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水远亦归航》檀汐

43、第四十三章 PAST

　　秦灏远不知自己在走廊站了多久。
　　直到护士走过来查看游亦航的输液情况，他才跟着一起默默的重新进了房间。
　　药瓶还剩四分之一的液没输完，护士给游亦航量了体温，可算是降下去一点，38.2了。
　　游亦航还是睡着，秦灏远把他的手机重新放回衣服口袋，想想又拿出来，调成了免打扰。
　　他坐回床边，呆呆地看着游亦航发愣。躺着的人脸色苍白，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是很舒服的样子，微微蹙了一点眉。
　　秦灏远不知道这个人昨天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痛苦，他带着一身凛冽的冬夜寒气回来，只是抱住他，跟他说相册会买新的。
　　秦灏远问过几次怎么了，游亦航都不声不响的把话题转移开了。
　　他承受了什么，心里在想些什么，一句都没有告诉他。
　　秦灏远拿出自己的手机，给杜姐发了信息，告诉他游亦航病了在输液，问她自己能做点什么吃的。
　　杜姐没觉得哪里不对，回了一溜菜单过来，末了关心的问：小航现在怎么样？
　　秦灏远告诉她烧在慢慢退了，让她不要担心。
　　等到液全部输完，秦灏远按铃叫了护士来拔针，游亦航终于醒了。
　　他们坐救护车来的，回去只能打车。秦灏远愣愣的望着窗外出神，街景还是节日季的气氛，看起来喜气洋洋的，衬的车里安静的有些冷清。
　　游亦航在他身边闭目养神，车转过一个路口，他的身子随着惯性稍稍倾斜一点，手滑落下来，触到秦灏远垂在身边的手，顺势握住了。
　　游亦航还在发着烧，掌心覆过来，秦灏远才发觉自己的手冰凉。
　　他垂头看了一会儿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突然轻轻开口：“刚才你输液的时候杜姐打电话过来，我接了。”
　　他明显的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僵住了。
　　然而游亦航身子一动未动，过了几秒“嗯”了一声，问：“说什么了？”
　　秦灏远心下百转千回，有许多问题和话都堆在嘴边，却还是在看到游亦航始终微皱的眉头时全部退了回去：“没什么，问你今天过不过去，我告诉她你病了。”
　　他感到身边人似是松了口气，僵硬慢慢的散了。
　　秦灏远心里突然泛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他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一句话还是憋不住的冲出了口：“你还想她说什么？”
　　游亦航睁眼看他，眼里没什么情绪：“说我妈的状况吧，每次不都是这样么。”
　　秦灏远心里的苦涩泛到了喉咙口，被他努力摁回去：“你睡着，我也没说太多，就是我问她该给你做点什么吃，她后来发了些菜谱过来。”
　　“就喝点粥吧，我也没什么胃口。”游亦航答。
　　秦灏远“嗯”一声，重新偏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像游亦航这种不怎么生病的，病来时来势汹汹，去的倒也快，他挂了两天水，烧就基本退了。就是精神还不是很好的样子。不过病毒感染，即使症状消失了也不代表没有传染性，他这几天都睡在了另一个房间，也没有往易岚那边去。
　　他人不过去，但每天还是会往那边打电话。秦灏远恍惚间又回到了当时他们在冲绳，那时游亦航也像这会儿一样，每天都会跟易岚通话。他自是不会去听他们的对话。只是那时的游亦航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柔如风，而此刻，秦灏远感觉在他压抑着的平和外表下，透着深深的疏离。
　　他无数次的想要开口，但每每询问的话到了嘴边，看着游亦航那始终平静不露声色的表情，便索然无味的失了冲动。
　　也许是游亦航还没有来的及和易岚好好谈一谈，现在告诉自己除了两个人平添烦恼实质性也确实没什么用，游亦航刚病好，精神不佳，又牵挂着易岚那边，他自己说实话到底也是帮不上什么忙，他都理解的。秦灏远一遍又一遍的这样告诉自己。
　　他拿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耐心，静静的等着。
　　话是这么说，但当那天游亦航终于说，他要去疗养院看易岚的时候，秦灏远表面上一切如常，却还是没忍住在游亦航离开后也偷偷的跟出了家门。
　　自我安慰一百遍也没用，道理都懂，但他还是担心，他还是忐忑，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秦灏远认得去疗养院的路，他也怕被游亦航认出自己的车，于是磨蹭晚了半小时才出发。到了疗养院停车场，他离游亦航的车远远的停了，等站在医院前台，才觉出自己的冲动行事来——疗养院探视没那么容易，他也不是什么直系亲属监护人之类的，进不去。
　　他尴尬的站了一会儿，就快要打退堂鼓了，万幸有个常照看易岚的护士路过，认出了他，因为他之前常和游亦航一块儿，今天她又看见游亦航进去没多久，便以为他们是一起来的只是在外面耽搁住了，热情的招呼了他，善解人意的把他带了进去。
　　秦灏远到了病房楼，反倒有些莫名的胆怯起来。他慢吞吞的走了楼梯爬上去，走廊安静的吓人，他在尽头的护士站前会客区坐下，心下茫茫然。他是脑子一热跟到了这里，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一筹莫展。
　　突然，不远处易岚的病房门开了，杜姐走了出来。
　　秦灏远慌不择路的闪身到一旁的墙后，还好杜姐往另个方向去了。
　　杜姐出来了，那里面就留下了游亦航和易岚，他们会谈论……和自己有关的事吗？
　　秦灏远忍不住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就迈了步子。
　　房门虚掩着，里面的声音不大，但秦灏远听的清晰。
　　“游亦航，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从小听话懂事，什么事都不用我操心，我自然也是愿意给你最大的信任，所有的事情交给你自己处理。就算你从来不交女朋友，你问问你自己，除了过年饭桌上我说过那一次，我还有什么时候催过你？给过你压力？”易岚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颤抖与怒气，“然而我的信任，换来的就是你如此的不知检点、胡作非为？”
　　游亦航没有说话。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易岚听起来是如此的痛心疾首，“那可是小远啊，从小把你当亲哥哥一样对待的人，你们之间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哪一点比亲兄弟差了？你做兄长的，就这样带着弟弟误入歧途？你扪心自问，秦家待你怎么样？小天他们几个对你怎么样？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把小远……你对得起谁？”
　　游亦航依旧沉默。
　　秦灏远听的心如刀割，他几乎能猜到游亦航是如何对易岚解释他们的关系，那天杜姐在电话里让他“先骗骗她，哄一哄”，不要急于一时跟她倔，事后应该也是寻了机会这样告诉了游亦航。于是他大概就选择了将所有的事情大包大揽在了自己身上。
　　隔着门板他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也许是游亦航始终一言不发激怒了易岚，她的声音突然抬高：“你在跟我装什么死呢？你是不是还不觉得你做错了？有理的很？你那天跟杜姐大放厥词我也听见了！还‘犯法吗’……你怎么说的出口的啊？我养你这么多年，就养出你这么个寡廉鲜耻的东西吗？”她似是努力深呼吸了几下，又道，“我当你是一时糊涂，打你一巴掌，给你长长教训。没有下次了，市区的公寓，你先给小远住着吧，你自己不要再去了。杜姐上回和我说，你爸爸那边朋友和合作伙伴有好几个闺女，都挺想见见你的，你自己联系他，安排一下。”
　　游亦航终于开了口，大概是因为提到游展鸿，声音里是满满的厌恶感：“妈，别提他，我不会去的。”
　　易岚高声叫起来：“你以为我想提他吗！我想到他就犯恶心！那你要我怎么办！你倒是自己去找个女朋友好好谈恋爱啊！你要是不胡搞八搞我至于要到指望游展鸿的地步吗！你嫌弃他，你还有脸嫌弃他？游展鸿不做人，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们可真是父子一条心，一路货色！”
　　秦灏远听不下去了，游亦航怎么能被和游展鸿相提并论？那是他的游亦航，他从小仰望到大的人，皎皎云中月，朗朗夜空星。是他的心之归处，是他的永无乡。
　　数年前，就是在这里，他不管不顾，从那人身上偷得了一缕仲夏时光。那人推开了他，他当时撞在了墙上。是他一腔热血，是他不计后果，是他闷头向前冲。
　　坚硬砖墙冲击的痛感迟了多年，还是重重的砸在了他的脊梁上。
　　是疼的，多疼啊，疼的让他一分一秒都难忍。
　　秦灏远推开了门：“岚姨！”
　　房间里的两个人惊愕的转过头来看他。
　　他大口喘着气：“岚姨，您不要这样说亦航哥。他不是这样的人。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逼他和我在一起的。”
　　游亦航喝止他：“秦灏远！”
　　秦灏远不看他，朝着易岚走过去，他在颤抖，但是说的坚决：“是我，我非要亲他，他把我推开了，但是我不要脸，我继续缠着他，我非要和他在一起不可。我从小任性到大，他从来都只会惯着我，你不要怪他，都是我。”
　　易岚看他的眼神一点点的变化，从震惊难以置信，逐渐变得扭曲怨怼。
　　“你说什么？”
　　“岚姨，我是真心的，您也许觉得我任性不懂事，但我对亦航哥从来都是真心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就是想和他一直在一起。”秦灏远眼里浮起水雾，一字一句泣血般诚恳，“您有气，您冲我发吧，您不要怪亦航哥，他那么爱您，您这么说他真的会很伤心，我求求您了。”
　　易岚咬着牙，声音都变了调：“小远……我这些年……对你不薄啊……你就是这样回报我？你说你会照顾他，就是照顾到床上去吗！”
　　秦灏远闭了眼，泪珠飞快地滚过脸颊。
　　“妈！”游亦航的声音里罕见的带上了难掩的怒意，“你别说了！”
　　易岚恶狠狠的盯住秦灏远，带着切齿的恨意，言语如刀：“从小我们是怎么对你的，你家里人是怎么教你的，你们秦家家大业大，也算是书香门第，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敢和你家里人说吗，你告诉你爸爸妈妈，告诉你哥哥姐姐，你告诉你爷爷！他们一辈子的好名声，都蒙羞在你手里！”
　　“妈你说够了没有！”游亦航气的浑身发抖，他走过去挡在秦灏远身前，对着易岚，眼里满是破碎的痛苦与绝望：“你为什么能说的这么不堪……难道你……你这辈子没有爱过人吗？”
　　易岚呆住了。
　　她这辈子……没有爱过人吗。
　　她怎么可能没有爱过，她曾交付满满的真心，一腔悸动纯真的少女心事，全部系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以为寻得一生归处，满心欢喜的跟着那个人走南闯北，远离故土，他们有富足的生活，有懂事优秀的儿子，有所有人都艳羡的一切。
　　但是什么都是假的。
　　海誓山盟是假的，甜言蜜语是假的，温馨美好的生活是假的，矢志不渝的爱意是假的。
　　连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她曾以为是爱情的结晶，现在也站在她的对面，像个陌生人那样的问她，这辈子没有爱过人吗？
　　什么都是假的。她这一生，到头来不过一场泡影。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如同雪崩一般，易岚爆发了，她失控的尖叫着，疯狂的把手边所有可触及的东西都拂倒在地。秦灏远惊恐的看着她，一动不能动。
　　易岚彻底红了眼，她满腔的怨怼与怒意，只想发泄个痛快，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她摸到床边挂药瓶的吊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扛起来，狠狠的朝游亦航砸过去。
　　秦灏远眼看着那吊架朝游亦航落下，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席卷，下一秒，他身比脑快，本能的一步迈过去，抬手挡在了游亦航身前。
　　吊架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胳膊上，架上的钩子刺破了皮肉，鲜血迅速的涌了出来。
　　生理性的眼泪喷涌而出，他本来就不算特别能忍，小臂上瞬间传来强烈的疼痛感，麻的全身都战栗，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胳膊蹲下了身。
　　游亦航目眦欲裂，秦灏远的血从指缝中流出，刺得他满眼都是燃烧一般的红。
　　他俯身一把抱住秦灏远，压住他的手，声音嘶哑：“摁着。”
　　外面护士已经闻声赶来，架住了易岚，又有几个跑过来扶秦灏远，拉着他迅速去处理伤口。
　　还好伤口不算很深，消完毒打完破伤风的针，处理完外伤，游亦航又要求着拍了个片子看看骨头，还好没完全断，只是裂纹骨折。
　　秦灏远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小臂被包扎好，又打上夹板石膏固定，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
　　连游亦航问他疼吗他也只是摇摇头。
　　最后又听医生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终于肯放他走了。
　　适才纷乱的人群散去，闹嚷嚷的走廊重新回复安静。
　　秦灏远吊着一只手臂，冲游亦航笑：“还好是左手，不然饭都没法吃了。”
　　游亦航看着他，满眼通红，他很想抱住面前的人，但又怕碰到他伤着的胳膊，只能克制自己：“你自己开车来的？坐我车回去。”
　　秦灏远摇摇头：“你留下吧，我叫朋友来接我。”
　　游亦航皱起了眉：“什么？”
　　秦灏远已经用右手开始发微信：“我叫陶卿炀来，他前天就从国内回来了。你送我回去再过来，太折腾了。”
　　游亦航上前夺过他的手机：“陶卿炀送你回去，然后还要帮你洗澡换衣服么？”
　　秦灏远微微的红了脸，不动了。
　　他想让游亦航留下，倒也不完全是因为希望他陪着易岚，只是他自己不打招呼偷偷的跟着跑过来，又经历这一番大动静，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
　　游亦航轻轻的抚上他的后脑勺，叹了口气：“远儿……”
　　话刚出口就被秦灏远料事如神的打断：“道歉的话别提，我不想听。还有，要道歉也是我，要不是我冲动跑过来，什么事都没有。” 他也跟着叹口气，“游亦航，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游亦航握住他的右手，十指相扣，拉着他转身就走。
　　此刻他什么都不想想了，只想带着秦灏远逃离这个地方：“那就让它砸吧。”

作者有话说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