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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0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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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寒风凌冽天色昏暗,空中如棉絮一般飘着雪花,晴朗了多日之后,安城将迎来一场大雪,百姓不乐意出门,人少,连吃食的香气也淡了不少,买卖显得有些冷清。
周广文再一次看向路口,空荡荡的,无人,无车马。
王二几日前说,那位客人离开时不太高兴,差点发火,这几天都没再出现,不知是否有意外。
但周广文心知肚明,那位姓齐的少爷会再来,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迎接贵客,他们每次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时辰,应该快了。
雪大了,但他们饺子馆的买卖并不受影响,天气晴好或风雪,客人开心或生气,要来的无论如何都会来,下刀子也会来,周广文底气十足。
只是能否快些,门口这个位置三面相通,铆足劲往里灌风,吹得他手脚都有点木了。
雪花呼啸着穿过大风,凌乱茂盛地膨胀开,遮天蔽日一般,周广文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路,决定先进屋去。
转头正要推门,忽然传来走路声,快且乱,听的出很是慌乱,匆匆忙忙朝他这边靠了过来。
周广文绽开一个笑,转头一瞧,有个身影飞快接近,遮着脑袋,跌跌撞撞地越出风雪,见了他立即道:“快开门!”
“是是是,小的在此恭候齐少爷多时了!”周广文看了看四周,“这样差的天气,家中放心齐少爷独自一人出门?”
凤道西催他开门,听了这话不耐烦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不能独自出来?快些开门,我饿了!”
周广文笑着点头,这位齐少爷每回来都不太高兴,待人没什么耐心,有两回还弄坏了他们的门窗,出手倒是大方,修门窗的钱和小费都给得很足,衣裳穿戴也处处透露出家境不俗——这原本也是进入饺子馆的必备要求,否则陈二不会介绍他前来。
齐少爷来的这几次,身边都跟着一位章姓男子,年纪轻轻,长相极为出众,他这么多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不计其数,不乏相貌出众者,却没有一人与之相类似,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周广文暗中瞧着,觉得这两人关系不一般,但两人平时相处并不亲昵,他始终有些怀疑,派去跟踪的人只说二人同进齐府,其余并不清楚。
两人同来多回,这回却只有齐少爷一人,周广文不禁心生狐疑,将齐少爷迎进门,等人上了楼,他转身走到后院。
不久,大门被敲响,周广文从后院出来,馆子里今日不招待其他客人,大堂只有一位小二在干活,仿佛没听见敲门声。
饺子馆有规矩,有人找上门,必须周广文出面。
门开了,又是一个熟人。
“齐少爷是否在此?”
岑桑说,齐府这两日发生了些事,齐少爷原不能出门,按捺不住偷偷跑出来,要是被家里发现就不好了,得趁事发之前将人带回去。
周广文连连应声,恍然大悟状,说齐少爷确实在这里,刚到不久,请“章少爷”进门,言谈中一如既往地热情。
王二依然候在楼梯口,岑桑最近常来,一上去就被带往老包房,刚到门外,里面传来摔杯子的动静,王二看了眼岑桑。
“齐少爷心情不佳。”岑桑平静道,“劳烦今日的饺子备好一些。”
“齐少爷”每回过来都会打坏一些东西,脸色也总不佳,王二从未见他心情好过,今日见状也不觉奇怪,应了几声就下楼去端早点。
屋内的动静也消失了,安静下来,岑桑推开门。
凤道西坐在桌子后头,笑着道:“你这戏唱得可不如何。”
按计划,这位“章少爷”来找“齐少爷”是很气急败坏的,可岑桑性格如此,演不来那些情绪:“我实在不会。”
凤道西并非真觉得岑桑演得差,他们设置这一出,只是让岑桑与他的关系看起来更为可信,只要那些人认定了他们的关系,就会自动给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做足注释,戏唱得好与坏根本无足轻重。
不过他一向爱跟岑桑逗乐子,趁这会得闲,便想抓紧时间多说上几句:“先前与我同进同出,今日又特意过来抓我,怕是不妥。”
岑桑喝着热茶,今天实在冷,他一路走来被风刮的脸都僵了,他不懂:“有何不妥?”
凤道西笑吟吟:“如此美人,成日跟在我这纨绔公子身边,人们私底下会有何议论?”虽然不会当面说,眼神确实骗不了人了。
岑桑不傻,下山以来也是经历良多,凤道西稍一提醒,他就懂了。
不过:“人各有想法,无需在意这么多。”
凤道西:“他们表面上对你微笑,暗中诋毁、诽谤于你,你也不在意吗?”
岑桑:“人心隔肚皮,他们既非亲人亦非朋友,对我评价些什么无关紧要。”
凤道西:“道理归道理,你明知如此,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啊。”
“小时候会。”觉得自己没做过的事却被人误解,心情不好,“不过这改变不了什么,他们照旧议论他们的,我若继续难过,也只是为难自己。”
这是岑桑的处世准则之一,凤道西认识他以来,还未见他因为旁人生气,岳棋差点害了他,后来遇险,他还从窦万成那要到一个让他将功赎罪的机会,尽管他清楚,岑桑此举,是知道岳棋事出有因,更多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可作为当事人,能那样淡然,他生平从未见过。
“长年如此。”凤道西问道,“你如何确保,你如今不难过,是真的不生气,还是强行压制?若是后者,你心中会有不平?”
他问得很认真,眼睛一直看着岑桑,仿佛在探讨某件非常要紧的事。
岑桑与他对视片刻,轻轻一笑。
凤道西平日讲话很有意思,好听的话会说得不那么好听,难听的话则会更难听,对那些江湖人如此,对窦万成也如此。
相识至今,他从凤道西嘴里听过各种话,好听的难听的,不一而足,或许有各自的出发点和目的,但都足够坦诚,他能从中获取许多想要了解的。
所以他其实挺喜欢与凤道西说话,就像刚刚入口的热茶,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点醒他,让他收获良多。
“气大伤身,医书上如此记载,我虽不能长命百岁,也想尽量多活些时日。”岑桑小小开了个玩笑,“你问的问题,我从未考虑,不过现下回想,我约莫是前者。”
凤道西微微皱眉,岑桑极少见他露出如此表情,又笑了,“你我经历多有不同,这些事我难以说清,待此处事了,闲下来,我好好想想。”
话音刚落,王二敲门了,饺子备好了,他来送餐。
每回过来,他都会特意放轻脚步,不留意是听不到的,但这瞒不过凤道西和岑桑的耳朵。
凤道西让他进来,岑桑倒了杯水,看着凤道西身后的墙,假窗上回被他损坏之后,换上了一副画,画的也是窗户,画技平平,窗户一看就是假的,贴在墙上,说不出的诡异。
但今天来,这画好像不太一样了,线条流畅许多,水准上升不少。
王二在向凤道西介绍今日饺子的馅料,用了多少名贵香料和肉,师傅花费多少功夫做出来,言语间,今天的这两笼蒸饺算得上珍馐佳肴,价格自然也是不菲。
凤道西听完后很是不耐,说多少银子都行,顺手又给王二塞了一块银锭子。
王二眉开眼笑,揭开笼屉,夹出一个蒸饺放到碟子中,请凤道西尝一尝,若是不好吃,他们当场退钱。
岑桑放下杯子,问:“你们自视甚高,以为自己的东西奇货可居,售出一概不退,今日怎么变了?”
王二笑着解释说,这是馆子里的大厨师父特意研究的馅,专门用来招待贵客,自然不同以往。
凤道西拿起筷子就要试,岑桑拦住他,示意王二自己先吃一个,王二意图推脱,但岑桑一直盯着他看,凤道西也不说话,他只好夹起碟子中的那个,自己吃了下去。
岑桑这才罢休,让王二出去,他们开始吃饭。
门关上,岑桑从腰间摸出纸包打开,洒在笼屉内的其他饺子上。
这不是普通饺子馆,今天这般需要“试毒”的事大概不止一次发生,他们早已有应对技巧,夹到外面的那一只应当是安全的。
“里头下的是何种毒?”凤道西问,顺便拍了下岑桑的后脖颈,“会让人立即死去么?”
岑桑小心翼翼洒药粉,没留意凤道西的动作,他摇头,只是要致人死地的话,这一套方法下来,太过繁琐,对背后之人而言收益也小,有些不值当。
凤道西:“瞧你如此,是已有决断了?”
岑桑:“是有些想法,不过暂未验证。”
凤道西:“这包药粉我从未见过,新的?”
岑桑点头称是,他为了今天特意配的,如果他揣测无误,很快便能见效。
给最后一个饺子洒完药粉,凤道西提醒他,有反应了。
第一笼蒸饺,共十个,除去王二试吃的,其中六个安然无恙,另外三个则从莹润的白变成深邃的黄,有些像深秋的银杏叶,缀在柳叶状的饺子上,点点如繁星,犹如雕刻一般好看。
两人将四个变色的蒸饺夹到一旁,第二笼也发生了相似的变化,但这一笼只有一枚变色,其他九个并无异样。
二十个蒸饺,共四个被做了手脚,被发现可能并不高。
岑桑用筷子夹着变色的蒸饺仔细研究,过了一会又拨开面皮,将其中的内陷取出,划成小块。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放下筷子,指着碟子中零碎的饺子说:“馅中加了东西,面皮没有问题。”
他方才研究时,凤道西一言不发围观了全程,差不多能看出个几分。
王二说了,这是师傅为了他们这样的贵客新做的馅,早不做晚不做,选在今天。
“上钩了。”他笑着看那些饺子,“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收网杀羊了。”
他想起什么,笑容变得神秘起来,“我要是吃下这么几个饺子,会不会变成傻子?”
岑桑知道他想到了第一次来这里时,在大堂遇到的调戏他的那个年轻人,无奈地说道:“他为人控制,并非天生那般。”
凤道西笑着看他片刻,开口时又变了话题:“若被控制的人是你,也会变成那样?”
他自己给了答案,“莫为控制人心的法子只强不弱,你中招更深。”
人云“人性本善”,他不以为然,自小见过的人与事,包括他自己,都与这四个字毫无关联。
但他亦不信“人性本恶”,世间之大,无数恶人恶行,有相似而无相同,如何能以简单四字囊括?
天地万物,人最为复杂多变,随意微末之处的变化,都会导致人走向不同的路。
所谓迷魂,就是放大其心中恶念,加以释放膨胀,最终导人迷失。
很有趣的是,人在中招后见到的却是心中渴盼期待的事,天与地,正与反,就这么混合与同一人身上、脑中、心内。
凤道西也几乎中招,能脱困,一是他内力足够深厚,另一个理由在于他从不信任旁人,在他的脑海里和心里,不存在所谓美好的期盼,让他快乐高兴,更无法令他沉迷难以苏醒。
这两样“法宝”,让他游走江湖多年不倒,他相当享受并甘之如饴。
与他相比,岑桑过于信任莫为,最后能得救,虽然他出了些力,其实最终还是靠岑桑自己,只是脱困的方式惨烈了些,还因此受了不轻的内伤,调养至今尚未完全康复。
岑桑囚于梦境之中,从开始到结束,从未展露过分毫伤害别人的意图,哪怕在梦境里面对曾对他不善的老李,也给了救治其儿子的法子,对其他人,更是没有半点恶意。
这样一个人,即便服下能“痴傻”药,也不会真的变成傻子。
“你与他人不同。”
岑桑心下困惑,不知为何,凤道西近来偶尔会说些奇怪话——虽然从前他也常常讲些令他摸不着头脑的,但与现在仿佛并不相同,岑桑似懂非懂,很有道理,又觉得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