。缇亚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放弃了携带武器。那两把长柄短剑已经被垫在衣服下有两个月了，上一回受到这般冷落还是几年前缇亚拉因伤住院，被迫修养了半年。
“今晚我不需要你们，也不想用上你们。”
缇亚拉将一卷绳子缠在腰间，手持固定用钩爪，反复检查过后才出发前往邮局。
每一次从公寓直接出发时，缇亚拉都没法走正门和窗户，她虽然穿着夜行服，但出门的瞬间仍是个显眼包，很容易被监视者发现。因此她只能顺着壁炉烟囱爬上楼顶，伏在瓦片上谨慎前行，直到离开了公寓楼、爬上另一幢建筑的屋顶后，缇亚拉才敢抬起上身，切换成蹲行的状态。
若是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缇亚拉大约5分钟就能抵达邮局，但这般费力地飞檐走壁足足花了她20分钟才勉强在七点一刻前赴约。她从屋顶向下望去，一眼便发现了杵在墙边的苏西。
缇亚拉轻巧地从三米高的屋顶降落，收回绳索时钩爪落在草地上发出了轻微声响，刚好引起了苏西的注意。
她换上了一身邮差的装束，从挎包里翻出一双手套、一双鞋交给了缇亚拉。这是公司特制的攀援用设备，运用得当足以将体重较轻者稳稳固定在垂直的墙面上。
“说了多少次了，别总踩点，我还以为你改主意了。”
“是我的错。”缇亚拉轻描淡写地带过，迅速进入正题，“苏西，今晚跟我一起上房顶，原则上来说你只需要帮我固定好绳索。如有任何异动只要拽一下绳索就行，我会在30秒内撤回来。”
苏西：“？”
你一定要带个恐高症患者爬屋顶吗？
她倒是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给缇亚拉挖了个坑：“队长，如果你在悬吊时遇到了情况需要进入室内，难道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屋顶上吗？”
“不，如果真有这种情况，我会让你把绳索收回去，我们再各自想办法脱离。”
苏西差点两眼一黑，狠狠地戳了戳缇亚拉的肩膀。
“你怎么把我弄上去的就让我怎么下来，不然我不干了！”
缇亚拉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道：“不行，你必须得来，少了你我可什么都干不了。如果真的有必要进入室内，我可以先把你送进去，这样可好？”
“我......算了，就这么办吧。”
苏西说到底也只是想过过嘴瘾，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服缇亚拉，却没想到今天她的队长连一步都不肯退让。她压低帽檐，把这点微小的疑惑藏在了心底。
奇里茅斯的邮局就在贝斯特伍德旅馆的斜对面，二人穿过空旷的街道，直接爬上了旅馆边上仓库的屋顶。苏西的视力极其优秀，她先确认过方圆数十栋建筑的屋顶上不存在监视者后，才示意缇亚拉可以继续行动。
仓库与旅馆之间的高度差相近，但两幢建筑的屋顶之间相隔约有三米，缇亚拉没法带着苏西安全且隐蔽地跳到对面。
“苏西，是先把你放下去、等我到对面再把你拉上来，还是我先把你送过去？”
“我先下去。”苏西在听到前半句话时就开始就已经动手绑绳索了，“被你直接丢到对面，怕是旅馆的人还没发现我，我就已经断气了。”
话虽如此，苏西其实更嫌弃缇亚拉满身的烟灰，实在是脏死了。
苏西因为没有想到连自己也要上屋顶便只准备了一套攀援装备，二人为了节省时间干脆把一双手套和一双鞋平分使用。等到苏西终于爬上旅馆屋顶后，她觉得自己的四肢差点都脱臼了。
但缇亚拉只给了苏西5分钟的休息时间，同时她也没闲着，在屋顶上寻找合适的固定位置。
她将旅馆外层划分成三块：201~207号房、202~208号房、209~212号房，每一区域内的房间可以共用一处固定点。绳索长约12米，旅馆屋顶高约10米，不需要做过多调整，就能保证遇上紧急情况时紧急下降时绳索能把她吊在略微悬空的位置上，不会直接坠地。
缇亚拉率先固定好202~208号房上方空间的绳索，随后穿上完整的攀援工具，蓄势待发。
理想情况下，如果目标就在204或206号房间中，她有信心在3分钟内完成沟通并撤退。现在唯一需要担忧的是那人被藏在了哪一间房，如果不在二楼才是最大的麻烦。
不过缇亚拉一向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信心，她并不认为潮汐旅团会将降临者藏匿于二楼之外。在一楼，工作人员往来繁复，除非旅馆内的每一位员工都被罗尔德所控制，否则仍有概率被无关之人撞见；三楼更是连罗尔德都甚少提及的空间，极其神秘，如果已经转移到了那种地方，罗尔德真的还会如此提防“玛尔西”吗？
更何况今早她离开旅馆前，还有五位警察在那吃早餐呢。虽然大多数时候警方真的派不上任何用处，但至少在今天，潮汐旅团会因为警察的存在而不敢轻举妄动。如果降临者还能受到警察的临时庇护，那就是当下最有利于缇亚拉的情况了。
“想什么呢？”
“我在想，那位传说中的降临者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这虽然不是缇亚拉方才所想，但也算是她过去想过许多次的问题。
在潮汐旅团祭司的预言里，降临者自海中而来，体内流淌着古老神祇的血脉，身负复活祂的宿命。倘若潮汐旅团利用降临者成功地唤醒了已消逝万古岁月的邪神，那么奇里茅斯、乃至整个温莎王国都将迎来毁灭；但缇亚拉与她背后的公司如果能够控制降临者，暂且不论能否彻底扼杀古老神祇，至少能够给予潮汐旅团沉重一击，令其无法在奇里茅斯继续作恶。
这枚最关键的棋子已然入局，缇亚拉却仍想象不出此人的形象。不，万一她或他根本就不是人呢？
如此想来，缇亚拉竟觉得有些惊悚了。不过苏西说她见到的是人，那应该不会有错。
“开始吧，先从这边来。”
208号~202号房、209号~212号房全部处在旅馆背朝街的一面，相对安全。她避开三楼的窗户，缓缓贴墙爬行至206与208之间的位置。这两间客房都拉上了窗帘，严严实实，缇亚拉愣是没找到一点足以窥视内部的缝隙。
她把耳朵贴在了208号房间的窗户玻璃上，听不见任何声响。尽管单凭此就断定房间内无人过于草率，但缇亚拉没时间在一扇窗外等候太久，最起码要先从12个房间中排除干扰项。
206号房间亦是如此。她暂时爬回屋檐下方，调整位置后再度下降，来到202号与204号房之间。令她惊喜的是204号房间的窗帘完全拉开，虽然没有开灯，但在红光的照耀之下她基本能看清房间内的大致情况：
床上的被褥并没有铺好，壁炉里还隐约亮着零星火光，仅凭这两点便可认定不久前必然还有人住在这里。为了看到更多细节，缇亚拉干脆整个人趴在了窗户上。
房间内见不到任何多余的衣物，也没有什么行李，壁炉旁的桌上亦空空如也。难道204号房里只是一位普通的旅客，在她下班不久后便退房了？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缇亚拉正欲细究，房间内部的一道门忽然开启，走出一位披散着黑色长发的女性。她还没来得及退回两扇窗之间的墙壁，或是直接进行自由落体以逃离，就与那人对上了视线。
她的身体挡住了部分月光，阴影刚好遮住了女人的脸，令缇亚拉看不太清她面容。
缇亚拉看到女人僵在了原地，见到对方惊恐地捂住了嘴，一时间心里竟有些许失落。
她在害怕。她就像普通人一样——缇亚拉如是想。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初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