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知否》遥木落

2、杏水梨花

　　妘奴在那坐了两个时辰，然后得到了一张惊为天人的画像，卫奉说，他拿回去给鲁隐公和公子们瞧瞧。

　　纪灵公心下了然，卫奉下次来，或许就是女儿出嫁之日。其实他很喜爱妘奴，那可是他和丽姬之女，应当万千珠宝，黄金宠爱。

　　事实上，他也如此做了。

　　但他更爱他自己，若是能攀上鲁国此等大国。纪国实力必定提升，他也不想只当一个小国的王君。那可是为天下和百姓，为父亲的一份绵薄之力！

　　食民之畜，以民奉其禄，衣民之布帛，不当为献乎？

　　妘奴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步步生莲，风呼啸的声音，她仿佛耳边又回荡起卫奉的话。沉思了片刻，然后冷冷得笑着。

　　其实，鲁国并不大，与魏国，晋国相比。她曾在宫婢们口中听过，他国王君会在民间寻找丽姝，给她们尊贵的身份，然后作为自己攀附权贵的工具，将娇娇们先给更有权势的诸侯王君。

　　一处院落内。

　　“谁不知晓那鲁幽公弑兄上位，名不顺言不正。”青浣站在院落中，百无聊赖地将石子投向湖面，饶是见那卫奉进宫傲慢的模样，心下便生出几分气来。

　　一声稍有稚嫩的男音传来“阿姊不喜卫，那我替你去训训他。”说着眉眼锋俊的公子便踱步欲出。

　　“姬怜！少惹乱子，当真不记得上次的教训了。”那石子落湖，惊得水花四溅。

　　“阿姊，她不过一个妾，怎敢如此威风！”公子怜语调里带着委屈，跑过去拉住了青浣的衣袖，如同孩童般，无辜地看着他，带着恼怒与不甘，一同撞进青浣的眼眸。

　　“那丽氏幸玉？”
　　“我于她从未有过什么，不过夸过她一句貌美，只怕被当了真。不过妘奴妹妹才真是绝色。”

　　青浣眨了眨眼“哦～那阿姊便是最丑的。”她一石子砸到姬怜脑门上，直砸得公子怜一阵天昏地暗。霎时间便叫喊起来“阿姊乃国色天香，举世无双，岂是池中物，旁人能比的？”

　　时二百年春，冰雪消融。

　　园中多了一抹身影，似是从庙宇中悄悄跑出来的。

　　姬玄衣逢巧遇此地，那翩翩公子玉如双，看得孩童一时间愣神，弯腰下蹲与那孩童平视。

　　“谁家孩童，淘气如此。”本是苛责的话语，却硬生生听出怜爱之意，那孩童眼巴巴凑上前去。

　　那孩童粉雕玉琢，红绸垂鬓，扎着两个小揪揪。一身红色袄裙，最亮眼的莫过于眉心的一点红痣，慈悲情悯。她微不可查地攥紧了衣裙。公子衣见她眉目几分像妘奴，以为是自己花了眼。

　　那指尖刚要触及孩童的眉眼时，她却转头避开了。

　　他双眸纯净通透，如一汪春水，浅笑着“你唤什么？”

　　却也是疑惑从前不曾在宫中见过这般大的孩童，也未曾听闻哪位妃子生子……

　　像，真的很像。
　　“我名廖燕。”稚嫩地声音响起。
　　“哒哒哒”公子衣抬眸向上看去，蕊婢却急匆匆跑来。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廖燕像是松了口气。

　　他拂了拂袖，俯身站起，清风明月，月影清疏。“何事？妘奴……”
　　“王姬命婢，告知公子，此乃丽姬宗亲后代，名唤廖燕。”她喘着气，努力平复下心情。

　　“好。”

　　桃枝换明妆，东篱蕊花黄。
　　杏落水池，梨攀枝梢。廖燕长睫煽动，目光殷殷，朝前后看去，指尖偏指向那朵欲坠的梨花，恳求着开口“公子，花。”总有一种一切翻新的感觉，年岁一去，枯木逢春。

　　不知道的人一听，便以为是“公子花。”挠着头想了半晌，也不知纪王何时所出了个公子 花？

　　公子衣却心下了然，他伸手，指节摸索到花，轻轻一勾，便到了手心。

　　于是伸手递去，戴在了廖燕头上。约莫七岁的廖燕，眉目稚嫩，总会让他想起儿时。

　　其实对别人，又怎不是呢？

　　迎着明朗春光，少年将孩童抱起，他本意想念些诗书给她听。可孩童却摇了摇头，自顾自拿出书籍，给他讲起了故事：

　　曾经有对兄妹，他们两小无猜，身上带着友情，亲情。有一天，妹妹问他“若有一日，我们分离，怎？”那阿兄却是信誓旦旦说“弗。”

　　他们身上不仅血脉相连，更有跨越鸿沟之情。

　　一只小狐，在山中修行。那其他狐狸都成功修身，可唯独它愚钝。于是，会晤君便对它说“你要是去助人愿成，便破格修身。”

　　小狐虽在狐群灵力低位，但若是和普通人类而言，却绰绰有余。

　　它等啊等，风雪过了一年又一年，风云变了一天又一天。

　　林中有一处庙宇，传闻没有什么愿望是不能实现的，进去的人都得偿所愿。于是庙宇金光灿灿，进贡的人不计其数。菩萨高坐木台，她神色悲悯，低眉垂目。桌台上，水果糕点都堆满了。

　　其实他们拜的不是普渡众生的佛，而是一直修行不高的小狐。但他们不会知晓，就算知晓，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承认。

　　它见过无数人的心愿，无非，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后宅安宁，儿女情长。

　　随着三声叩响，缘便如红线，牢牢系住，到死也不会分离。

　　一日，山林中，它听到了人呜咽的声音，于是在暗处偷看着，它想，万一这个人许愿了呢。

　　男子身形消瘦，头发凌乱得披在肩上，系着的红色发绳早已发旧，脸上还沾着血渍。昔日的模样已然看不出来。他将脸贴着女子的脸，试图唤醒她。小狐却看出，那女子已死。

　　可能是他至亲，至爱之人吧，小狐心想着，也跟着悲痛了几分。

　　他蓦然地跪坐在地上，怀中的女子早已无了生息。他笑着，泪却落不下来，哭着，却发不出声响。只感觉喉间一阵血腥涌动，然后他悲怆地闭上了眼。

　　小狐听到了，他对苍天说：天啊，求你，渡她。

　　然后，小狐便出来了，那是它听过最纯正，不含丝毫恶意的愿望，那是他心底深处，最迫切，最纯净的地方。

　　最后，它进入了女子的神识，它看到了什么呢。

　　远处，奇山兀立，群山连环，苍翠峭拔，云雾缭烧，袅袅升入天空。近处，碧波荡漾，杏水梨花，迎风而来，慢慢拂过心尖。

　　少年端着一身红衣，双臂环胸，似乎有什么喜悦的东西，被他噙在了的嘴角的笑意里，随着晴空绝美的鹤影，之上云霄。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少女青葱的手指指向远方。

　　“阿兄，我，当然不会离开你！”
　　“芍药，可见我情之深吧！我们可是兄妹啊！”
　　“阿兄，你真的真的不会离开我吗？”

　　少年眼里有千军万马的浩荡，也有一树梨花洁白。

　　战后，势如破竹，回城之路，白马上的他带着睥睨的神威，银甲长剑，百姓的欢呼声盖过了商贩的叫卖声，盖过了宦官的威风，盖过了王的地位。

　　直到他看到妹妹被一箭穿心，那些曾经的欢呼，赞扬变为了鄙夷的唾弃。

　　那时他明白了一句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们，被他人所不耻，被他人所鄙夷，所践踏，折辱。但，这却是两个心最纯净的人，是世间尚佳的容器，是不染尘埃的存在。

　　最后的最后，少年苦笑着，女子却如云烟飘散。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回来。

　　最担忧分离的那个人，却最先分离。空留下，无数次许下承诺的男子。

　　他说“永不，不会离开”。

　　他做到了，他至始至终从未离开。是她离开了，是世家所逼，是礼教所逼，是人伦所逼，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们本身就是错误。

　　一把剑，一摊血，一刎颈，一段情，就这样，在荒无人烟的山林，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世人只会以他们不耻，却从未真正了解过。

　　女子死后留下的一句话，小狐却还没来得及告诉少年。

　　“无我，亦生，幸识。莫负我愿。”

　　“杳，嫁莲，深山，所盼已久。”

　　可是他至死都没有看到，他觉得，是他害死了少女。如果这份情藏在心“中，永永远远呢，是否不会如此？见着她，嫁于他人，幸福一生，已然无憾。

　　现在却要她背负骂名。

　　错，原在自身。

　　他不知道，其实这些并不会因此改变。

　　除非他是个凡人，从未有过功勋，从未戎马战场。

　　说着说着，廖燕自己便陷入了梦中。

　　空留公子衣一人呆愣沉思，他脑海中浮现许许多多的画面。他从未想过，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

　　这样一个孩童，是谁讲给她听的呢。他不知道。

　　四日飞絮，碧波旁，放风筝。
　　五日繁花，折柳枝，赶新鸭。
　　七日寒霜，叶凝霜，换厚衣。
　　廖燕也不知道，那云散迷雾，一鼎炉子，一座高台。她只记得脑海里有句话，“我想，伴他，如儿时。”

　　“唉，真是无趣。”她心中愁赠烦恼，拨弄着毛绒的袖口，摸了摸綉织的芍药。

　　青书坐到她的身旁，摸了摸她的头，说“小燕，为何事愁？”

　　丽姬二女，王姬青书，一身黄衣，明灿如菊，不忍移目。如春之迎春，秋之白华，莞尔一笑，心神荡漾。

　　“不知，心深，疲累。”她撑着脑袋想，莫非是小狐知道她把故事告诉了人，天降神罚，让她如此惆怅。不由悲悲啜泣了声，一头扎进了青书怀里。

　　青书拍着她的背，好似和蔼的母，廖燕想着小狐，颤着身子，更把脸埋进了几分。“青书阿姊，灵狐会处罚人类吗？”

　　“杂书莫要多看了，看看这都胡言了，哪有的事？”好似一束春光灿烂，照得廖燕身子暖暖的。然后，她在青书怀中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