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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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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淘?”奚明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奔过来。
奚淘把脸埋在爸爸的肩膀上,泪水浸湿了衣服,他痛苦又遏制:“爸爸,我好难受啊。”
奚明无措地拍着他的后背,察觉到肩膀上的湿润,这个中年男人身体轻微抖动了下,眼睛布满红血丝:“会好的,会治好的。”
奚淘闭了闭眼睛,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颤动的嘴唇尝到泪水,好苦。他呜咽着,无助地央求:“我想回宁川。”
事态急转直下,陌生得让人惊惧害怕,以至于,他迫切地想和以前的世界建立联系。
他想回去。
他想回宁中,想看看同学、老师。
他想回到以前平静美好的生活。
奚明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哽住了:“得治病啊……”
奚淘抬起脸,看向爸爸。
从复查确诊后,奚明一夜白了头,双鬓间的白发短短的,苍老,饱经风霜。他这段时间几乎都没怎么睡,人看着很憔悴。
奚淘突然就觉得,自己发泄情绪是多么自私,多么的不成熟。
他不该让爸爸这么担心。
他已经很对不起他了。
“好。”奚淘嘴唇嚅动,他重新躺下去,拉起半边被子,盖住自己的眼睛。
手机孤零零地落在床边。
任青惟发的消息,也石沉大海。
又挂水挂了一周,血钙始终没有达到正常值。
医生脸色有些沉重,思忖片刻,尽可能地用温和的口吻说:“他身体太虚弱了,没办法化疗,会撑不住。我建议你们还是回去吧,好歹有个着落。”
奚明手狠狠抓住桌沿,指关节都发白,他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什么叫有个着落?!”
“什么叫有个着落!”他无助地呢喃着,伤心又无奈,身体止不住地抖动,眼泪很快就浸满了脸庞。
医生长长地叹气,抽了张纸巾递给奚明。
奚明在长椅上坐了许久。
他无数次懊恼,如果他对儿子多一点关心,如果他留在宁川陪着儿子,是不是就能早点发现他的异常,就能早点带他来治病。
上次回来,明明就发现他瘦得厉害。
为什么没带他去医院看看……
为什么——
奚明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回到病房,奚淘注意到他脸上的红痕,愣了愣:“爸,你的脸……”
奚明低着头,拉开背包拉链,收拾东西:“没事,我们回家。”
“回家?”奚淘不敢相信,“真的吗?”
奚明还是没看他,手上动作没停:“嗯,回宁川治病。”
回宁川的前一天,奚明带奚淘去复旦参观,还在校门口拍照留念。
奚淘仰着脸,久久地看着校牌。
初中的时候,隔壁家的大姐姐被复旦录取,整个镇上都拉上了横幅,喜庆洋洋,耀武扬威。
妈妈带着他去吃升学宴,回来很认真地对他说:“淘淘,你以后也考复旦,给我和你爸争脸面,到时候我们也拉横幅,拉到县城去。”
奚淘笑弯了眼,点头,答应妈妈。
妈妈抚摸他的脑袋,格外欣慰:“我儿子这么聪明,肯定能行的。”
奚淘从回忆里抽身,露出浅淡的笑容。
他在心底低语,立下约定,如果他病好了,明年他一定要报考复旦。
回宁川的高铁上,相比来时,奚淘的心情要雀跃不少。
他太想念宁川了。
两周没见,恍如隔世。
奚明犹豫良久,一直等到高铁到站,才终于说出口,和奚淘打商量:“淘淘,要不办休学吧?”
奚淘愣住了。
“得先养身体。”奚明有些难以启齿,“去读书的话,压力太大了,不适合……”
奚淘随着人流出站,他抿紧唇角,感受到炙热的阳光打在他身上,他抬头眯着眼看了下天空,半晌,低低出声:“好。”
奚淘回到宁中。
林荫道两边的香樟树在微风中晃动,树叶沙沙,香气在校园弥漫。远处篮球场传来几声有力的呼唤,他们在上体育课。
长虹湖旁的桃树早已落花结果,青涩的果子小小的,掉落在地上也没人捡——都说学校树上的果子不能吃,太酸太涩,咬一口都会酸掉牙。
奚淘看了一路,想把宁中角角落落的风景都记住。
只是路程太短,他们走上教学楼,来到方琼的办公室。
正在上课,楼层时不时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
奚淘往走廊尽头看了眼,他想回五班看看,但或许是近乡情更怯,他不敢过去。
方琼眼睛红红的,看到奚淘,不忍地别开头,努力克制着情绪,带奚明去办手续。
奚淘轻声说:“我想逛逛学校。”
奚明看了眼方琼,方琼吸了吸鼻子,扯出笑:“去吧。”
奚淘漫无目的地走,教学楼传来的讲课声,如遥远的钟声,反而衬得学校更安静。他第一次看到这时候的宁中,像个沉睡的小孩。
来到公告栏,奚淘看着上次期中的排名,他和任青惟的名字挨在一起。良久,他拿出手机,将它拍了下来。
转弯,来到艺术楼。奚淘想到校庆那个夜晚,他和任青惟就走在这条路上,他慌张局促,又藏不住的欣喜。
奚淘弯了弯唇角。
沿着道往前走,路过小树林,警长不在这,它此刻应该在任青惟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舒舒服服,也不知道有没有长胖一点,它太瘦了。
奚淘走进图书馆,来到阅览室,他穿过一面面书架,抬眸略过书架上的书,忽然注意到上次没读完的书,他脚步一顿,将书本抽了出来,露出的空隙,他不经意对上书架对面人的眼睛。
“奚淘?”
任青惟将书放回去,绕过书架,走了过来。
奚淘站在原地,收起惊讶,很轻地笑了声:“好久不见。”
在他面前,奚淘第一次这么坦然,是一种看淡了、不报有任何希望的从容。
阅览室人不多,都是体育课溜过来看书的。
任青惟压低了声音,问:“你去哪了?”
“上海。”奚淘说。
任青惟眉头微皱:“怎么去那?”
奚淘轻声说:“我生病了。”
他抬起眼,看着任青惟的眼睛,很平静地说:“癌症。”
“什么?”
耳中“嗡”的一声轻响,像是轻微的耳鸣,瞬间盖住了所有的杂音。
任青惟目光落在奚淘脸上,试图在他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寻找一丝玩笑的痕迹,可奚淘的眼神是那么沉静,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静,没有躲闪,只有看破生死的淡然。
走出图书馆,奚淘站在阳光下。
明亮刺眼的光线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的眼睛更加干净。那漆黑的瞳仁,光明正大地映着他的脸。
这双眼如冬日清晨的薄雾,太过洁净,透出缥缈,几乎让人沉溺。
“可以不要告诉他们吗?”奚淘恳求道。
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他按了接通,爸爸告诉他手续办完了。
“我该回去了。”奚淘握着手机的手往后指了指,再次露出浅浅的笑,“再见,任青惟。”
任青惟在原地没动。
直到下课铃划破沉寂,同学从图书馆出来,和他打招呼:“青惟,不回去啊?”
任青惟偏头,看了他一眼,他沉了沉呼吸,说:“回。”
回到教室,任青惟没有告诉张劭轩和吴岩,奚淘回来了。
风吹起窗帘,吹散了教室里学生刚下体育课的汗味。
教室吵闹。
而任青惟一言不发。
他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是奚淘的眼睛。
剥离了光鲜亮丽的皮囊,只看着眼睛。
灵魂深处的存在都会在眼睛里显现。温和的、平静的,是灵魂处于同一阶级的平视,真实而鲜活。
他第一次,触碰到真实的奚淘。
没有慌张,没有局促,真真实实的他。
这双眼在他脑海里存在了几天。
教室里挪桌子的声响刺耳,他们正在布置考场。
六月底,马上要期末考试了。
“刺啦”一声,任青惟将桌子移开。
张劭轩看了过来,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就见他快步走出教室。
他冲下楼,走过漫长的林荫道,走出蝉鸣不绝的校园,沿着川流不息的马路,光打在他身上,他跑了起来,跑进那条安静熟悉的小巷,跑上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