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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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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雾气氤氲。
城中,一辆黑金蛇纹的马车行在最前,其后是一口棺椁,两侧跟着两列身着缟素的人。应徵举着魂幡走在棺椁之前,接着是诸位王子王孙,应淮与皇召一前一后走在中间。
他们一路踩着露水泥泞,裙裾皆已被磨污。
昨日伤得不轻,现下已走了这么久,应淮实在难忍疼痛,走得摇摇欲倒。
恍惚间,他突然听到身后那人问:“你……昨日没有疗伤?”
应淮微微侧头,看着皇召的脚步。如今他极其厌恶这个人,便拧眉道:“与你何干?”
“随后,他听到身后那人讥讽似地冷笑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了。
大啟王陵在大啟城南边的一处万丈峭崖之上,与王宫之间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又走了快半个时辰,应淮的额上已布满了密密的细汗,往后每走一步,都有要倒下的架势,他实在支撑不住,便兀自离了队伍,靠坐在了一棵树下。
清晨的月光穿过雾霭,又透过树间,斑驳的光影打在应淮的脸上。他的衣襟被冷汗浸湿,风一吹,便一阵发凉。
应淮最后的意识落在一阵脚步声里。
皇召垂着眸,盯着应淮发白的唇看了许久。
他束着发,但因长途的行走,此时发已乱了些许,在风中凌乱着,倒更显得几分凉薄。
片刻,皇召取下腰间的佩刀,用刀鞘拍了拍应淮的脸。
“喂。”
毫无反应。
皇召接着又拍了两下,依旧没有反应。
他略有些不耐烦地蹲下了身,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探了探身前人的鼻息。
死了?皇召心想。
没死。
但怎么将他弄醒?
想着,皇召伸出手掌,照着应淮的脸,给了一巴掌。
他似乎早已有那个想法,但另一面又极其不愿意,于是便给了应淮一记耳光,才将人背起。
应淮的个子很高,也许只比他略微矮一两指,身材匀称,没有赘肉,但背在身上,皇召却不觉得重,或许是他力气很大的原因。
只是背上的人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有些痒。但也还算能忍受。
送葬的队伍行得慢,王陵也尚有一段距离,他们九成能赶上。
这片林子很大,前些日子连下了数天的雪,路很潮湿,皇召背着他一直走到山间的雾都散开了,日光当头打下,才算快要出林子。
应淮一路都很安静,若不是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皇召便会以为他是死了。
突然,背上好像动了动。
接着,一个虚弱的声音道:“为什么回来救我?”
皇召的步子停了,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背上的人醒了。
他竟有些局促。
“何以见得我在救你?我又不曾为你疗伤。我只是觉得,你好歹是姑姑的儿子,她的葬礼,你不可缺席,便回来将你带上,但若你途中断了气,我便会再将你扔回这荒山。”
话落,皇召好像觉得应淮笑了笑,不过很轻,几乎渺不可闻。
“多谢。”应淮在他耳边道。
皇召觉得恶心,“反贼之子,不配同我道谢。”
应淮这次没有恼怒,又或许是他没有精力恼怒,便没有接他这话。
他盯着皇召的右耳,道:“殿下的耳朵红了,为何?”
听罢,皇召又停下了。他微微回头,极不耐烦道:“若你闭嘴,便不会红。”
应淮没说话,轻轻抬头,看了看皇召的左耳。
也是红的。
他懒得拆穿,便问了其它事:“我的母亲,你很在意?”
“与你无关。”皇召没有思索。
但说完又转念一想,其实是在意的。
他七岁时丧父后,母亲便性情大变,深居简出,对他更是变得极为冷淡漠然。一日雪夜,母亲让他以刀劈开顽石,他做不到,便被母亲怒喝赶出了殿门。
七岁稚童,伫在茫茫大雪之中。
“你的父亲,是何等晓勇的大将军,为何你却如此愚笨!”
雪地中的稚童落泪了。
"我才七岁啊,母亲……"他带着哭腔喃喃。
若换作是父亲,是断不会让他站在雪地里受冻的,他想,可父亲已经死了,他没了父亲了。
大啟王宫很大,地延千里,众宫错落。
众宫几都灭了灯,只剩一个孩童站在广旷雪地里,就连每一宫墙都显得极其冷漠。
后来,直到他的眉睫上都沾了雪。他突然听到身后有踩雪之声,又瞥见了烛火映在地上的光。
他没有回头,或是值夜的宫人。
直到一件厚鳖被披到了他身上,他才回头。
“姑姑?”
皇伏遥那时尚年轻,她没有戴任何首饰,就连一根簪子也没有,头发是用褐色发带系起来的,但却让人觉得无比温情。
她撑着一把伞,轻轻将灯笼放在地上,帮皇召将氅衣系好,道:“你的母亲已灭了灯,门也落了锁,来姑姑宫里吧,夜里很冷。”
皇召心上软了软,但没有动容,他冷脸道:“不。”
“听话,好不好?”
“不。”
见皇召无动于衷,皇伏遥便没有再劝,她知道皇召的性情。她将灯笼留在地上,将伞交到他的手里,起了身,摸了摸他的头,“不要恨她。”
说完,便走了。
良久,皇召才回头。此时皇伏遥已走了很远了。
她背对着他,朝更远处的幽黑走去。
皇召回了头,俯眼看着地上的灯笼,眼眶一酸。
一衣之恩。现在想来,不过一衣之恩,她或许只是将他当作了那时远在朔城的应淮。
除此之外,皇召与她便几乎再没了任何交集。
只是后来,当皇召听到有人将皇伏遥唤作寡妇的时候,会冷着脸拨出腰间的佩刀。
对于皇伏遥的旧忆颇深,但此时皇召不过一阵晃神。
“既在意,那殿下为何又对我如此厌恶?我是反贼之子,我的母亲,不也是反贼之妻吗?”应淮又道。
“怎能一样?”皇召说,“我对你厌恶,是因为……”
他顿住了。
要怎么说?难道说是因为自己那日查案碌碌而终,气不顺,才将应淮连坐的吗?
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我堂堂王孙,厌恶一个人,需要向你说明原因?”
市井里都将皇召称为大啟王族的一只小凤凰,应淮如今看来,确实不是一般的桀傲骄纵。
说来他被称作小凤凰也并非没有原因。传言皇召出生时,朝东大殿外的祭坛之中凭空生火,烈焰熊熊,甚至燃烧至今。夜空之上更是红云呈凤凰之姿,在空中盘旋飞过。
宫中司命占卜,曰:“七王孙携天火降世,应运而生,是大啟国远兴盛之兆!”
皇召的名字,是啟帝亲赐,他将皇召自小带在身边,极为宠溺。所以便养成了他如今的性情。
“将我放下来吧,我能自己走了。”应淮突然道。
他们已走出了林子,眼前是广阔的大道,路上还有两行马车轱辘印和密密麻麻的脚印,似是刚留下不久。
他们随着痕迹追了一会,赶上了队伍。
王陵极大,矗在深不见底的万丈高崖之上,颇有些恢宏之感。
入口处一行披着黑色大袍的人齐齐跪下迎圣驾。
应淮细看,发现那些人的眉心都有一个黑色倒三角的印记。他听到周围有人说,传言那是抵御鬼魄的法印。他们是这里的陵守,世世代代都要在这里看守王陵,只有着黑袍,纹黑色倒三角印,才能在夜间鬼魄游离之时遁入无形,免受伤害。
整个王陵分为两层,地面之上是这些陵守的居住生活之所,地下一层便是王室陵墓。
为首的那个身形高挑,模样年轻的陵守走到王陵的石门前,像是触到了某处机关,旋即,他后撤了两步,巨大的石门便发出响动,接着朝两侧滑开。
整座王陵极大,几乎可以算作第二座王宫。里面的活人尽皆着黑衣,纹倒三角印记,他们长久地繁衍生活在这峭崖之上的王陵中,已久渐形成了独立世外的秩序。
他们自一处通道下了陵墓。
大啟王朝开朝近千年,陵墓之中亦葬魂无数,或为国亲,或为功勋。
皇伏遥下葬,开始封土之时,国师相瞿立在一边念着悼词,啟帝依旧于辇上高坐,其余人则面朝着墓,埋着头。
应徵站在应淮前面,蓦地,应淮好像看到一滴晶莹泪花落下。他落泪了。
应淮却未曾察觉到自己有多少伤心的情绪。
他对母亲没有印象,他已遗忘了母亲的性情,相貌,如今拼命去想,也想不起来。
他的母亲,大啟的王姬,是个怎样的人呢?哥哥怀念她,陛下也为她伤心,甚至就连那般孤傲的皇召都对她心中在意。
那母亲一定是这世上顶好的人。
可他为何要弃下自己?
应淮心中纠结,他始终也想不通,明明那时他就在王宫之外,明明仅有一步之遥的,她为何不愿见自己一面?
阔别经年,明明血亲重逢在即,她到底为何不愿见自己一面?
他想象不出来母亲的性情了。
很快,便已封好了土,他不得不将自己的思绪拽回。
接着,王子王姬们站到了一边,剩下的,便是一众王孙郡主,相瞿让他们跪下。
撩袍落腿之时,应淮突然注意到了相瞿的眼神。
有些怪异。似乎和他之前见到的不一样,但他说不上来。
三跪拜毕,便算结束,众人起了身。
“陛下!”只见一黑甲侍卫仓促跑来,禀道:“前太子殿下的陵室内似有异动!”
话音刚落,还未等啟帝作出回应,便听“铮”地一声,皇召拨出了随侍手中的刀,去往了皇佑的陵室。
皇佑的陵室是封闭的,一扇紧闭的石门隔绝在皇召的面前。
见状,啟帝对先前为首的那位陵守道:“方融大人,还请打开陵室。”
那个被唤作方融的陵守应下,朝着皇召去了。
他走得很慢,陵墓里极安静,他落下的每一脚的声音都清晰在耳。
他脚上莫非负伤?应淮想,竟走得这般慢。但却又不像有伤的样子,因为他的每一步都很稳重。
应淮又看向陵室的石门,完全封闭,甚至看不见一点缝隙。似乎王陵中每个陵室的门只有这些陵守能打开。既然如此,那为何皇佑的陵室中会有异动?
想着,方融便已走到了皇召面前。
只见他挽起了左手衣袖,露出了手腕,接着,抓起皇召拿刀的手,将冰冷的刀锋置于自己的手腕。
众人的目光之下,轻轻一划——
鲜血汩汩而流。
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滴下,一直滴到了地上。
旋即。
“轰——”石门开了,带起一阵灰尘。
方融道:“王孙殿下,请便。”
皇召的视线回到沾着血的刀锋上,他一脸漠然地拽起方融的衣袖,擦拭干净。随后,便入了陵室。
“父王,可否让儿臣也进去,陵室中情况莫测,七王孙只身进去,实在危险。”
说话的人模样似乎四十来岁,应淮只看得见他的侧脸,但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眉眼中带着些凌厉之意。
“不可”
应淮眉头一颤。回话的不是啟帝,而是相瞿。
他道:“王族陵室,本就不容随意进入,七王孙殿下只是进去查寻异样,若二王子进入,便有失国礼。”
应淮先前心中存下的惑现下终于解开了。
——相瞿的怪异,是因为之前应淮所见到的他仿佛如一具木偶人一般,眼神空洞,没有生气,而如今,他却又如同纸人回魂一般,眼神中流淌着常人应有的情感。
但一个人,为何会一朝一夕之间,变得判若两人?
“相大人说得不无道理。”啟帝道,“皇承,你退下吧。你们两个,进去保护王孙。”他命令皇召的两个随侍。
……
良久,皇召出来了。
他禀道:“爷爷,陵室中没有异样,或是先前侍卫幻听。”
啟带面上没有表情,神情淡漠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