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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

  •   距离红蛇遭到毁灭性打击,还剩短短一个月。

      对此,林诺和红蛇双方都毫不知情。

      林诺带着自己的队伍,介入正规军残部和红蛇第二军团的遭遇战,并成功歼灭大部分红蛇星盗、俘获数十名高层干部。

      四分队队长“老四”问他要不要把正规军残部接回根据地,林诺考虑了一会儿,说:“暂时不。我想跟他们进行结盟谈判。”

      这是原太阳系第二远征军的逃亡残部,由克兰锡上将负责指挥。他们在星陨战役前就已离开太阳系,并且一去就是许多年。

      恺撒夺权成功后,旧联邦政府的一切军令都等于作废,因此克兰锡上将立刻宣布停止征战,静候发展。

      发现恺撒·卡厄西斯并未如想象中那样彻底控制太阳系,他马上率兵往回跃迁,意图在联邦末期这样的大争之世博取名利。

      第二远征军没有经历星陨战役这样的史诗级削弱,军内将星璀璨、精锐云集,战斗力和忠诚度跟星陨战役后重组的舰队,完全不可相比,因此初期确实给恺撒带来了很大困扰。

      但一朝不慎,满盘皆输。

      克兰锡上将连同数百万军士落进人造黑洞陷阱,不得脱困。最终,他本人选择开枪自杀,家属也在原白堡、现帝国审判庭公开处决。

      军舰的防护盾缓慢消失,接驳甲板向苍曜伸出。

      苍曜一如既往,第一个驱动机甲,稳稳落在甲板上。队员们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落在苍曜的盾牌后方。

      而根据地的六艘歼击舰,都按照林诺的命令,不远不近地戒备着。

      这场遭遇战异常激烈,且持续整整一个星期。地勤的手碰上苍曜机体,都能感知到能源核燃烧过量,而导致的滚烫。

      舱门一开,里头也像个蒸笼。

      地勤用有点发颤的手递来降温袋,黑发驾驶员说了声“谢谢”,立刻按在脑门上。

      因为很热,林诺在作战时脱了头罩,露着一张汗津津的脸。觉察到地勤对他有种超出常理的好奇,他猛地警惕起来,把遮脸头罩一把拉下。

      ……所幸第二远征军在星陨战役前,就已经离开联邦,此后对恺撒?卡厄西斯的夺权过程,也完全不了解。当这名地勤完成接应工作,被同僚们团团包围追问时,他也只能指手画脚地形容:

      “——大帅哥啊,woc!纯帅、硬帅、没一点技巧的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感觉就是帅到吓死人!……是谁造谣说‘林’是猫耳秃顶大汉的?”

      或许会大大出乎林诺本人的意料——西瑟留并没有说谎,“林”和他那具竖瞳机甲,在黑域相当出名。

      在星盗集团人尽皆知,是因为苍曜从三年前现身起,就从不遵守他们的“黑域法则”,不跟任何星盗集团结盟,也不受任何人拉拢,非常特立独行。有事没事就劫星盗的俘虏船,反而对黑域里公认的“肉羊”(商船和难民船)视而不见。

      他的人头悬赏令几乎贴在每一个星盗集团大门上,红蛇甚至重金悬赏“林”的根据地坐标,但至今一无所获。

      而对于不得不在黑域躲避战乱的难民,“林”却在口口相传中,逐渐演化成另一种形象。

      有人说他是一座身高三米的巨山,有人类和异星血统,左手电锯右手铁锤,声如雷霆,凶神恶煞,但实际非常热心肠的人。

      根据专属机甲会映照出机甲师潜意识的原理,还有人合理推断“林”头上也有异星尖耳,再考虑有尖耳的异星人通常不长头毛,所以总结起来就是个身高三米、嗓门很大的猫耳秃顶大汉。

      而“林”的根据地,也在以谣传谣中,成了天堂和乌托邦。人们通常认为那是残酷的人类文明内战背景下,仅剩的一隅清静地带,而且还颇有联邦早期“英雄世代”的风范。

      林诺从苍曜上跃下,一路往军舰里走。

      他对所谓“正规军的高傲”早有提防,但奇怪的是,从机甲落地到落座会谈,他都受到了军舰士兵不同程度的礼待。还总有人好奇地往他头顶上瞄,也不知是在找什么。

      为了安全和隐蔽性考虑,根据地的人除了红毛丹那几个搞情报的,其余人都与黑域相对隔绝。老四也不太明白状况,就在他耳边嘀咕:“旧联邦的正规军,一贯是很瞧不起草莽部队和雇佣兵的。我以为他们会对你不礼貌哩,还提前练了一套军体拳……”

      这支远征军残部连同家属,共计四万余人,挤在三艘破损严重的歼击舰上,明显是从人造黑洞战役中死里逃生,进入黑域时又被各路星盗趁火打劫,伤患率竟然高达60%。林诺带着部队赶来支援时,他们连能用的炮塔都只剩下不足十个。

      林诺在他们的军舰上呆了两天,返回根据地的星舰召开远程会议,把大致了解的情报告诉大家。

      林诺:“他们的物资储备即将告罄。且三支歼击舰都有内部小型社会,并不如表面团结。很难保证日后不会互相残杀,取用对方星舰上的食物。但他们拥有精锐的侦察兵部队,以及出色的远航勘探经验。不管出于人道主义,还是考虑根据地的长远未来,我都不太想就此放弃他们,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既然如此,林,我建议采取折中方案。”西瑟留带来的一名社会学家说,“根据地帮助他们在安全地带驻扎,提供物资援助,帮助修缮飞船,然后在不暴露根据地坐标的前提下,结成秘密军事同盟。”

      “你考虑清楚了吗?”西瑟留说,“第二远征军对帝国来说,是需要赶尽杀绝的叛军。一旦根据地选择与他们结盟,就意味着我们今后再无降服帝国的可能——我的意思是,在最坏的情况发生时。”

      林诺垂下眸子,小红痣随之隐去。短短几秒沉默,“血色戒严”和诸多已变成黑白的人脸,快速在他眼前闪过。

      他没有迟疑太久,抬眸说:“我不认为恺撒·卡厄西斯统治下的帝国,是能让大家安居乐业的地方。所以我会竭尽全力,避免让‘最坏的情况’发生。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势必会给大家预留后路。”

      至于他自己如何——他没有对西瑟留说。

      “我明白了。只要你决心已定,我们就会跟随你。”

      林诺根据西瑟留他们的建议,在驾驶舱里起草了一套联合防御条约。他从前不喜欢跟人讲话,但时到如今,为了根据地的未来,他竟然也能做到在谈判桌上侃侃而谈,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三艘歼击舰负责谈判的,分别是一名上校、两名中校,听说“林”不会把他们带回那个传说中的乌托邦,两个年龄较轻的中校,立刻露出了很失落的神情。

      “我会在你们身边随行一到两个月,驱逐前来骚扰的星盗,并从根据地运送物资。直到确认你们物资齐全,军舰修复,拥有自主防御能力为止。”

      林诺说,他仍戴着头罩,只有一双黑眸露在外面,

      “黑域遵从黑暗森林法则,所以在我离开后,你们不必告知我你们的驻扎坐标,我也不会告诉你们根据地的坐标。情报会通过我们共同修建的中继站传递,物资输送则通过指定坐标的曲速通道进行。往后如果有一方需要军事援助,支援方可停泊在‘盲区’,再由被支援方牵引进入战场。”

      林诺提出的结盟条件仁至义尽,对于落魄到这般境地的远征军残部,甚至等于救命稻草。
      三位军官都没有提出异议。

      只是,其中那位四十岁左右的旧联邦上校,在林诺进入会议室时。
      蓦地抽了一下鼻子。

      ……他愕然了。
      连连盯了林诺好几眼,并露出一种惊骇又憎恶的表情。

      “共计200吨尤铁,70万吨军用储备粮,30吨医疗物资,正在往你的坐标运送。这些是第二批的存量,我已经清点过了,数据没有差错。”

      恩格希尔正在跟林诺通讯,不过嗓音很轻,像怕吵醒什么。

      “根据地目前很安全,不用担心。红蛇第二军团被你重创后,似乎没有多少余力再来骚扰。一些流窜进来的散匪,我和一支机甲小队就足够解决。”

      “……”林诺:“你干嘛这么小声说话。”

      耳麦一阵嘈杂响动,应该是从耳边摘了下来。
      一阵熟悉的呼噜声、咂嘴声越发接近。

      “……是我们的橘子。”
      林诺凝神听了一会儿,黑眸在面罩下亮起,“你怎么把它接回来了?”

      “是它自己从赫伦太太家跑掉的。我巡逻的时候,它突然从栅栏窜出来,坐在我的靴子上。今晚只好先把它抱回来,暂住一个晚上。”
      银发少年说,声音里有很轻的笑,还有点引诱的意思,“林,你要不要看?”

      林诺抹了一把脸上的机油,最终咕哝着:“……我要看。”

      于是一方橘黄色的光屏,在驾驶舱内无声亮起。

      恩格希尔正在小房子的茶几上工作,茶几太矮,他的腿又太长,于是很憋屈地曲着。

      根据地战事密集,虽然已经将近深夜,少年身上的作战服仍没脱,只是捋高了袖口,磨损严重的战术手套和衣袖之间,露着半截肌肉结实的小臂。

      他的手掌下铺满了草稿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物资计算。但现场明显有捣蛋鬼——

      被林诺捡回来的小橘猫,此刻就四仰八叉横在纸面上,脑袋枕着恩格希尔的右手手背,肚子一鼓一鼓地睡着。

      于是恩格希尔的右手摆在原处不动,只用左手生涩地握笔书写。一行数字歪歪扭扭,全都斜着往上走。

      林诺看着这个画面,又不自觉动了下眼睫。

      他正开着工程机甲修复军舰,四面舱窗都是透明的,外面就是漆黑严寒的太空。离他最近的队友,此刻也有2公里以上。

      说不清为什么,有那么两三秒时间,他挺希望自己能呆在光屏对面的场景里。撸着猫肚皮,旁边有个热烘烘的人型自走发热体,最好腿上能再摆一盘吃了脑袋会发光的芝士焗肉。

      这应该是最后的亲人离世以后,极少数能再让他感知到“快乐”情绪的场景之一。

      不过这种怪怪的感觉不强烈,很快就被责任感压下去了——当然是结盟工作最要紧,林诺心想。

      “林。”但恩格希尔又唤他,“其实我说谎了。”

      “啊?”

      “橘子不是跟着我回来的。是我直接从赫伦太太家强行绑架的。”

      “……你为什么绑架它?”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愿意开视频通讯,我才能看到你。”
      少年说,他一只手托着脸,刚刚林诺在发呆看猫,他就一直在看林诺,“而不是像从前每次那样——我一汇报完工作,你就很着急把我挂掉。”

      林诺没作声,黑发脑袋“咕楞咕楞”哆嗦两下,感觉有点肉麻。

      他不清楚恩格希尔在别人面前如何,但两人单独相处时,恩格希尔的野生感依旧很强,主打一个想什么说什么。
      有时一记比轨道炮还直的直球,能把林诺这样的锯嘴巴打得愣神半天。

      “……你直说不就好了。”他依然酷酷地推动操纵杆,但视频通讯没关,还让光屏一直对着自己的脸,“我最近是很忙,但又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工作狂。”

      “我直说的话,你会哆嗦两下脑袋,然后在驾驶座上挪挪屁股,再咕嘟着嘴巴说一句‘我有什么好看的’,最后一巴掌把通讯拍关掉。”
      恩格希尔还是托着脸,蓝眼睛始终注视他,“这样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

      林诺张嘴半晌,发现没法反驳,又把嘴闭上。他在驾驶座上闷闷地挪两下屁股,发现又应验了恩格希尔的话,于是连屁股也一并僵住。

      “……你小子开会从不认真听。”
      他决定抬出正队长的架子压制恩格希尔,“光顾着观察我的小动作,对不对?把银暝调试好,回去后我就罚你跟我对练8小时。”

      修复工程极其漫长枯燥,但林诺跟恩格希尔挂着通讯,一个操作机甲,一个在计算物资,跟对方有一搭没一搭讲着话。不知不觉,施工区域就完成了。

      跳下工程机甲时,他还在听恩格希尔跟他讲新机甲测试的事。

      “……银暝最近第三次升级,把操作系统完全换了新的,我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但不得不提它突飞猛进的手感和反馈系统……”

      西瑟留带来的机械师加入军科组,立马给全根据地的机甲都带来了史诗级更新。当恩格希尔分享试驾体验时,林诺只觉得手套里的掌心肉垫都痒得不行。

      “……我不想再听你讲了。苍曜现在又没法升级,听你讲了我也不能——不过你说银暝的反馈系统,从数据面板改为感官同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机体受损,机甲师身体也会有痛感么?虽然这种做法能让同步率激增,但如何才能不影响机甲师的状态?”

      “……是这样的,当机体即将受到攻击时,攻击预警会以每毫秒一次的频率反馈至精神力传导装置,大脑会有某部位即将遭受攻击的认知,但不会产生痛感……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有点像我们在对练时,你的拳头砸中我眼窝前两秒钟的感觉……”

      “……胡说,我从不会瞄准你的眼窝。别讲了,你弄得我手很痒……但这是不是相当于在精神力传导装置里,植入人体的预警机制?这种级别的生物黑科技,我从前从来没有在联邦的机甲展览中见过——不,还是别讲了……”

      “……是龙兰星系的异星科技,我特地向军科组打听的。据说那位名为蓝曾的老师,在年轻时常离开太阳系考察,向龙兰星系的生物机甲取经……但生物机甲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你还在讲!……什么异星科技?”

      “……林,是你一直在问我……!我最近驾驶升级后的银暝打防御战,几百个炮塔瞄准银暝,战斗结束后,银暝连一点灼伤都没有……我从未有过那样顺畅的驾驶体验,如果下次再跟苍曜对练……”

      “……你一直在跟我炫耀银暝升级后有多好!你明知道苍曜暂时还不能……”

      “……我没有……!就算是你也不能这样强词夺理——”

      支援进展一直很顺利。三艘军舰逐渐修复,盟军的精锐侦察兵,也带来了可驻扎星球的情报。林诺惦记着赶快把苍曜开回去升级,眼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雀跃。

      然而当最后一批支援物资抵达。
      三艘军舰的领导者之间,却爆发了严重的分裂。

      林诺最后一次把工程机甲停入盟军的机甲库。他一直习惯给队员们断后,所以当队员们已经离开军舰,准备驱动机甲回家,他还在逐一检查队友们使用过的机甲,看是否有落下什么重要物品。

      检查到第七具时,他隐约听见激烈的争论声。

      “……我早在第一天就发现了。真亏你们能跟这种人签订合作盟约,把我们的士兵交到他手里……”

      林诺听得不很清楚,只知道声音很耳熟,大概率是曾跟他谈判的两名中校,以及一直在回避他的旧联邦上校。

      “……事到如今你才说这些!‘林’的信息素如何又有什么所谓,不管他是Alpha还是Beta还是Omega,都也无法掩盖他从红蛇手里救了三船人的事实。他给我们提供了足以救命的物资,养活了整整四万人,上校,如果你第一天就对结盟有保留意见,为什么当时不说?为什么偏偏等到‘林’帮我们修复军舰、救援物资全部到位……”

      林诺听了几句,发现几人的争论中心似乎是自己,就从机甲上跳下,准备出去打断他们。

      他跟这些远征军残部相处了一段时间,对船上的基层士兵、地勤印象都很好。他考虑是否是结盟条件没有谈清楚,打算出去向对方提出新一轮谈判。

      ……然而,那名上校的下一段话,却直接将他重重钉死在原地。

      “我进入第二远征军前,曾在第一舰队机甲作战部队服役,我曾在另一个Alpha身上嗅到过这种气息——一个我们彼此都熟知,且结下过血海深仇的Alpha……

      “……那个屠戮过我们数百万同僚,屠戮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宣誓终身效忠的长官的太阳系暴君。”

      “——上校,别太荒谬了!我知道你对结盟有诸多不满,你担心‘林’在黑域的声望过高,会动摇你在军舰上的统治地位吧?但即便要诋毁,你也不该编出这么离谱的谣言!只有Omega才会被终身标记,林的精神力、机甲水平足以证明他不是Omega,而既然根本不是Omega,标记信息素又从何而来?!”

      “你们离开联邦前,还没到匹配Omega的年龄吧?难怪分不清原生信息素和标记信息素。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也不关心。但凡再接触几个被标记过的Omega,你们就能读懂恺撒·卡厄西斯是如何通过他的信息素狂妄宣称:‘此人终生都是我的所有物,众神亦不会改变这一点’!”

      上校死死攥着拳。他提及那个名字的次数越多,就愈发目眦欲裂,眼底都要流下血泪来。

      “……以联邦军人的荣誉发誓,我绝不将我的将士和人民交给这种人。不论他在黑域如何逞英雄,欺瞒过多少不明真相的追随者,恺撒·卡厄西斯的信息素,已经足够彰显一个事实——

      “他曾是恺撒·卡厄西斯的胯丨下玩物;一个下贱、卑劣、毫无廉耻的婊子!”

      ***

      根据地的港口,早就乌泱泱汇聚了一大群人。

      红毛丹眼尖,率先看见在跃迁点骤现的机甲部队和舰群。

      “……喔!林队他们回来啦!”

      舰桥上的人很多,他想插到人群最前面去,就像猴子似的抱着桥柱奋力往上爬。
      爬到一半,恩格希尔踩着他的肩膀,率先翻了上去,拔足往前狂奔。

      红毛丹被踩得往下滑了一大截,破口大骂:“恩格希尔你特么——”

      机甲们轰然落地,掀起一圈圈震荡强风。人们一边被吹得东倒西歪,一边还在兴奋地往前迎。

      支援部队离开根据地已有二十多天,舰队成员多数是拖家带口投奔林诺的,因此舱门一开,喊名字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

      苍曜停在接驳台旁,竖瞳眼灯低垂,缓缓熄灭。

      黑发青年从驾驶舱里跳下,一边整理战术手套,一边往舰桥上走。

      人很多。
      所以他没摘面罩,只露着一双看不出情绪的黑眼睛。

      来接他的是西瑟留和一众老队员。红毛丹落后几步,这会儿也总算爬上来了,“林队林队”地叫着,一路拱到林诺身边去。

      “……大家都好吗?”

      林诺抬手拍拍红毛丹的肩,又用另一只手摸摸恩格希尔后脑勺,跟老队员都打过一圈招呼,接着在他们的簇拥下往前走,沉默一如往常。

      他从前就是不爱讲话的类型,所以老队员们都在一旁叽叽喳喳,商量要怎么给林诺接风,也没有任何人觉察到异样。

      唯独跟在侧后方的恩格希尔,很轻地偏转一下灰蓝眼珠,在林诺的背影定格了一会儿。

      他手里一直攥着银暝的机甲密钥,因为想着林诺回来第一件事,估计就是去爬升级过的银暝。
      然而他发现,林诺那些特别经典的小动作,突然全都销声匿迹。

      比如换作平时,黑发青年虽然会保持沉默,但会因为同伴们来迎接他而感到高兴,别扭地抹一下鼻子、眼神闪亮亮什么的,走路步伐也会变得满不在乎,还要故意走远点。

      可今天,林诺只是脊背挺直、步伐平稳地往前走着。
      就像一块突兀生出冰灰色外壳的岩石。

      西瑟留年纪大了,爬不上舰桥,于是拄着拐杖,在舰桥下等。

      林诺看见他,就穿过人群走过去,低声说:
      “老师,我很抱歉。我们跟第二远征军的结盟……出了一些意外。特纳上校临时撕毁盟约,携带一批支援物资和其中一艘军舰潜逃。我们得到消息时,已经进入跃迁通道。所以等到与盟友一起追击时,他和那艘军舰已经下落不明。”

      “我晨会时已经听说了。为什么要道歉?这明明不是你的错。”
      西瑟留温和地说,“这是对方反复无常,突然撕毁盟约在先。而且特纳的潜逃行动非常机密,谁都没有察觉端倪,就连他自己的前战友,不都是第二天才后知后觉发现的吗?”

      林诺没有回应。
      面罩露出的黑眸,映着舰桥边一块光秃秃的雪地。

      “就是说啊!什么玩意,人品太坏了,纯纯背信弃义!我们可是从红蛇手里救了他们的命,帮他们修好船,还养了三船人整整一个月!看不起自立部队,不想结盟不会早说?酒饱饭足拍屁股就走了,还卷走我们好多物资!气死人了!”

      红毛丹隶属根据地部队,获取消息比根据地平民更快,他早在得知一艘军舰毁约时就已经骂完一轮,现在一提,又开始红温跳脚。

      “他连‘林’都能背叛的消息一传开,黑域里往后谁还敢帮他们?我们没击沉他们,就算仁至义尽,他们就在黑域里慢慢等死好了!”

      队友们群情激奋地称是,又张罗着要给林诺安排接风宴会。
      但林诺突然停住脚步。

      “我想先回去洗个澡。”他淡淡说。

      恩格希尔赶快跟住他:“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今天的新人训练任务完成了吗?”林诺侧过眸,“把任务做完,晚上再来向我汇报。”

      恩格希尔不得不像其他队友一样驻足。他攥着兜里的机甲密钥,看着林诺独自转身,走向空无一人的边哨方向。

      ***

      热水裹挟昏黄的灯光浇落,把林诺的黑发和俊美脸庞一同淋湿。

      他明知道洗澡并不会有任何作用。
      但还是机械地、用力地擦洗,直到皮肤组织渗血,前阵子还未痊愈的旧伤开裂为止。

      黑域迟早会成为帝国的囊中之物,所以与有远征经验的部队结盟,是他想给根据地计划的长远未来的一环。

      根据地的民众信赖他,即便不怎么了解防御部队的规划,还是无条件支持他的每一个决策。星球即将入冬之际,凑出丰厚的物资,作为他用来谈判的结盟条件——而那些宝贵物资,最终被特纳上校卷走一半,并再也无法追回。

      他有过阻止机会。就在那个晚上,就在他被上校指名道姓辱骂“恺撒·卡厄西斯的婊子”的时候。

      根据盟军情报,那也是特纳上校在他们面前露的最后一面。

      ……倘若他真是一个配得上这种信赖的人,他会在当时就察觉对方毁约潜逃的端倪,并径直走出去,强硬逼迫对方决定是继续结盟,还是当场交还根据地物资。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僵立在机甲的暗影里,被羞辱到浑身发抖。直到对方的争论结束,机甲场的灯光一盏盏暗下,他还是在黑暗里站着,手和脚都失去温度。

      他少年时就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从入学起,就未曾对任何人低过头。同校的Alpha霸凌他,军校顾问打压他,机甲联赛的裁判轻视他,但他依然能把六年全A和联赛冠军拿到手。原以为那些少年意气,会被这些年的磋磨消耗殆尽,然而时至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还是承受不了。

      仅剩的骄傲仍在灵魂深处凄厉嘶鸣。它说我是机甲联赛的第一个Beta冠军,我会成为保护他人理想的英雄——我不是谁的婊子。

      ……可是,本就有那样的过去,被羞辱又如何?

      林诺赤着身体,沉默立在浴室的洗漱镜前。

      水珠从蓄满的锁骨窝溢出,垂挂在熟红涨翘的部位半晌,又滴落到腹肌处的疤痕,最后没入腹股沟深处。

      这具任凭再看几回,都会引发强烈自厌的成熟躯壳,却确凿无疑地属于他。

      三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恺撒能在他身上实现所有疯狂臆想,把这具原本应是战斗天才的身体,变成他的“等待受孕的可爱小猫”、“熟透的Omega妻子”。

      ……某种意义上,上校甚至没说错什么。

      后颈上腐蚀过的腺体,产生剧烈幻痛。
      幻痛逐渐蔓延,森冷地爬过他的后背和脖颈,一如他首次对腺体使用腐蚀药物的那天。

      林诺久久地看着,眼神逐渐发暗。

      半晌,他围上一条浴巾,走出来翻找医疗箱。

      林诺取了一把极其锋利的手术刀,一盏消毒灯,重新步入浴室。

      ***

      恩格希尔悄悄回过小房子三趟。

      红毛丹啥都没看出来,还嚷嚷着一定要跟林诺告状,说他不肯服从队长军令,不肯好好呆在训练场带新兵什么的。

      第一次回去时,浴室门紧闭,里面有哗哗的水声。

      恩格希尔知道林诺有频繁洗澡的习惯,于是没去打扰,只从外头把林诺挂在浴室小窗的脏衣物拿走。

      根据地资源有限,只有运输舰上有净衣系统,还是公用的。

      他叼着战术手套,就蹲在雪地里把林诺的衣服洗了。作战服晾到温控装置的出风口,内裤袜子什么的挂在屋内烘干。

      第二次回去时,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浴室里的水声还是没停。

      小房子的储水系统被林诺改造过,是循环净水的,但温控装置未必能提供那么久的热能。

      于是恩格希尔用手背碰了储水箱。水箱冰凉。

      少年在浴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出门爬到水箱上,加装两个新的温控装置。

      三个温控装置嗡嗡齐鸣,恩格希尔在外头蹲了一会儿,确认浴室的小窗又开始往外冒白汽,就又悄悄地回训练场去了。

      第三次回去,夜幕已经降临。

      恩格希尔推门进入屋子,发现家里的东西较上次没有变化。
      只是茶几上多了个打开的医疗箱,箱子里有翻动的痕迹。

      平时家里的东西是他负责拾掇,所以不需要再多看几眼,恩格希尔就能确定箱子里少了什么。

      手术刀,消毒灯,这一般是需要剔除化脓的伤肉、或者从肉里挖出陨石碎片才会用到的配置。

      恩格希尔的眉心越蹙越紧,下颌也逐渐紧绷。
      他再翻几下,发现医疗箱里的纱布和止血药剂,一样也没有少。

      他猛地从茶几旁起身,大步走到紧锁的浴室门前。

      “林。”恩格希尔敲敲门,仔细聆听里头的动静,“你受伤了?需要我帮忙吗?”

      浴室里一片沉寂。当他准备再敲时,林诺的声音传出来:“没有。”

      “我看见你开了医疗箱。”

      “没事。作战服被异星黏液粘结了,一时没找到剪刀。”

      林诺的语气、声调都非常平静,显然毫无异常。

      但恩格希尔没有动。

      他已经把林诺的作战服洗了,并且仔细聆听时,林诺的尾音略有一丝含混,甚至有不易察觉的颤意。

      ……这是忍痛的声音。

      上次他俩在太空战场连续戒防70小时,苍曜的温控装置失灵,导致林诺的掌心,透过手套破损的地方,连皮带肉粘在了金属操纵杆上。

      当恩格希尔一点点把他的手从操纵杆剥离时,林诺说“快点,预警雷达在响”时,就是这种声线。

      恩格希尔的声线缓慢收紧,“林。可以把门打开吗?”

      林诺低喘一声,扶稳洗手台。

      他腰上围着浴巾,俊美的脸上全是冷汗。手术刀上的血,沿着他的指尖一路流到手肘,他却无知无觉似的,牙根再次咬紧。
      依然对着镜子,缓慢剜除已经被腐蚀过的腺体。

      那里虽然已经是一块无功能的烂肉,但烂肉下缘的知觉神经还是完好的。
      因此刀每走一点,他就要缓上好一会儿,以免神智都被痛感击溃。

      自他把腺体腐蚀破坏,精神力已经慢慢恢复,Omega的诸多反应也不再出现。
      Beta学长也确认过,他的信息素检测结果就是Beta。

      可恺撒的信息素,却像是已经深深渗在每一根血管里,无论如何都不能祛除。

      “以后别再折腾你的腺体了,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效果。”
      Beta学长拿着检测报告对他说过,“联邦确实有过相关研究,s级Alpha加高匹配度,有可能会留下超出常态的信息素标记,一般很难被祛除或覆盖——除非匹配度更高,或Alpha等级相近。你的精神力既然能恢复,说不定哪一天气味也会逐渐消失,所以不要太着急。”

      林诺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
      或许会有用。只要这块曾被反复舔吻的软肉,彻底离开他的身体,他身体的烙印或许就会彻底消失。

      或许——就是一个惩罚,惩罚他因为个人情绪,忽视自己的责任,导致弄丢了根据地交付给他的物资。

      背上一直有大量温热液体淌过的感觉。不过他用光脑的拍摄模式在脑后照着,只能看见后颈小半块区域。他觉得大概是刚刚洗澡时残留的水珠。

      “去休息吧,恩格希尔。”林诺的声音依然冷静,“我这里不需要你。”

      然而雪地的风从浴室小窗穿过,再从浴室门的缝隙透出。
      恩格希尔的鼻尖轻微一动:他曾在暗无天日的虐待中苟活三年,没人会比他更清楚血腥的气味。

      而且非常浓烈。

      少年再没有任何犹豫。
      上前两步,握紧门锁。

      “林,把门打开。”恩格希尔说,“不然的话,我会强行把门破坏。”

      “——你敢。”
      林诺的语气也强硬起来。他抽空看了眼浴室门,虽然门是简陋的柴门,但门锁是金属制品,不至于那么快能被破坏,“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没你的事,去休——”

      话音刚落。
      那个简易的金属门锁,就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扭曲怪响。

      紧接着“咔嚓”一声。
      门锁与柴门的接驳部分骤然断裂。

      “……你……!”

      林诺愣在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门锁能被恩格希尔徒手拧断,以是没做任何准备,连刀尖都还嵌在肉里。

      恩格希尔一下就把门推开了。

      ——等看清浴室里的一幕时,他的灰蓝瞳孔,刹那缩紧到针尖大小。

      那是任何人来看,都极为可怖的一幕。地板上是混迹鲜血的冷水。血是从林诺腰上的浴巾滴下来的。

      再往上。就是黑发青年淌满鲜血的后背,以及后颈血肉模糊的刀口。

      “听不懂人话?”

      林诺说。恩格希尔的脸逆着光,陡增一种很淡的压迫感,这让他跟平时的跟脚小狗形象不太相符。

      可那头耀眼的银发实在瞩目。林诺微微滚动喉结,情绪瞬间逼至胸口。

      “出去。”

      良久。
      恩格希尔才往前踏了一步,脸从逆光处,移动到浴室灯光下。

      分明流血的人是林诺,少年的薄唇却没有任何血色,脸也是微微铁青的。

      他有一秒看上去是要发疯了,但所有濒临爆发的强烈情绪,却被一种与生俱来的稳定摄住。

      恩格希尔既没有尖叫吵嚷,也没有跳脚质问,而是一边往前走,一边缓缓朝林诺摊开手心。

      “把刀给我,林。”他平静地说。

      “我说了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把刀给我。”

      “当心我真的揍你。”

      “可以。”恩格希尔说,灰蓝的眸子紧紧注视他,一字一句,“但是,你要把刀给我。”

      五秒寂静。

      “——咣!!”

      随着一声巨响,命运多舛的柴门彻底报废。

      恩格希尔裹挟着一身木头碎屑,重重摔出浴室门外。

      他在地上一个翻滚,迅速起身。
      手术刀已经在他手中,但因为刀刃锋利,所以夺过来时,刀在他的掌心,拉出一道很深的血口。

      不过恩格希尔完全不在意。他转身推开窗户,把手术刀用力掷出窗外。

      染血的刀飞入远处的黑暗,“扑”地一声,没入雪地深处。

      林诺围着浴巾,扶着撞烂的浴室门口出来。

      他当下什么也没想,只是压着颈后汩汩流血的腺体,咬牙要拉开屋门去捡刀。

      ……然而支撑在门板上的两只手腕,被从身后一边一只,牢牢攥住。

      “不会让你去的。”
      少年比刚捡回来时坚硬太多的胸膛,此刻正抵着林诺的脊背,随话音低低震动,
      “如果你现在很想揍我,那就狠狠地揍,别让我站起来。否则的话,你今天应该很难如愿。”

      ……自那个夜晚压抑至今的所有情绪,就在这一刻激烈地爆发。

      林诺双手猛地攥紧成拳,一记肘击,就此拉开格斗距离。

      恩格希尔的格斗技完全师从林诺,老师不藏私,学生的天分也足够卓越,平时在训练场对练起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他硬吃下一记肘击,按着肚子连连后退时,还不忘把茶几和椅子都往墙边推,以免林诺撞在尖角上。

      小屋子里叮咣作响,灯也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那是两人在狭窄的房间里打斗,时不时会撞到灯光开关上的缘故。

      期间西瑟留提着一篮鸡蛋,远远从居住区走来敲门:
      “孩子们,我养的海隆鸡今天终于下蛋了。林刚刚远征回来,我在想……啊,门没锁,我或许可以进来,帮你们放在……噢抱歉打扰了,我明天再来,晚安。”

      屋顶主灯终于熬不住,“啪”地一声,灯丝熔断。
      月光和黑暗瞬间弥漫整间小屋。

      林诺的浴巾在激烈打斗中松散,好在光线昏暗,也无人注意。
      他因失血和过度耗竭,终于慢慢站立不稳,手掌扶着墙,一点点软倒在墙根处。

      恩格希尔脸上有好几块淤青,嘴角都流血了,但他始终一手抓着止血棉,牢牢按在林诺后颈的刀口,另一只手则艰难地扯下身上的制服外套,为林诺披上。

      “别动我……!”

      他本想把林诺从地上捞起来,但林诺的手还在向后抓着他的银发,他实在很难发力。
      于是,少年便也朝墙壁屈膝跪下,把林诺跪坐在冰冷地板上的臀部,往后转移到自己的大腿面上,就这样从后方紧紧圈着他。

      “还要不要再揍我一会儿?”
      恩格希尔低声征询,“我大概还可以扛一小时左右。再久的话,明天训练新兵的任务,就要向林队请假了。”

      林诺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也始终没有作声。

      于是恩格希尔等了一会儿,开始慢慢揭开止血棉,准备处理林诺腺体上的刀口。

      然而刚被碰到腺体,林诺又开始激烈挣扎。

      他不打算让恩格希尔介入这一部分。但他面前是墙,屁股垫在恩格希尔大腿上,两腿则跪立在两边,也不知是不是两人的受力结构问题,他两只脚都把地毯蹬开了,却居然没法靠自己站起来。

      “林,冷静下来。”

      恩格希尔立刻将止血棉压紧,另一只手探下去,按住林诺赤裸的脚踝。

      “我只要包扎好伤口,立刻从你的视线消失。”他在林诺耳后低声道,声线很压抑,“这次是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甚至一年,你说多久就是多久。我都听你的。”

      “……”

      “你从那艘船上把我捡回根据地,让我从感官超载中解脱。你是我的英雄,我唯一的战友和同伴。你不能要求我看着你流血,却无动于衷。换作是你,你也同意做不到。”
      少年的嗓音低下去,不再像刚才那样笃定强势,
      “我在根据地等了好多天,才终于等到你回来,还一整天都拿着银暝的密钥,想着或许你一回来,就会马上爬到银暝上试驾——林,你看。机甲密钥还在这里。”

      他让林诺摸自己外套兜里的机甲密钥。恩格希尔目前优先学习作战、军事策略和内政管理,其余知识暂且还在搁置。
      “英雄”是根据地群众讨论林诺时,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而“战友和同伴”,则是他从林诺之前教导他的话里学回来的。

      但既然都跟林诺有关的词,那必然就是很好、很珍贵的东西。他都想用在林诺身上。

      果然,不知是因为机甲密钥的轮廓,还是那句“战友和同伴”,林诺僵冷的脊背,缓慢在恩格希尔臂弯里放松。

      ……当然,日后林诺不小心从恩格希尔床头搜出自己的照片,并面红耳赤地暴吼“不要用吃饭喝水的语气说出天天对战友照片打手冲这种事!!”的时候,恩格希尔才发现自己对人类关系的理解,可能还收有很大进步空间。

      屋里的灯被打坏了,即便只有光脑发出的微弱光源,也能看清惨不忍睹的伤口。

      腺体本质是一块长在颈后的软肉,被林诺腐蚀过一次后,又下狠手剜去半块,于是如今上半部分是血肉模糊的碗状刀口,下半则是腐蚀后的烂肉,看上去非常骇人。

      恩格希尔微微咬牙,快速喷上一层止血药物,开始在医疗箱里翻找麻醉剂。

      “……”
      林诺背对着他,手却往后,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

      恩格希尔顿了一下。
      但很快,还是缓慢地、不容置疑地把麻醉剂拿了出来。

      他把两只手都绕到林诺身前,让对方能够看清药物剂量,然后轻声解释道:
      “伤口太深了,我需要给你缝针。如果你露出很痛的样子,我会什么都做不了的。”

      “……”

      “好吗?”

      林诺的手松开。随着注射仪器的读数缓慢上升,后颈处那可怕的痛感,也终于一点点消失。

      月光落进黑暗的屋内,当两人都不说话时,耳边便只有窗外落雪的簌簌声。

      麻醉剂有麻痹理智的效果,因此,当林诺的腰身慢慢麻软,倾斜在少年臂弯里时。
      他扶着恩格希尔的小臂,突兀地问了一句:

      “……你一直都能闻到的。是不是?”

      “闻到什么?”

      “闻到我身上的信息素——不,不是我的。硝烟和烈性酒的混合气味……某种Alpha的信息素。”

      “是的,我能闻到。”

      “就算是现在,也没有减弱?”

      “没有减弱。”恩格希尔说,他对林诺一直这样,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说谎,“最初我以为是你的信息素。但因为特别不好闻,所以一直没有问起。”

      他又给林诺拉了一次滑下肩头的外套,却莫名感觉对方的背影,好像比刚刚愉快了一点——
      林诺被他的某些话取悦了。

      “是的。”黑发青年额头抵着墙,用很低的声音说:“再来一万遍,不好闻就是不好闻。”

      恩格希尔在全神贯注缝针,他担心林诺会失血性昏迷,所以一直嗓音很轻地跟他搭话:
      “科研组的学长告诉过我你是Beta。所以你是Beta吗,林?”

      “我是Beta。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一直都会是。”

      “那么,一定是因为一场倒霉的意外,才不慎沾染上的。就像西瑟留老师说,如果不小心掉进博斯韦尔星球的绒花群,过了好几年,还会往外吐毛球。”

      “……”林诺的脑袋动了动。
      他的眼神因为麻醉剂有点木,但即便这样,也没能按捺住猫科般的好奇心,“……吐毛球?”

      “我听说是的。期间患者们还要猛吃化毛膏,让自己吐得顺畅些呢。但好在,总有一天毛球能被吐完,一切就都会彻底翻篇。它会成为好笑的谈资,或者被完全遗忘在脑后——毕竟旅途还很长,有趣的星系也很多,谁也不想总记得吐毛球时的窘态吧。”

      林诺背对着他,肩胛骨随呼吸轻微起伏着。
      他沉默的时间很长,久到恩格希尔都以为他已经昏迷,不由从背后握住林诺的手,想试探林诺还有没有反应。

      好在。只要他用大拇指戳揉几下掌心肉垫,林诺的指尖就会微微蜷起来,拢着他的大拇指。

      他不戳就松开,再戳又会蜷起来。

      这是一个并不太像稳重领袖的下意识反应。可是恩格希尔却感觉,有一种麻酥酥的、很上头的东西,轻轻地挠了一下他的心脏——对他这样没有过去的“野人”来说,确实很难用语言形容。

      “总会有适合你吃的‘化毛膏’,林。”恩格希尔轻声说,“或许我能帮你找到……”

      “不要给我吃化毛膏。”

      “我的意思是,一定能找到什么别的办法,把你讨厌的气味祛除。”
      恩格希尔笑了起来,随后再次垂眸低语——
      “因为林讨厌的东西,就没有在这个宇宙存在的价值。不要太担心,我来处理掉就好。”

      他在讲这句话时,语调平和,缝针的动作也极尽温柔,与冷酷的话语内容格格不入。
      但林诺正在经历又一次失血性眩晕,并没能听清楚,导致错失了一个非常关键的教育节点。

      “……信息素怎样都好。但是,”他不自觉抵着墙喃喃,“但那17万吨……”

      “什么17万吨?”

      “……我们的物资。我有机会追回、却没能做到的那些物资……任何人都可以羞辱我。可他们不能就这样拿走……”

      恩格希尔微微偏头,蓝眸里有冷光隐现,“谁羞辱你,林?”

      “……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可即便我出了这样的失误,根据地的大家也不愿责怪我……”

      不知是麻醉的效果,还是因为圈扶他的手臂异常牢靠,在短暂的眩晕期间,黑发青年竟然喋喋地讲了很多。讲他对结盟的期待,讲他对根据地未来的设想,讲发现的确来不及追回物资时,那一刻完全的大脑空白;讲他绝不可能让队友、让被他保护的根据地人民知道的压力,讲黑域总有一天会被帝国吞噬,所以在那之前,他一定要想到办法安置大家,究竟是继续逃难,还是直接向人类未涉足之地远航?他还没有任何头绪,只能一刻不停先做能做的事,好缓解巨大的焦虑。

      他甚至还要吐槽盟军的工程机甲:“……怎么会有这么笨蛋的机甲设计,四面透窗,让驾驶员直面外太空?而且工作的时候大家距离都很远,我驾驶机甲做涂装的时候,几公里内一个人都没有。在那种环境中工作十几个小时,我会以为整个……整个宇宙,就只剩我自己了。”

      他闷头讲这些时,只感觉颈后的缝针触感一停,紧接着后背一热,整个身体都被从后方拥紧。少年的银发脑袋搭着他的肩,紧紧靠在他耳侧。

      自从小叔离世,林诺就再也不会将痛苦诉诸于口。因此,等他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黑发青年立刻闭嘴,黑眸撇到墙角去。
      半晌,才僵直地说了一句:“别抱我。”

      腰上的手臂没有松,反而更拥紧了一些,把他外套里的胸肌都挤到一块。

      林诺又挣了一下:“我说了别抱我。”

      “好。”

      好在恩格希尔依旧温顺,松开手后,也没有对他羞耻的软弱面发表意见。等林诺平静下来,他一边缝针,一边解释道:

      “你刚刚是失血性眩晕,我只能先给你做简单处理,明天就送你去医疗中心。你需要在医疗舱里躺上几个小时才行。”

      “我不想去。至少不要在学长值勤的时候——他知道太多事,一定会从治疗开始唠叨到结束。”

      “那就假装是我受伤。”恩格希尔悄悄跟他讲,“然后等他们把我放进治疗舱里,我再把你也塞进去。”

      “瞒不过的。你好幼稚……”

      恩格希尔把伤口的最后一段缝合好,再缠绕仿生绷带。他在思考物资的问题,所以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在给绷带打结时,他给林诺提供了一个解决方案。

      “前阵子我带侦察部队去了白魔的地盘,发现了两条秘密运输路线。”他说,“其中一条路线,因为有陨石带掩护,防御部署相当薄弱。”

      “……”林诺没说话。但恩格希尔隐约看见,他头顶那对耷拉一整晚的尖耳,就这样缓缓直立起来。

      “目前银暝已经升级,战斗力大增,只要等苍曜也升级完毕,我们可以一起再去侦察。17万吨的物资虽然可惜,但既然已经无法挽回,我们不如用更积极的方式应对。以你的战斗力,想在白魔那‘赚回’17万、乃至27万吨的物资,并不会很难。”

      他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感觉大腿上的屁股开始微微挪动。等他陈述完毕,便感觉小臂被林诺攥得紧紧,怀里的腰身也变得挺直。

      黑发青年只说了一个字:“好。”

      恩格希尔赶快补充:“但你必须带我一块去。”

      “好。”

      “而且你要承诺,明天天亮跟我一起去医疗中心。”

      “好。”

      “还要先把伤养好。补血用营养膏也要吃完。”

      “好。”

      恩格希尔无声微笑。他打好绷带,一偏头,正看见林诺的脸正侧在自己肩上,黑眼睛跟他对视。光脑的光映在那双黑眸里,又变回坚忍、笃定、会微微发亮的样子了,一如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种麻酥酥的东西,又开始挠他心尖。少年毫无预兆地俯过去,用鼻尖亲昵地杵了杵林诺的脸颊肉——他什么都没想,纯粹遵从身体的亲近本能而已。

      “……噗唔!”

      杵是杵到了,腹部却遭到迅猛重击,险些让他把中午啃的黑面包也喷出来。

      “你……”
      林诺这一肘完全是应激反应。肘完后,才发现恩格希尔只是想用鼻尖杵他,霎时僵在原地。

      尤其恩格希尔还一边低低抽着冷气,一边用发颤的语调告诉他:“……没事,我可以承受。不过,你今晚已经从七点把我揍到十二点了,再是继续揍我的话,刚包扎好的伤口又会流血的。”

      “……”

      林诺对着墙,不再吭声。
      等到恩格希尔包扎完毕,开始收拾医疗箱时,他努力撑起自己,想要转过身来。

      “你别动。麻醉效果还没过。”恩格希尔一下握住他的腰,但又迅速卸力,“想去哪里?床上还是沙发?我可以背你去。”

      “你往后退一点。”

      林诺总算从被卡在墙边的位置解脱。恩格希尔起初以为林诺是想躺下,起身要去铺床。林诺却抬手握住他的手掌,拉到自己眼前,开始检查他还有血口的手心——那是夺刀时拉出来的。

      “……林,不用管它。你的麻醉效果……”

      林诺不松手,闷头闷脑翻出止血药,“滋滋滋”往他手心喷。恩格希尔见他这样,蓝眸的光颤巍巍动了一会儿,也坐回去,跟林诺面对面挨在一起。

      翻开的医疗箱挤在两人中间,林诺给他的手掌和嘴角淤青抹药,他就用另一只手处理林诺身上的皮肤破损。一瓶止血药在两只手之间递过来递过去,很快被用得一干二净。

      林诺包扎好他的手,黑眸很快地抬起撇了他一下,又转到一边去。
      他没有马上起身,但张了张嘴,却也不说什么,就这样跟恩格希尔僵着。

      “……你是想跟我说‘对不起’?”
      恩格希尔偏过银发脑袋,首次尝试看脸说话——此时他还不知道,这将是他成为猫语解读宗师级人物的里程碑一步,“没关系,林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介意。”

      “……”

      “还想说‘谢谢你’。不用谢,只要你别再对自己动刀子就好。”

      “……”

      “还想说‘身上还有哪里疼?’其实也不怎么疼。我有在使用你教的防御技巧,你揍我的时候应该也发现了吧。”

      “……”

      “还想说‘今晚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不然我还要揍你四小时。’”

      “……”林诺咕嘟着嘴,“后半句是错的。”

      “喔。”恩格希尔修改答案,“还想说‘今晚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不然我每天都骑你去训练场。’”

      “……所以说‘不然’后面的话全是多余的……”

      恩格希尔看着林诺,看见黑发青年整晚都紧绷着的嘴角,终于浮出一个很小的勾勾,突然再次猝不及防地直球:“林,我还是很想拱你。你会打我吗?”

      ……什么叫还想拱他,什么用词习惯。林诺心想。或许他应该调整一下恩格希尔的课程重点,比如把他练习机甲的时间,匀一半去学人类社交。

      但林诺最终闷声回应:“你拱我吧。”

      于是,他就像突然被大型犬叼住后颈的猫,整个人一下垂直平移到沙发上。恩格希尔蹲跪在沙发跟前,两手很小心地避开伤口,然后黏黏糊糊抱他的腰。

      “这是你回来时就该给我的拥抱。”恩格希尔鼻尖杵在他胸口,蓝眼睛仰起来看他。
      虽然被揍得满头包,他的神情却依然很满足,“林,虽然现在说有些迟了,但是……欢迎你回家。”

      林诺低头看着恩格希尔的脸。少年的蓝眼睛在光脑的照映中,短暂褪去那层无情的灰色,变得晶亮透彻。

      不知怎么的。他发现,自己不再会无意识避开这双眼睛了。

      黑发青年最终伸出手臂,把那颗银发脑袋,缓慢抱紧在自己胸前。

      “……呃唔……”

      少年一瞬呼吸不畅。但他似乎很快感觉良好,把脸深深埋进去。
      身后沉寂整晚的狗尾巴,突然变得精神抖擞,“噼里啪啦”拍打起地面来。

      ……果然,他捡回来的只是个笨蛋土狗,而非恺撒的复制品或其他。

      林诺手里揪着两撮银发,看着他的尾巴默默想。

      对方冰凉的鼻尖,在他胸肌间轻轻拱着,他却浑然未觉。

      还记得红毛丹一直跟他不对付,恩格希尔这种性格,大概率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被红毛丹欺负吧。

      “从明天开始,我会把你的机甲训练时间缩减至60%。”
      他突然低头,对恩格希尔说,“西瑟留老师带来的学生里,有旧联邦的议会参谋。你去跟他学,学到什么算什么。”

      “唔……”

      屋外的寒风渐弱,但雪仍在下。雪粒扑簌簌堆叠在小屋窗棂和台阶,似乎要将屋内持续整夜的絮絮低语掩埋。

      “听清了吗?你那是什么表情,打麻醉药的又不是你。回来后记得把学习笔记交给我,我要知道你有没有在好好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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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对不起对不起抓心挠肝的还是开始修文了or2只修第二卷,只修第二卷。。。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