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交易（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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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亚拉与莉娜的密谈定于晚7点，而在此之前，她还要再带薇尔熟悉一下工作内容。
她看着薇尔脱下做工考究的外套，利落地换上洗得褪了色还打着补丁的围裙，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别扭感：单看薇尔的气质，完全不像是会做这种麻烦活计的人，可她动作与神色里不见一丝生涩，好似平时也经常干这一类事。
如此想来，缇亚拉发觉自己过去总是把薇尔视作“降临者”，而非人类，无意间忽略了许多薇尔自身的特质。
还来得及，不要再犯错了——她低头默念了数遍，再抬起眼时恰到好处地与薇尔对上了视线。那双绿眸里透着一抹沉郁，为整张柔美的面容中添了分戾气。
“普莱斯女士，麻烦你告诉我工作内容吧。”
“女士，您直接喊我玛尔西就好。”
是了，她现在是“玛尔西”，而非缇亚拉。她习惯性地垂下头，无言地走在了薇尔身前为其带路。
旅馆的几套扫除用具分置于一、二楼的两个杂物间，分别位于一层深处最不起眼的小房间，以及二楼楼梯与202号房之间的隔间。薇尔看着通往三层的楼梯，自然而然地问道：
“上面呢？不需要我收拾吗？”
缇亚拉随着她的声音抬起头，简洁地解释道：
“不需要，三楼另有专人负责打扫。”
薇尔的眼里果然浮现出狐疑之色。缇亚拉叹了口气，又补上了一句：
“三楼是旅馆的禁地，普通员工一律禁止进入。”
“这样啊。”
“......”
她被薇尔的态度呛得十分难受，但并未将丝毫情绪流露在外。她又简单说明了艾利尔曾负责清扫的区域，薇尔了然于心。缇亚拉本以为这场不愉快的导览工作到此为止了，却没想到在楼梯拐角处，薇尔莫名地叫住了她。
“玛尔西，问你几个问题。平时你大概在夜里几点休息，次日几点醒？”
“？”
她在说什么？
缇亚拉困惑地转过头，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哦，看来夜里休息得不是很好啊，连反应都明显变得迟钝了。”
“没那回事。”她立刻反驳道，“平时十点之前我就睡了，第二天通常早六点起床准备去上班。”
“好，挺健康的。”
薇尔了然地点头，追问道：“咽喉、心肺、肠胃，这三处哪里你更不舒服，或是干脆在近几年内有过相关病症？”
缇亚拉在作答前先反问道：“女士，您是在给我看病吗 ？”
“是。”
薇尔回应得非常干脆，也令缇亚拉更加疑惑：这是搞哪一出？她姑且顺着薇尔的问询说明了自己的情况。
“我的胃不太好，医生给我开了药，一直在吃。”
“再详细一些，大概有哪些症状？开了什么药？”
在短暂的沉默之中，缇亚拉努力回忆了近年来的症状：以腹部的阵发疼痛为主，还有反胃、嗳气、食欲不振，以及偶尔的吐血。她隐瞒了最后一条，将其余悉数告诉了薇尔。
“但我不知道医生给我开了什么药。她只说是抑酸的药物，一天吃两次。”
薇尔想了一圈，单凭此也没法咬定是消化性胃溃疡还是慢性胃炎，若是相信医生的判断，前者的概率应当更高。她还记得些许与营养学的烹饪相关的知识，其中涉及了不少针对各类疾病的膳食调整建议。薇尔想了想消化系统与胃肠道病患相关的内容，试探性地问道：
“平时都吃些什么？牛奶、蛋类、瘦肉，还有各种果蔬，吃得多吗？”
她本想着缇亚拉好歹也是个厨师，还是能写食谱的那种，应该不至于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照顾不好自己。然而薇尔眼睁睁地目睹了缇亚拉心虚地别开视线，不禁抽了抽嘴角。
不会吧？
缇亚拉摇头说道：“最近一年，我的饮食几乎完全跟着旅馆的员工餐来。早餐是豆粥、炸薯饼、盐渍鳕鱼干，午餐是面包、炖菜、肉汤，晚餐也差不多，但我会把主菜剩下的边角料，一般是些鸡肉、猪肉、牛肉，拿来煎或烤一下吃。至于水果......我偶尔会吃些水果罐头，比新鲜水果便宜点。”
所谓主菜指的是专为旅馆管理人员与客人准备的餐点，更加考量烹饪手法，不似员工餐大多只要随便煮一煮、煎一煎就能解决。而与薇尔的提问稍加对比，缇亚拉不得不承认近年来对自己的健康实在是太不上心了。
可，上心了难道就有用了吗？
薇尔似乎就是这般认为的。她对这个世界的经济系统几乎毫无了解，不好评判缇亚拉的生活质量。仅从医者的角度出发，她只能提一些最简单，但行之有效的建议：
“没法多吃肉、蛋、奶的话就少吃点高油高盐的食物，时间长了对你的胃很不好。”
这些道理我难道还不懂吗——缇亚拉丧失了辩驳的兴致，只是在脑海里想了一圈。
她的小房子里没有冰箱，想要喝到新鲜的牛奶只能现买，她并没有时间；肉菜和蛋并不在员工餐的菜单里，她固然可以花一点钱为自己加餐，但很遗憾，缇亚拉的经济情况算不上好，她始终没有选择为了这一点口腹之欲而浪费更多的钱。至于烹饪方式......她忍不住在心里批判了薇尔一番。
旅馆的主菜所用食材并无特别之处，但会额外用上大量的香料、调味品，这些调料加一起的花费是不可小觑的。拿炖肉来举例子，只用清水和盐炖出的肉实在是谈不上好吃，但是随便加点香葱、小茴香、月桂叶、肉豆蔻、红椒粉、胡椒等物调味，味道就会直上好多个档次，可哪怕缇亚拉本人就是厨师也不被允许过多的使用香料。于是在材料困窘的情况下，用适量的油来煎炸就成了最具性价比的提升滋味的方式。不做菜的人哪里懂穷人的苦啊！
“我，尽量吧。”
缇亚拉敷衍道，随后转身意欲离开。薇尔在她身后又抛来一句：
“要是还想多活几年，就照顾好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道：“感谢您的提醒，女士。自己的身体，我当然会照顾好的。”
你最好会——薇尔与缇亚拉如出一辙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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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娜·克里克在晚餐后收到了化验员的信件。对方在信中详细列出了每一户尚在使用C类煤的人家，并附上了一张奇里茅斯的地图，在其上标注出了这些住所的位置，以及相对于贝斯特伍德旅馆的距离。它还需要配合接下来的审查使用。
她问罗尔德要了份旅馆员工名单，之后找到了每一个人，逐个确认过住址，再与地图上的标记进行比对，收获甚微。
有一位侍者和一位清洁工的住宅落入了标记之中，然而这俩人——这位侍者有着极其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他在事发当晚就留在了旅馆，并未离开大厅半步；而清洁工女士的身材较为矮小，莉娜目测不足160厘米，与薇尔所说的“高大劫匪”相差甚远，且腿部有一定的生理性问题。她并不认为此人有能力将薇尔从室内拽走并拖上房顶。就算她有足够的力量，腿部的疾病也无法支持她在墙壁上垂直上升近4米的高度。
而目前就只剩下她所选择的合作对象，旅馆主厨玛尔西·普莱斯尚未调查了。
她想不通罗尔德为何指定了这人来协助薇尔·波拉德的工作。按理来说，这些清扫的工作不是其他清洁工更熟悉才是吗？
若有机会，稍后她一定要想办法当面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候在厨房门外，在等待玛尔西的时间里，莉娜根据莉莉丝·凯尔特昨日的调查情报琢磨着其余可能。旅馆屋顶上存在许多脚印，初步判断嫌疑人是从旅馆东侧的建筑登上屋顶，再从西侧逃离，方向直指奇里茅斯的中心区域。可从地图上来看，常用C类煤的住户大多都分布在旅馆以西，东侧数量少了很多，如果嫌疑人是特地从西侧绕到了东侧再爬上旅馆屋顶，又是为了什么呢？
若是从出发点来想，嫌疑人又为何会弄得一身煤灰？莉娜虽然猜测是钻了烟囱，可在宵禁以前，街头并不会又警察巡逻，嫌疑人是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到旅馆附近，钻进周边的小巷里换上另一身装扮再动手的。
不可理喻——但这起根本并未造成任何实质性损失与人员伤亡的小案子会受到如此重视，同样是件难以理解的事，正如牵扯在其中心的薇尔一样神秘。此事由薇尔而起，又因为她的证言真伪难辨使得案件进展困难，现在她突如其来的“求职”无疑又添了几分乱。若有机会，她可真想切开薇尔的颅骨，瞧一瞧这位女士的大脑和常人到底有何区别。
正当莉娜的想法愈发极端时，一道轻缓的脚步声渐渐从侧方靠近。
“门没锁，进去吧。”
“好。”
莉娜先一步走进昏暗的厨房，玛尔西紧随其后，许是因为空间相对狭小，哪怕开了灯房间内仍显昏暗。厨房不似餐厅，莉娜望了好一会儿也只看见一把椅子。
玛尔西把那椅子让给了莉娜，自己则倚在了冰柜上，低头盯着地板，视线所及之处仿佛有什么东西似的。莉娜也跟着瞧了过去，除却一片阴影，不见别物。
“警官，我们的时间应该都不多，请尽快吧。”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可再一品，听上去又有几分像薇尔的，尤其是在无感情这方面，可谓是一模一样。
真有意思。莉娜对这位厨子起了兴趣，不紧不慢道：
“女士，我从你们的领班那儿问过了你的名字。容我再确认一下，你就是玛尔西·普莱斯，今年29岁，对吗？”
“是。”
她的回答轻飘飘的，莉娜总觉得自己好像一刀捅进了棉花里。她继续道：“玛尔西，你平时住在哪里？10月16日当晚你在做什么？”
“我在镇中心租了一间小公寓，就在纽尔街6号，二楼3户。那天下班后我自己待在家里，收拾过卫生之后就睡下了。”
“你独居吗？那，是否有别人可为你做不在场证明？”
“克里克女士，你也说了我是独居，又何必再问我要不在场证明呢？”
“也是。”
莉娜注意到此人的言语极其流畅，逻辑通顺，与其他员工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虽然从外表上看玛尔西只算得上是平平无奇，但她或许接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单从简单的对话，莉娜姑且进行了这些猜测，而后她又打量了这位女士的身材：隔着衣服她看不出对方的体格如何，但玛尔西很高，比薇尔还要高出一点。
如果试图劫掠薇尔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男性，那么玛尔西至少已经符合了不少条件了。
她转移话题道：
“接下来就谈谈我们的合作吧。”莉娜又把音量略微压低了一点，“玛尔西，您是否知道罗尔德先生为何指派你去协助那位女士？”
“我不知道。”
“嗯，那么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我需要你在闲暇之余尽可能地跟在薇尔身边，如果她有任何逃离旅馆的意图，或是旅馆之中有什么人想要伤害她，还请你直接去206号房间，至少有一位巡警会随时待命。”
“我明白了。既是合作，那我应该也有权力提出要求吧，警官？”
“当然。”
说是合作，但莉娜从最开始就没想过要给对方什么。双方的身份并不对等，所掌握的信息也未必有助于彼此，莉娜倒是有不少钱，而花钱在旅馆里寻一个助手，这事稍微花点时间修饰一番还可以美其名曰“调查经费”，再让警局来报销。
莉娜算盘打得挺响，却完全没料到玛尔西的要求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厨师稍稍抬起了眼，沉声道：
“我这人呢爱好不多，倒是蛮喜欢听故事的。克里克女士，您是奇里茅斯本地人吗？”
“我是。”
这问题令莉娜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我不是。我在好多年前来到了奇里茅斯，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沿海的气候。唉，女士，您可晓得我刚来这儿的第一年起了多少次疹子吗？我连觉都睡不好，整天没精打采的，可正因此，我也机缘巧合地了解到一些传闻。”
玛尔西完全不给莉娜插话的机会，不停地说着：“据说啊，每每到了红月夜，奇里茅斯总会发生一些事儿——大多是些坏事，比如说谁家的老人突然死掉了，谁家的小孩丢了，再也找不到了......我在奇里茅斯的头一年里去酒店打过工，那帮酒鬼就告诉我，是海里的怪物趁着红月的庇护上了岸，它们会送濒死的老人毫无痛苦地上路，还会掳走幼儿，带入深海之中。他们还说，在许多年以后，那些孩子也变成了怪物，会在某一夜再度爬回陆地，寻找它们曾经的家人。克里克女士，你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莉娜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
她违心地答道。
见状，玛尔西慢悠悠地讲了下去：“那些变成了怪物的孩子想带着它们的亲人一起回到海中。失去了人形之后，孩子们的寿命被无限地拉长，而海底似乎不乏供‘人’享乐之物，只要前往深海，任何人都能获得近乎永久的幸福。听上去多么美妙啊，永生，永乐......”
“但这只是传说。你也知道，前些年有石油公司计划在莫比尔湾寻找油田，她们几乎探到了海底，也没发现什么怪物。”
“既然有传说流传于世，那在许久以前必然存在传说的原型，在剥去重重伪装后，总会有一个最原始的故事。”玛尔西平静地压下了莉娜的反驳，她的声音幽幽的，听上去颇为空洞，“无论如何，海里该有的也最多是怪物，而不是人，若是有人从海里爬了上来才是最恐怖的。那么警官，薇尔·波拉德是从海里来的吗？”
莉娜闻言脸色骤变，可玛尔西仍像个没事儿人似的，以诡异的语气讲述着离奇的故事。
“好多年之前的某一夜，我在后半夜醒了，又躺了很久也没能睡着，我就起床坐到了窗边，想瞧一瞧奇里茅斯的夜景。那时候我租的房间在二楼，几乎是离海最近的一批建筑。我能看见海堤内侧的阴影，还远远地望见了一个人影。那人不像巡夜的警察，走路的姿态也很正常，估计也不是喝醉了酒闯宵禁的醉汉。在海警手上的灯光远离的瞬间，我见到那人几乎是匍匐着爬过泥滩，爬上了奇里茅斯的公路。之后她站了起来，向着西边走去，还刚好路过了我的窗前。”
说到这儿，玛尔西忽然昂起头，注视着莉娜，故弄玄虚地道：
“那一晚的红月可太亮了。我看得清那人的脸，很漂亮，却没有任何表情。她也有一头黑发，但乱糟糟的，像一团海草似的黏在头顶。我就看着她从街上慢慢走过，一直朝着市中心那边走，直到从我视线中消失为止。我没敢睡，我熬了夜，就想着会不会再看到她离开奇里茅斯，回到海中。可我等了整整一夜，根本没见到她，而第二天我也没听说警局有抓到什么犯了宵禁的人。克里克女士，你说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知道——”
莉娜猝然感到一阵心慌。她在心里没来由地把这个故事延续了下去：
自海中来的黑发女人融入到了奇里茅斯之中，她似乎在谋划着什么，在人海之中寻找着某物，或是某人。而终有一天她仍会回到深海，带着她的宝贝前往海底。那后来呢？
在莉娜所听过的传说之中，圣主曾以海孕育了无数生命，长眠之后，海洋仍在履行着祂的使命。人类迄今为止对海洋的探索仍远不及陆地，她与无数人都不晓得这幽暗的海中还隐藏着多少生灵。在最疯狂的版本中，海底存在着一个无神的国度，祂们通过吞食生命来制造同类，有着无尽的生命；祂们本统治着深海，但随着地面人类文明的发展，祂们似乎萌生了征服陆地的念头，而那些以人类的模样踏上陆地的怪物，便是祂们探索人类世界的先锋。
太疯狂了。昨天她还觉得薇尔是来自某个时空的“置换者”，今天就要获得新的身份了吗？
莉娜冷静下来后，面不改色道：“我们确实是从海边救下的人，但她并不是什么海里来的怪物，根据初步推测，她可能是近一周前发生了邮轮劫持案的受害者，落水后顺着海流被冲到了莫比尔湾。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
“您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就足够了，警官。人的好奇心是难以满足的，未来若有机会，谁不想到海底下瞧一瞧无人知晓的世界呢？”
玛尔西从冰柜上挪开了身子，在厨房里踱步一圈，绕回了莉娜面前。莉娜无法辨明那双幽邃的蓝眼里闪烁着的情绪，只能以退为进，起身说道：
“女士，若无其他要求，我们的合作便如此敲定了？”
“没问题。喔，我想再加一个——可以再给我点钱吗？”
“多少？”
“100镑。”
莉娜差点又坐了回去。100镑是什么概念？她一周的工资也才10镑，每周要吃得非常丰盛才能花上5镑钱，要是稍微糊弄一点恐怕只需要2镑就足够了；而旅馆二楼的标准房间每天的租金是1.8镑，加上一日三餐、下午茶和甜品则是3镑，但和城西的另一家旅馆比起来也算便宜了。她不清楚旅馆厨师的薪水几何，但若是以莉娜自己的消费观念来计算，100镑基本足够一个人一年不会挨饿了。这实在不是一笔小钱。
而玛尔西——不，现在应该说是缇亚拉，她的想法倒是非常简单：她觉得自己的确该好好调理一下身体了，但这需要点钱来支持。
她想见到未来，想看着薇尔最终会走向何方。若是能坚持到“结局”的那一日，缇亚拉大抵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死而无憾，多么诱人的词啊。
“我答应你，但我没法一次性付给你这么多钱，至少分5次，每周我寄给你20镑，如何？”
“成交。”
缇亚拉看到女警官伸出了手，犹豫片刻后还是握了上去。隔着一层人造皮肤，她亦能清晰地感受到零星暖意。思及此，她无端想到了薇尔的身体：冷啊，冷得就像冰块似的，却又是一块软绵绵的冰，可她是人，一直贴在冰块上，迟早会被冻死的。
她被自己这奇怪的想法逗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交易（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