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毫厘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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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落下一片叶，那是自我与他人所建立的联系。而他人又是自我的镜子，使我们看清自己在世上所处的位置。倘有一日，叶片落光、明镜蒙尘，我们也将不再圆满了——并重新变得孤独，一如我们刚刚诞生，抑或不久于世。
英雄被全世界遗忘，反而以罪人之身在世间刻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疤。遗愿在春滋枝条上开花结果，他的梦想并未一同冤死，而是化作了迟来的答案。
上古时期，天地一片混沌，并无生与死之分。只有当那三个尚且稚嫩的声音追寻到自我的概念，并回答了“我是谁”这一问题后，世间最初的生命——三皇才能诞生。而今，生命之课题再次落到了他们肩上。
女娲坚信自己给出了最完美的回答，她也用一场大义凛然的牺牲证明了这一点。一神陨而万灵生，人类便是她的答案。
神农因女娲的死亡备受打击，他赎罪似的耗尽大半灵力创造九泉钥环后，彻底隐去一身神力、流浪六界。他隐约意识到了生命这一课题的恐怖深奥之处，他再也不敢奢求仓促之间便能给出答案，哪怕迟一些、再迟一些，哪怕到头来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资格得出答案，至少也能冲着这片天地道一声惭愧，而不是像伏羲那样，步上歧途还死不悔改。
是的，伏羲依旧高傲。他悲痛地讥讽着愚不可及的女娲，竟然为了一群微不足道的人类牺牲自己，简直因小失大。但他同样为之痛心疾首，毕竟对三皇来说，彼此便是世上仅存的同类。他们本该在追求生命的道路上同进同退、携手并肩，如今已经有一位同胞永远离他们而去，她的牺牲甚至无用至极——此举形同背叛。
他也对选择了逃避的神农大失所望。神农在游历途中创造的魔族兽族，伏羲更是嗤之以鼻。老友们，你们到底在做些什么？——祂撕心裂肺般质询着，可环顾天下，竟无一人能够体会自己的心情，竟无一人能够理解自己的野望。毕竟，镜仇已死。
此后，伏羲归于静默。他任由时光沉重地流过，再也不愿理会天地间的任何变化。就让历史途径此处吧，祂自暴自弃地想。让我被洪流碾碎，卷入世界的泡沫或浪花，直到某一日天地重归混沌。
某种意义上，人类的确很难理解神明。这归咎于漫长时间与力量悬殊带来的信息鸿沟。可一旦失去这层阻碍，月清疏想，人与神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祂们也有喜怒哀乐、有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使命，有拼尽全力也无法实现的梦想，也有擦肩而过、抱憾终身的友情。
月清疏从不是个狂妄自大的蠢货，也绝非盲信命运的有神论者，但此刻她无不感慨地想——若我们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都源于某种可以被称作命中注定的东西，我们注定要见证这世上最隐秘的真相，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正是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呢？
白茉晴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她知道自己的修为哪怕放眼整个仙盟也属上乘，知道那些发生在卢龙府、发生在白家的许多故事哪怕后推五百年也算得上传奇，但，窥探天机？她从没想过这个。她最大胆的想法，也不过是替兄长们查清敖胥的目的，以从中找出办法让白家彻底脱身。所以当被龙潭封印的照胆卷宗缓缓合拢，一个难以忽略的声音在她心中越来越响：我当真准备好面对这一切了吗？
可惜，没时间给白茉晴细想了。几道蕴藏着磅礴神力的箭矢破空而来，尾端还系着粗长带刺的锁链——若换做是寻常兵器，这等速度必然会导致整条锁链哗啦作响，任何习武之人都会第一时间听见异常。可或许神族的东西就是如此不讲理，几枚无声的箭矢伴随着腾腾杀气直冲众人袭来！
虽然四个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肯定是修吾，但对于一名身经百战的神将来说，这个响应速度还是太慢了。当然这肯定要怪当年的真相对他造成的心理上的冲击，但箭矢无眼亦无心，可不会理睬任何借口。
“——躲开！！”
仓促之间，修吾只能用神力最大限度加固屏障，再将不明所以的三个人类弹飞出去。等到桑游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擦掉手臂上冒出的血丝，再抬眸望向修吾时，一种近乎天崩地裂的绝望感骤然将他淹没！
只见两根金色的锁链贯穿了修吾的双肩并向两侧拉扯，将他定在半空中，余下的部分则紧紧捆在修吾的手腕上令他动弹不得，就连春滋剑也被一股极为纯净的神力唤走了，漂浮在另一位神族的身边。有半透明的血从贯穿伤处流下，沾湿布料，滴落在云雾凝结的地面上。
共生之术诚实地将修吾的痛苦传递给了桑游，连同那些被他硬生生咽进肚子里的痛呼。
“修吾！！”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敢向一个显然抱有敌意的神族吼出这话——“该死，放开他！”
而行刑的神族像是听到什么疯言颠语那样，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向桑游：“罪无可赦之人，也敢妄求垂怜？”
“我看你才像罪无可赦！”桑游冲着祂捏紧拳头，“你也是神族不是吗？修吾是你的同胞啊！你对本就所剩无几的同胞下这么重的手，是想杀了他不成？！”
出乎意料的，神族在听见那句“你才像罪无可赦”后，冷漠的表情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纹。当然桑游这句不过是气话，没有任何深意，祂纯粹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罪无可赦啊……从结果来看，我所做之事的确配得上一句罄竹难书。但即便时光倒流，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依然会这么做吧。
“「本就所剩无几」？”
这名陌生的古神虽然容貌堪称俊美，不愧为天帝伏羲的得意之作，但由于其神情过于端庄严肃，看上去反倒令人倍感排斥，毫无欣赏之心。当然，神族的优越性不仅体现在皮相上，此刻祂便迅速抓住了桑游话中的异常之处：“区区人类，为何会对神界现状有所了解？难道尔等私闯照胆，窃读了神界机密不成？”
话音未落，祂所操控的那些箭矢锁链仿佛听得懂人话一样，将修吾捆得更紧。饶是早已习惯了伤痛的身体也遭不住这般折磨，他立刻大声痛呼起来。
“该死……”桑游徒劳地捏紧了拳头。他本以为自己会瞬间暴怒，会把毕生所学的*泉隐村俚语*和中原粗口一股脑喷在眼前这个衣冠禽兽身上，但他竟然比自己想象的要冷静百倍。愤怒无用，恐惧无用，自暴自弃更无用，只有保持理智才有可能为修吾争得一线生机！
“窃取了如何，没有窃取又如何？对于我们这样渺小的人类来说，神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都是机密！”
说实话，桑游也不知道该如何理直气壮地与神族交涉——更别提他们确实理亏。可在头脑风暴的间隙，桑游也短暂地感到了不公：凭什么啊？在看过敖胥与镜仇的故事后他更加确定了，明明我们几个是心系神界、心系六界安危才这么做的，你们这些脑子锈掉的老东西才是神族迈向未来的绊脚石，凭什么现在有罪之人成了我们？！
“呃——啊啊啊！”
一旁的白茉晴忽然发出痛苦的惨叫，抱着头摔在地上。月清疏刚想扶她，却忽然浑身无力，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倒在了旁边。
“——！！小晴、清疏姐！”
“擅闯照胆的嫌犯，也敢对本神尊口出狂言？！”
糟糕，是神力！
与此同时，桑游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浓度过高的神力侵蚀着他的神经，就像大脑在不断膨胀。刚抵达照胆泉时他们三人也有过类似的症状，但修吾及时张开了结界将他们护在其中，因此才能平安无事。如今修吾自身尚且难保，哪有余力为他们抵御神力的侵蚀？桑游则是因为有共生之术撑着才没变成白茉晴与月清疏那样，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月清疏和白茉晴已经有些不省人事了，修吾的血更是越流越多。绝望在桑游心间蔓延，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压力之下，他竟然奇迹般平静了下来。
他仿佛进入了某种全集中状态，世间万物都寂静下去，唯独自己的心声清晰可闻。
桑游敢笃定，自己活了快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这么冷静，头脑里的逻辑井井有条。
——首先，我必须搞清楚眼前这家伙是谁。桑游迅速在记忆里检索着一路走来搜集到的神界情报，这老不死的自称神尊，显然是古神一族。而且在天魔宫时魁予就纠正过月清疏的错误，只有贵为五大长老的古神族才可被称作神尊。既如此，那错误选项就排除了很多了。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敖胥，肯定也不是九天玄女。而剩下的长老中，管打仗的颛顼和管民生的少昊都是敖胥这边的，即便认不出他们三个人类也不会认不出修吾，就算真要逮捕他们，也绝对不会下这么重的死手——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玄冥！”
被叫到名号的玄冥不悦地皱了皱眉，没想到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小伙子竟然知晓自己的身份，难道此人当真不可小觑？桑游与玄冥各怀鬼胎，一时间竟然双双沉默了下来，照胆泉重新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看对方的反应，自己应该是猜对了。那么接下来——就是想办法与他交涉，逼迫他放人！
可是，自己不过一介毒瘴泉守，又有什么筹码和一名神族长老提条件呢？再想想，桑游，再想想！这一路走来也知道了不少神族的秘密，这群高高在上的老东西并不像人类想象的那样无懈可击，一定有什么线索是自己遗漏了的！
「……修吾，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耽误阵法的发动！现在的神界，人心惶惶危如累卵，我的计划必须按时执行，迟则生变……」
——想起来了，这是在天师门第一次见敖胥时，他向修吾描述的情势。
「……敖胥神尊似乎对玄冥神尊颇有微词，说他表面秉公无私，实则自私自利，遇事只爱高高挂起，讨厌节外生枝。」
——想起来了，这是谈起神族长老时，修吾对他的评价。而魁予似乎也不喜欢此人，甚至不愿意多谈他。
「……嘿果子，你没发现吗？刚才你背上爬了那——么大一只长戟大兜！我还以为你会用神力把它定在半空呢，就像之前你保护了我的柜子一样！」
——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在泉隐村初遇时，修吾因为对虫子的感知过于迟钝，被长老吐槽说神族不擅长应对微小之物！
他想到办法了！
“嘿，玄-冥-神-尊！”
愤怒到了极点的冷静之下，桑游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势在必得的笑容。“你真的不打算放了我们吗？还是说，你亲爱的神界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无所谓？”
“什么？”玄冥被这一通没头没尾的发言搞迷糊了。
只见桑游慢慢抽出那只始终背在身后的右手，指间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在动，还散发着微弱的萤火。而且不知何时开始，桑游腰间那只紧闭着的蛊笼竟然打开了盖子，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
“知道这是什么吗？”桑游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对着玄冥张开了手掌。只见里面一只蛊虫立刻扑闪着翅膀飞走了，它的尾部还衔着一团金色的能量！
“哦我忘了，你们神族怎么可能认得苗疆的毒虫？不过，它尾部携带的那团金色能量，你应该不陌生吧？”
虽然很讨厌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但玄冥还是依言看了一眼蛊虫所携带的金色能量体——只消一眼他就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绝冥？！”
对了！怪不得方才会在这小子身上感受到九泉钥环的气息——他是毒瘴泉守，会拿到绝冥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不错。现在，无数只携带着剧毒「绝冥」的蛊虫正听从我的号令，从照胆泉往神界各地飞去。”
没想到灵枢牧尉特地嘱咐自己带上的绝冥竟然会发挥这么意想不到的作用。桑游绷着一张脸，对着玄冥举起了蛊笼——自己的底牌。面对神明，他毫无惧色。
“神尊，我知道你们神仙向来蔑视微小之物，连人类你们都不放在眼里，更别提对人类而言都十分渺小的虫子了。那么现在，你是有信心靠自己和其他神仙一只只地把蛊虫找出来呢？还是愿意与我做个交易，我召回蛊虫，你放我们走，今天这事大家就当没发生过。考虑一下吧？别忘了，那些虫子携带的绝冥可是神魔都受不了的奇毒呢……”
桑游没有说下去，因为聪明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任由成百上千只携带着致死毒药的虫子在神界四处乱飞，偏偏神族又不擅长应对这些渺小如尘埃般的存在——可能在毒发身亡之前，祂们都注意不到虫子在耳边嗡嗡！而如今的神界经历了两次浩劫本就危如累卵，日渐凋零的人口更是经不起这么消耗！
玄冥的表情已经扭曲到了极点，没想到自己贵为五大长老，有朝一日竟然被人类算计了一遭。而且，绝冥……他实在喜欢不起来这个名字，简直像为自己（或者某人）量身定做的那样！
浓度过高的神力还在丝丝缕缕地侵蚀桑游。共生之术链接那头的修吾已经很虚弱了，月清疏和白茉晴更是从刚才到现在一声没吭，桑游几乎是凭借毅力压制着巨大的痛苦与玄冥对峙着，人类的意志在这一刻如黄金般闪耀。桑游知道的，自己是所有人的希望，只有他决不能退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蛊虫也飞得越来越远。就在玄冥汗流浃背地权衡着究竟是“自己被人类摆了一道”更丢人，还是“就此放走剽窃了神界机密的嫌犯”更丢人时，另一个不速之客的声音骤然闯入——
“玄冥公！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一听到这个动静玄冥就烦。毕竟它通常意味着纠缠不休的麻烦，而玄冥向来最讨厌节外生枝。他翻了个白眼，也没心思再去操控绑着修吾的锁链了，那些神力凝成的箭矢立刻化作粉末，消散于无。桑游忍着不适来到他身边，用力扶住修吾没受伤的胸口，把他抱在怀里。
“……少昊兄。”
玄冥极不情愿地走上前去。说心里话，他简直把这位同事鄙视到了骨子里，虽然少昊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玄冥就是看他不爽。谁都知道「政吏」长老的位子是个烫手山芋，琐事一堆不说，还容易得罪人，毕竟民生问题关乎全体神族。玄冥与少昊虽然名义上同为五大长老，职务上玄冥却更像上司，因此少昊平日里的工作他也得管上一管。更别提这货还是个精益求精、循规蹈矩的主，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请自己过目审查，虽然这符合规定，但玄冥还是受够了少昊这种不懂变通的蠢货行为。
“这不是敖胥的下属修吾吗？”少昊故作不解地皱了皱眉，“他来神界有何不妥，玄冥公为何要小题大做？”
此时此刻，少昊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在疯狂叩谢天帝、感谢命运，让他冥冥之中回忆起一件没有和玄冥汇报的工作，自己又恰好知道他此刻正在照胆泉，因此与敖胥和颛顼告别后便立刻来了这里——不然，看看这三个半死不活的人类和重伤的修吾吧，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切。”玄冥咬了咬牙，狠狠剜了跪在地上的桑游一眼，极不情愿道：“人类，记得你的诺言。”
确认玄冥已经顶着祂的怒火彻底走远后，少昊才暂时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然后他迅速在指尖凝聚出用于治愈的神力点在修吾身上，并细心地制作了隔绝神力的屏障，将三个人类护在其中。月清疏与白茉晴相继转醒，但少昊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
“神尊大人！”——这声神尊桑游可喊得真情实感多了：“修吾怎么样？”
“……”此刻少昊没有心情去纠正桑游，在神界的规矩里「神尊」后面是无需加上大人之类的后缀的。毕竟神族虽然循规蹈矩，却也不至于像人类那样官僚。
“……不太乐观。玄冥下手太重，加上修吾先前在炎波受的重伤还没养好，伤上加伤，饶是他这样的战士也撑不住。”
“神尊——！”桑游一听，更是将尊卑礼数通通抛到了脑后，直接伸手拽住了少昊的衣袖：“拜托您救救他！只要您能治好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稍安勿躁，孩子。”少昊语气平缓，“我知道你们之间结有共生，如今修吾重伤昏迷，你会担心自己受到牵连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修吾乃是春滋灵力与神树果实共同孕育的存在，理论上只要将他带回春滋泉，便可吸收清气、自行修养。但神界的现状你也知晓，莫说是带着几个人类擅闯春滋，光是把修吾带回去，可能就会引起不小的骚动……”
桑游知道少昊误会了自己，以为他对修吾的担心只是出于害怕受到共生之术的牵连，他当然不是这种贪生怕死的孬种——但桑游没有心情为自己辩解。他现在只在意一件事——“那我该怎么做？”
“孩子，你既与修吾结为共生，那么治好修吾的法子自然也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
“……我？”桑游不解地指了指自己，又痛心疾首地看了一眼修吾紧皱的眉头。
“我毕竟是初代神，对于神果特有的共生之术也一知半解。”少昊拍了拍桑游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过我已经将修吾的魂魄稳住，短时间内他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只有你能彻底治好他，孩子，我们都爱莫能助。”
桑游还想再问些什么，但少昊神情严肃地站起身，周身幻化出几道神圣的光晕，最终在众人脚底排列成一道九泉封印的模样。
“孩子们，你们在照胆惹出的乱子已经够多了，不宜在此久留。我会直接送你们回毒瘴。擅闯神界这种事，以后还是别干了。”
月清疏第一个反应过来，向少昊鞠躬行礼：“今日多谢神尊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孩子们。毕竟你们也算敖胥兄计划中重要的……”
少昊的未尽之言淹没在封印启动后散发的光中。一晃眼，身边景色就已经从空旷的惨白变成缤纷的绿意。他们回到泉隐村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毫厘谬·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