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顾经年》苏打兮兮

84、离别

　　几天之后，小伍完全清醒了。医生说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开始，其余的慢慢都可以恢复。

　　叶宁的腿伤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不排除有残疾的可能。萧梓程气得暴跳如雷，跟抬着厚礼上门道歉的阮雄直接翻脸拍桌子：“你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我忘了告诉你，叶宁是我的养子，可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惩罚的小喽啰！”

　　“我是粗人，遇事不冷静，跟你们文化人没法比。”阮雄自知理亏，作揖赔笑，“给老弟你和小叶少爷赔罪了。”

　　萧梓程也不端着了，自己扒了温文尔雅的皮，手舞足蹈一顿咆哮：“敢往我们小叶子头上扣屎盆子，我可去你大爷的吧！这事儿唯一该负责任的就只有你，自己爽完了，留下母子俩不闻不问，到老了膝下空虚想起来找了，你早干吗去了？！你个老渣爹，我们小叶子对你们家小伍那么好，你不感恩，还弄坏他一条腿，还有没有天理！你等着，我今天把话放这儿，小叶子要是站不起来，我一定要你好看！”

　　阮雄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所幸他长得黑，不明显。他觍着老脸，“是是是，老弟教训得是。那个，小伍说想见小叶少爷，你看……”

　　“不见！”萧梓程怒气冲冲地拒绝了。

　　“老弟，别呀，你看，孩子们之前不是玩得挺好的。”阮雄叱咤风云多年，此刻却被拿捏得死死的，“你通融通融，我要是请不来小叶少爷，小伍肯定要生我的气……”

　　“你活该，你就是欠收拾，我要是小伍，绝对八百辈子都不理你！”

　　叶宁在隔壁房间的门后，坐在电动轮椅上，听着萧梓程酣畅淋漓痛骂，阮雄唯唯诺诺认怂，半晌，不由淡淡一笑。

　　他从窗子里望出去，天空的颜色已经由秋天的深蓝变得浅淡，白云如丝丝缕缕的棉花糖，悠然自得地飘荡。

　　他伸了个懒腰——大好的时光，谁要听老男人们吵架，聒噪且无聊，还不如去晒个太阳。他操控着轮椅，施施然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

　　***

　　转眼，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机场，一块空地，叶宁坐着轮椅，梁顾在他面前蹲着。

　　梁顾看着叶宁上着夹板的腿，叶宁低眉看着自己的膝盖，他们这样相对无言，已经很久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梁顾挠挠脑门，终于开口了，“飞那么长时间，你的腿怎么受得了。”

　　“我能忍。”叶宁依然垂着眼睛，“我从小就很能忍。”

　　梁顾心中酸涩不已，“以后，还回来吗？”

　　“说不好，也许，不回来了吧。”

　　梁顾的一颗心啊，像被狠狠地绞拧着，疼得他眼角发潮。“能不能不走？”在心头翻涌了无数次的一句话，险些冲口而出，被他硬生生地压下去。

　　他知道答案的，叶宁说过，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叶宁断了他的念想，一点希望也不给他。

　　梁顾低头，发现叶宁一只鞋的鞋带松了。

　　他伸出手，把鞋带一根一根捋好，系起来。另一只鞋带没松，好好的，梁顾轻轻拽开，像刚才一样，重新理了一遍，系得整整齐齐。梁顾的手指还是那样修长完美，他动作很慢，很认真，好像在用最诚挚的心意，做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叶宁眨着长长的睫毛，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

　　谢一菲和阿东远远地看着。

　　良久，谢一菲抱上双臂，叹气：“小景，是个狠人。”

　　“太狠了。”阿东附和。

　　愁肠百转的离别之苦，让他们这两个旁观者都快受不了了。

　　阿东感慨：“这两个人，还真是纠结啊。”

　　谢一菲撇嘴，“还说人家，你当年不也一样。”她说完，心里难受，抬手，握紧，咚地给了阿东一拳。

　　阿东摸摸胸口，“老婆，疼啊。”

　　谢一菲胡乱给他揉了揉，“还疼吗？”

　　“不疼了，老婆。”阿东说。

　　谢一菲冲那俩人一抬下巴，“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他们俩，你帮谁？”

　　阿东挠了挠脑袋，想了半天，为难极了：“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小舅子，我谁都没法帮啊。”

　　“算你聪明。”谢一菲把包抡到肩膀上，转过身，“走吧。”

　　“去哪儿？”阿东问。

　　谢一菲迈开大步，“去小酒馆等梁顾，他被甩了，肯定想喝酒。”

　　“哦，有道理。”阿东懵懵地跟上。

　　***

　　叶宁看着梁顾绑好的、超级对称的两个蝴蝶结，很久之后，他开口：“快登机了，我要去和他们汇合了。

　　梁顾楞了一下，站起身，“那个，我……”

　　“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叶宁按下扶手上的按钮，轮椅后退一步，缓缓调转了方向，他背对着梁顾，“再见。”

　　临别的一刻来得猝不及防，梁顾有些无措，仓促间，他对着叶宁的背影说了一声：“再见。”

　　叶宁启动轮椅，离梁顾越来越远。

　　他就这么走了，没有回头。

　　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

　　叶宁消失在人群的那一刻，梁顾的眼神终于流露出悲伤，他像一株孤苦伶仃的树，被迫留在冬天里，寒风一过，瑟瑟发抖，魂魄又失了几分。

　　***

　　一个多月以后，欧洲某国。

　　圣诞节快到了，街上遍布红红绿绿的彩灯和圣诞树，商店里摆满了鲜花、贺卡、蛋糕、葡萄酒，到处是一片欢乐祥和的繁华景象。

　　何音在这边适应得很好，这里环境不错，气候也相差不多，更重要的，是一直有她的小景陪着她。

　　街角安静的一栋宅院，暖洋洋的房间里，何音裹着美丽的北欧风情披肩，面色红润健康。

　　叶宁喂何音吃水果，“妈妈你看，我没骗你，我给你准备的房间，是不是好大好漂亮？”

　　何音没有回答，笑眯眯地对叶宁递上来的橙子做出了评价：“甜。”

　　萧梓程也很高兴，去年一个人过了个冷冷清清的新年，今年小叶子回来了，还多了何音，过节时候，会更热闹吧，他乐呵呵地想。

　　唯一让他有点郁闷的，是叶宁的腿。

　　叶宁的腿伤不是很乐观，医生给他制定了严格的康复计划，叮嘱他必须按计划执行，否则很可能一辈子要在轮椅上坐着了。

　　可是叶宁一点也不积极，总是偷懒，负责训练的康复治疗师被他气得够呛。

　　萧梓程看不下去，说了他几句，他还耍上脾气了。

　　“太痛苦了，我不想练。”叶宁看着窗外，雪花正纷纷扬扬落下来。

　　萧梓程看了他半天，“比十几年前那场复健还痛苦？”

　　叶宁沉默许久，“不一样。”

　　萧梓程无语——当年整个人都快碎了，不是也咬牙挺过来了？如今只是一条腿，反而迎难而退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呢？萧梓程想。

　　***

　　叶宁离开之后，梁顾沉寂了几天，便一头扎到工作里，他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沉默寡言了。

　　跨年这天，谢一菲让阿东带“工作狂”出来喝酒。

　　整栋大厦里，大部分人都提前下班了，梁顾办公室的灯还一直还亮着。阿东去找梁顾，“一菲说，今晚我们一起喝酒打牌。”

　　“谢谢，不了。你们好好过节吧。”梁顾拒绝了。

　　“跟我们出来玩玩吧，”阿东苦口婆心地劝他，“最近除了开会，你每天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放心，我没事。”

　　“梁顾……”阿东还想说什么。

　　“好啦，我今晚有约了。”梁顾打断他。

　　“真的？”阿东疑惑地问。

　　“真的，真的。”梁顾轰他，“这些天你从早到晚看着我，不烦吗？快回家去看老婆吧。”

　　赶走了阿东，梁顾走到窗前，天已经黑了，夕阳只剩些许余光，染一抹轻浅的晚霞，微弱地照亮一点点天空。

　　梁顾看了很久，当最后一缕光悄无声息地消失，他穿上厚厚的大衣，戴好围巾，把自己裹得严实，走出了大楼。

　　清新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世界一下从寂静变得喧闹。

　　梁顾站了一会儿，双手插进大衣口袋，缓缓地走下台阶——

　　叶宁说过，熬不住的时候，就走出去，走进人群里。

　　他说，在人之间，才是人间。

　　街上大多是年轻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梁顾慢慢地走着，不由心生感慨：年轻真好，可爱的，傻傻的，热气腾腾的，凭借一点天真的底色，一点勇气，就敢与全世界对抗。

　　他很庆幸今晚可以和这么多鲜活的人一起，肆意狂欢，尽情宣泄，学着他们的样子，把所有糟糕的事情都抛在脑后，等明天太阳升起，就是新的一年了。

　　天上下起雪来了，应景的雪让人群立刻变得兴奋，人们在漫天大雪中大声欢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互相送上祝福。

　　梁顾仰起头，雪花迷了他的眼睛，他看向夜空深处，很久，轻轻地说了一声：“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