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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漠明珠 ...

  •   妘奴在铜镜面前梳妆,那邢妇一身淡雅的青装,从被褥上坐起身,站了起来。她虽年岁增长,岁月不过在她脸上留下了成熟稳重,没有丝毫的疲态。

      大抵年轻时,是个样貌极其青涩的女子,如青梅般,汁水溢出,酸涩中带着甘甜。

      思绪如柳絮飘飞,她想。

      自幼时起,邢妇常给我讲大漠的事,我亦乐然去听。仿佛便见那明珠般璀璨的日头高挂于晚霞残阳,蓬草被吹得到处乱飞。羌笛悠悠,一轮明月高挂枯木枝头,风沙飞舞我听边塞战报,听那边关趣事。可心下却埋下怀疑的种子,邢妇是如何知晓的呢?

      正巧邢妇再次开口,妘奴便缓缓发问“何从知晓?我们居于深宫之中。”

      邢妇的眸光却由满怀憧憬变为了晦暗。

      她说,丽姬———妘奴的生母,宠冠后宫的丽夫人,便是生长于大漠之中,她生养得极好,以至于所有人知道的人都不太会相信。她的名字叫李亭华,而常以宫妇之位自居的邢妇,是她曾经最好的玩伴。

      她的口中所言,尽是妘奴所不知晓的。

      戈壁断崖,奇花异草,那桩桩件件,皆如梦般,印在脑中,虽贵为王姬,可还不是囚宫中的名鸟?

      顿时想起上次那般说幸玉,她见过香林炊烟,竹柏溪涧,而我呢?

      邢妇终是叹了口气,一字一句描述着,连带着妘奴眼前浮现画面。

      晚阳余晖落在李亭华脸上,眸中,她眉眼弯弯笑着,带着勃发的生命力,是那样的自由快乐。红布为裳,也衬得她娇艳,是与现在冷冷的神情截然不同的。

      “那父王呢?他们是如何相识的?”

      李亭华自幼与书邢一同长大,书邢因族中被贬来到大漠,而李亭华的父亲便是名将。

      李亭华红布衣上挂着香袋,和些蓝绿的玛瑙,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着,额上也挂着诸如此类的配饰,娇之如凤,令人倾心。

      她迈着步子来到书邢身侧。樊书邢因出自于书香门第,便只是穿着清雅,如春日的绿芽,夏日的荷叶。清冷如玉碗,眉目似寒水。李亭华则如往日一般,将残夕酿递到了书邢手上。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凌乱,他们只是相视一笑,心下了然。

      帐篷内,篝火冉冉,萤火虫点亮帐外的黑夜。

      “书邢,你志如鸿鹄,愿你早日得偿所愿!谁说女子不如男呢?”

      帐内响起一阵欢笑中。

      李亭华翻身上马,倨傲地笑着,疾行而去,一阵尘土飞扬,留下马蹄印三三两两。

      纪臣彦第一次见到李亭华就被吸引了。

      纪臣彦是楚国顶有名将领,出战六年,从无败绩。桀骜不驯如他,可楚王忌他三分。他名中带臣,命为臣,可他从不甘做臣子。

      马踏大地激起片片尘土,少年策马扬鞭引得无数少女抬头眺望,少年跨骑枣红大宛马,一袭红衣尽显妖艳,面容俊美无数美女尽皆逊色,长发随风飘扬,在少女心里留下影子。

      少年将军为她采了无数株花,摘了不计其数的名草。我想,邢妇大抵就是在这时看到的罢。

      烽烟弥漫,群鹰展飞,万马奔腾。

      剑锋宛转,银光四射,打掉了那支突袭而来的箭。

      他银鞍飒踏,玄甲怒马。

      李亭华就这么呆愣了片刻。

      迎着毒辣的秋阳下,他一身戎装,本是银色的柳叶甲泛着烁烁金光,乌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未戴头盔,赏心悦目的面容一贤无余,只是尸山血海修罗场中杀出来的人只一个抿唇、一个蹙眉,凌厉杀气便罩过俊丽眉眼。

      他说“躲好了,阿华,不要伤了自己。”

      回来后却带了一身伤痕。

      月下饮酒,望着一轮孤月,她心下苦涩。姑娘心中有了一人,却从不自知。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纪臣彦有些不知所措,慌乱着,最后也是用指尖轻轻拭去。

      “阿华,你怎么了?”他只感觉心如万蚁所蚀,她是大漠的明珠,怎该流泪,不该有人让她落泪。

      她只是自顾自地说“心有君,意所属。可你征战戎马,若不能长相守,又何必续孽缘。”

      于是,他下定决心,与她长相守一辈子。

      那便意味着,他将不再是将军,但他仍要给她世间最好的。

      正逢周天子亲征,箭如飞弦,紧急关头,纪臣彦侧身挡上前去,他分明可以将箭打落。殷殷鲜血从他口中流出,他却知,他成功了。

      马革裹尸战沙场,血染浔阳江上,他锈着万里风的傲骨,笑得轻狂。

      马蹄声传来,她起身望去。只见渡口嫩绿的杨柳梢后,一骑踏着清晨的露水与雾气而来,枣红的大宛马、雀蓝的提花袍,马上少年腰间打磨得如铜镜一般的銙带在阳光下烁着,长鬓浮动着从她身旁掠过,二人对视,带起一阵春风。

      可是

      “周天子封他为诸侯,不过是个小国,他没有尊贵的血脉。”

      “但周天子逼他娶了姬弥樾。”

      他呆愣地望着那封圣旨。利剑抵上脖颈,寺人尖细的声音回荡着,如同魔咒般,将他的计划打成一盘散沙。“王所赐,圣恩入沐,为何不谢?”

      他屈身跪着,心如死灰,他从未想过这个。

      “谢————王。”

      可他记忆中笑靥如花的姑娘,大漠中的明珠还在等他。

      他只觉得浑身冰冷,浑身疼痛,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那夜,风雨飘摇,打落在青石街上,也打在他的心里。他有两个选择,一、攻入楚国,二、遵旨。

      “他选了第二个?”

      回应她的是无声的沉寂。

      “李亭华爱他,哪怕他装出变心的模样,她仍不信。”

      女子强压下心脏深处的刺痛感,双拳紧攥,望向水中自己的倒影。良久,她松开已经握出血痕的掌心,嘴角结出一抹苦笑,抬起手臂,轻轻点破水中的玲珑倒影。

      她愿意嫁予他,哪怕是妾。

      利剑泛着寒光,那臣子瑟缩着,可姬彦宛转刀刃,丝毫不留活路。

      “丽姬,从不是妾。”

      李亭华,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是与他在大漠中结发的妻子,是大漠的明珠。

      “现在他叫姬彦,再也不是谁的臣子。李亭华为妻,却成了妾。姬弥樾一厢情愿,反倒受尽冷眼。”

      妘奴这才了然,纪国并不是随意被周天子赏赐的小国,只因她的父王没有尊贵了血脉。

      “可是公子怜呢?他们不还是有了孩子!”妘奴言辞急切,望着书邢,眸中含着不可置信。

      “他们曾立下三法,姬弥樾可以为妻,但王却不会碰她。”邢妇息了声,她混浊的眸中,似乎有什么要冲出束缚。

      是当年的志向吗?

      纪王便是在门廊上,他听到了曾经自己的事迹,是那样的不真切。

      他本是英姿飒爽的将军,一朝成为王君,却变得和曾经最鄙夷的权贵那样中庸迂腐。邢妇的话,犹如一巴掌,把他扇醒了。

      他快步走到丽姬宫中。望见来人,丽姬朱唇轻启,梨涡浅浅然,笑靥依旧,似水莲般明媚。

      可他说,

      是他负了她。

      今夜凭栏独相望,弹指一瞬间,落花逐流水,人去楼已空,抚手读瑶琴,乱了音,调难续,往事已成了孤雁,独自飞。

      妘奴感概万千,原来阿母和父王间还有这样的故事。

      邢妇无声站立着。

      她想到了那天竹板打上妘奴手心的模样。幸玉虽粗鄙,只因她没能受过世家教导,她认同。可妘奴那日说她乃乡野农女,仍是被打了手心,她不该辱没与她同为女子的幸玉。

      她想到那日将军庞德进宫求见,他不屑鄙夷于女子,将丽姝们当为消遣排乐的玩物。他倨傲,无知。

      她说“丽姝们不该是玩物,她们是人,是女子。”女子从未逊于儿郎。

      他却神情不耐。
      转身的一刹,大声说了句“一介女流,无知蠢妇。”

      “邢妇,那你呢?”妘奴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是啊,樊书邢,问问你自己,那你呢?

      你本该是自由翱翔的鹰,而不该囚于宫中。

      这些年,你为了太多太多人,以至于把自己抛在脑后,把志向抛在身后。

      她仿佛回到了那夜。

      营帐中。

      “女子为何不如男子呢?!我偏要当世间最有名的女官!”

      看似寡淡的她,心中也有一方天地。

      只不过,从未能实现 。

      “书邢,你志如鸿鹄,愿你早日得偿所愿!我信你,定能居于朝廷之上,有一番天地。”

      她不禁蜷了蜷手指,神情怅然若失,泪水似乎无声蓄满了眼眶。

      然后,她双手扶过沉默不语的朱红色宫墙,明黄的银杏在地上。

      落在了铺了一层又一层数不清的卵石的地面,那些年的孤寂沧桑,都被遮掩藏在庄严的宫殿之下。

      她曾以为如此肃静平和喧嚣争鸣才该是的归宿,但当她回首,朱红色的宫墙仍旧沉默不语。

      她的命运从不该由她人做主,她便是想要青史留名,天下太平,为民请命。而不是一个小小的世妇,她有自己的名字,叫樊书邢。

      而不是邢妇。

      那木桌上的一纸文书,轻飘飘得写着。

      “身无鹏羽翼,心向青云端。”
      “阿华,我从未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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