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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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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华云的身子越发虚弱。
自左手剑一路西去,药炉的炭火就没有断过。珍奇异物,但凡岳雪能在医书里头找到的,她通通都想试一道。
日头升起,夕阳斜下。一天如此短暂。
青衫女子立在亭子里,仰头瞭望那摇摇欲坠的太阳,看得出了神,不觉口中忽感一阵腥甜。
“阿雪!”兰草惊呼。
“不碍事的。”岳雪笑道,赶忙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别担心,瞧,我什么事也没有。”
兰草的眼眶却红了:“你身上的寒毒你不管了吗?再这般折腾下去,怕是还没医好旁人,你自个儿倒先没了性命!”
寒毒入心,神仙难救。
“再过上几日,等我找出个好方子。我不碍事的。”岳雪喃喃道,仿佛这话并非在跟兰草说。她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给自己的心听。
“阿雪!”兰草高喊,拳头攥得紧紧的:“你这是疯魔了吗?寒毒至寒,入体则伤身,再不歇息用药,华佗在世也束手无策!”
岳雪连连摇头,忽的眼睛一亮,急急问道:“你说什么?寒毒!”言罢,不等兰草答话便转身往药炉奔去,踏起一地轻微的飞尘。
疯魔般的背影留在了兰草的眼里,一丝丝苦涩的滋味从她的心底涌起。她不晓得究竟是阿雪疯了,还是她自己。
沧华云醒来的时辰越来越短,昏睡的时候越来越多。青霜剑横挂在床头,冰冷的,与沧华云的气色一般。
是日,岳雪又换了付药方子。
苦药慢慢地渗进沧华云的口中,药香在屋内弥散。那双薄唇聚集了阿雪所有的注目,聚集了她所有的力气。直至沧华云双唇微动,阿雪才吐了口长气,脸上泛起笑意。
“阿云,你到底是醒过来了。”
“你又救了我一次。”沧华云开口道。
岳雪摇头,忍不住握住了那绵软冰凉的手心,莞尔:“是你救了我。醒来就好,切莫再睡这样久了。我得了个好方子,你会好起来的。”她说的温柔笃定,眼眸里升起淡淡水雾,瞧着面前的人儿,心里是欢喜的。
“什么方子如此有用?”沧华云狐疑。
“师父留下的秘术……”阿雪含混道,摆手又说:“这些个事情你不必担心,有我在。我说过的,我会医好你,便一定能医好你。阿云,你会好好的。不,是你们会好好的。”
沧华云合上眼皮,看似疲惫极了。
窗外的人影逆着霞光,将此情此景瞧在眼里,仿佛失了魂,泪水不知不觉朦胧了视线,却只能在心里唤一声:“阿雪!”
岳雪的药熬得勤快,日日煎煮三次。沧华云灰白的气色当真渐有好转,清醒的时候也愈来愈长,偶尔精神好时还能与阿雪闲聊几句。
然,岳雪的精神却是越发不济了。
“你的身子……”沧华云欲言又止。
“我好的很,”阿雪咧嘴笑起来,将热腾腾的药碗送到沧华云手上,坐在床榻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沧华云笑:“良药苦口,乘热喝吧!”
离得这般近,沧华云才瞧清岳雪消瘦的脸庞,和那乌青的眼眶。她托着药碗,顿觉有千金重,如何都送不到唇边。
“怎么了?”阿雪关切地问。
“你的身子……”沧华云叹了口气,依旧是没有说下去。
“我不碍事的,真的。”阿雪柔声道,像是安慰般又说:“约是睡得太浅,精气神不大好罢了。这些时日正是炼药的好季节,过去就好了。你担心我?”末了这一句,她原本不想问。然,目光触到沧华云湛蓝的眼眸时,还是不经意地泄露了。
再多的疲累劳顿,比起这一瞬的关切,皆是值得。
“等我好些,你再弹琴给我听吧!”沧华云说道,语毕一口饮尽了手里的苦药。
“很快就会好了。”岳雪点头称好,见沧华云气色显出些许的红润,不禁喜上眉梢,又道:“若有竹笛更好,你我也可以来一曲‘琴瑟和鸣’!”此言一出,阿雪才觉不妥。只是覆水难收,唯有红了脸颊,低了脑袋。
然,沧华云良久都未开口。
岳雪等的羞赧,不由得抬头去寻对方的视线。岂料,这一抬头恰恰是撞上了沧华云的目光。
“我是说……”阿雪慌慌地解释。
“我晓得。”沧华云轻轻按住了岳雪的手背,只道了这一句,便不在说话。而她究竟是知道了些什么,阿雪却不敢去想。
和煦的暖风吹在脸上,叫人生出恍惚来。
这一过又是半月,沧华云的身子果然好了许多。
岳雪的秘药熬煮的也不似先前频繁,但守候在药炉的时间倒比先前长了。
兰草要跟着进去,阿雪说什么也不允。
“这方子有何见不得人的?”兰草气急,直言道:“昔日你炼药草,从不避我,难道给她的药就如此不同吗?”
“不过区区一副方子,你何必执着。”岳雪说,仍是死死拦在药炉外头。
兰草心头更火,恨不得冲将进去,伸手胡乱拨弄阿雪的衣袖,急得眼泪直打转:“你瞧瞧你自己都成什么样了!我不信你的方子,我不信……阿雪,我不管旁人死活,我不能看着你这般衰弱下去,我不能……”
岳雪想要躲闪,手臂轻挥,只听得“嘶啦”一声,半截衣袖竟被兰草生生拽了下来。
“阿雪!”兰草猛然惊叫,整个儿呆住了。
“别……”岳雪想要去藏去拦,抬头才发现那人早已立在了不远处。
沧华云静静地站着,仿佛风中的雕像。
一刀一刀的割痕,旧的未好,新的又生,像是要在皮肉上织出细密的网,是那么可怖那么纵横地生长。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兰草循着岳雪的视线望见了身后的沧华云,突然像是发了疯般扑过去,推搡着沧华云的身子喊道:“你这个妖女!为什么要来雪庐?为什么要来害我们?为什么!你要把阿雪害死吗?”
沧华云一语不发,任由兰草哭闹。
“不关阿云的事!”岳雪高呼,攥住了兰草的手腕,又重复道:“不关阿云的事,是我愿意的,我心甘情愿的。兰草,你别这样……别怪阿云。”
寂静的雪庐,腾起一群飞鸟。
“阿雪,我有话跟你说。”沧华云开口道,脚尖轻点便让开了兰草的拉拽。她看着岳雪说,声音是冷的。
“阿云,我……”阿雪哑然。
这一眼的对望,沧华云的眼眸竟是如此冰凉。
药炉里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映照得两人的面颊都格外明艳。
“原来,这药是你的血。”沧华云一语道破天机。
每一碗药汤,融进的都是阿雪的血肉。一刀伤口成就一碗药汤,续沧华云半刻性命。
“不,不是。”岳雪连忙摇头,心和人都慌乱起来:“没有那般可怕,不过是药里需些引子,我便添了些,真的不碍事的!”
沧华云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阿云,我不是故意瞒你。”岳雪重重地说。
“这些呢?”沧华云捏住了岳雪纤瘦的手腕,目光瞬间沉了下来。
阿雪身子一滞,竟再也说不出谎话来。
“兰草说的是,你不该救我。”沧华云兀自说,言语仿佛利剑,比青霜都多出了一重凄冷。
“阿云……”岳雪情急,乱了心神。
“比起我,你更应当活下来,”沧华云说得很慢,仿佛用尽了身上的力气:“我已是穷途末路,你不必如此费心费力。兰草没有错,如她这般一心向着你的人,想来这世上不多。阿雪,好好珍惜才是。”
岳雪只觉惘然,因了这话。
“这药我不能再喝。”沧华云又道。
“不可!”岳雪几乎惊叫,反手握住了沧华云的手心,“便是我还有一滴血,这药你也要喝下去!你不喝,于我才是致命……”
“切莫说些疯话,”沧华云不理会,语毕背过脸去,轻声说道,“阿雪如此痴傻,不应用在将死之人身上。”
岳雪闻言,竟幽幽地笑了起来。
“阿雪……”沧华云心中一紧。
“我见过你,眼中心中哪里还能容得下旁人。兰草再好,也不是你。”岳雪的声音与她身子都微微战栗,她说着一席话,眼里不禁闪出泪光:“我信天道酬勤,所以我再见到了你。我信我自己,所以我定能医好你,无论用何法子。”
“我要你活着!”沧华云定定道。
“你不死,我便一定活着。”岳雪说。
“纵然我死,你也要活。”沧华云再道。
“不……”岳雪心口闷得发疼。
沧华云慢慢闭上眼睛,慢慢念道:“我答应你喝这药,你应我活下去。便是他日我不在了,阿雪也要好好照顾我的孩子。有他在,你不能死。”
“孩子……”岳雪低头自语,抬头又笑了,笑得很苦很涩,“阿云这般重视我的性命,原来是为了腹中胎儿。”
沧华云点头称是,并不看岳雪,接口又道:“你是我的恩人,一再救我。这辈子我便通通欠你一人吧!他日我若有所不测,为了我的孩子,你不能死。阿雪,我想要你活下去。”
“阿云……”岳雪直觉难过。
“中原人人称我为妖女,兰草也这般叫我。阿雪,我是妖女,不是你想的那般好。我杀过很多人。”沧华云静静地说,仿佛说着身外事:“我杀人时从不想手下留情,我的剑饮过数万人的血。阿雪,我不值得。”
“阿云,不要再说了!”岳雪喊道。
沧华云戚戚然笑问:“你怕了?”
岳雪摇头,回道:“平生第一次相见,你就在杀人,杀很多人。但我没有救任何人,除了你。我看不到旁人了,因为我看到了你。如果你是杀人如麻的妖女,那我呢?也是个见死不救的伪君子……我不怕你,我只怕见不到你。”
“阿雪是个傻孩子。”沧华云叹息道。
“不,我不傻。我只是遇见了你。”岳雪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