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斜红冷》凤芳芳

4、第 4 章

　　沈抚言看着他的脸，他比她要高很多，从他那个角度可以看见她的睫毛似蝴蝶的翅膀般微微震颤，他又有些不忍了。他出生广州沈家，父亲拥有着广州十三行里的一大半商铺，与洋人都做着买卖，绝不会漏过国内的买卖，怎会不知叶穆禹，又怎会不识林婉潇。但他就是不甘心，他知道叶家与林家的婚约，但他还是央求父亲去提亲，父亲听闻不允，对他说：“叶家与林家早有婚约，为了一个女子，伤两家和气，让一家难做人，不值当。”他不甘心，刚想继续与父亲商量，父亲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叶家那位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他疑惑，却见父亲目光笃定，他是相信父亲的，想着只要她好，他也算成人之美了。但她一点都不好，三年婚姻，小报上叶穆禹花边新闻不断，他出门从不带她，她只能做着那笼中雀，望着叶公馆里的四方天空。他却转而来嫌弃她，嫌弃她不够洋派，不够新潮，也不知是谁在禁锢她，无法让她飞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更何况叶穆禹在革命，也不知他究竟是革这四分五裂中国的命，还是在革叶家自己的命，只是叶家的命里还顺带着林婉潇的命，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听闻她离婚，他急急地跟过来，但她不记得他，她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叶穆禹，她时常发呆，有些时候嘴角会凝着一丝笑意，却在回过神时消失不见，带着点遗憾地怅然。有些时候目光是凝重的，手指紧紧地掐在手臂里，惶惶然地惊慌神色刺痛了他的眼。他一直在试探着她，就算是让她再次陷入不好的回忆，他也要这样做，他想为他和她挣一个将来。他从年少惊鸿一瞥的欢喜，到如今的爱她，从前他希望她能快乐，但如今他却希望她的快乐是因为他。
　　他看见她的犹豫，终是想问些别的话岔开去，她却抬起头来看他，目光蒙着一些雾气，只听她说：“从小我就被教育，身为女子就要贤良淑德，大哥留洋早，回来后就不让家中女眷裹脚，还请了先生让我和几个姊妹上学认字。如今的世道，追求男女平等，男子能够为这个世道付出的，女子也一样可以。国内如今缺的是重工业，只有大力发展工业，经济结构才会变好。”他听着她的话，她终于不再是笼中的雀儿，他赞同的点了点头。
　　转眼间到了耶稣诞节，当地的基督家庭很是热情，往常总是会邀请很多华人留学生去赴宴，沈抚言拿着请柬，还没开口问，就看见林婉潇抿着嘴，好似在想着拒绝的说辞，他知她拒绝人的漂亮话总有一大堆，也不劳她说那一堆话了，便只问她：“不如我们去买菜，晚上下厨。”她听闻颇为吃惊，“古人都说君子远庖厨，想不到沈先生还有这样的好手艺。”他唤她潇潇，她却只称他沈先生，这样看来确实是他太失了礼数，但他只觉潇潇二字轻启，似一串悦耳的音符，便也由着自己去了。他回道：“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夫岂恶刍豢。在这儿待得久了，你也知道，洋人可再生不出什么正经吃食，只能自己动手了。”
　　他们起身去买菜，路过林婉潇家的信箱时，她如往常那般习惯性的打开看了看，今儿却发现平平整整躺着一封信。他见她有些犹疑着不敢拿，便伸手帮她取出。她甚至有一刹那的期待，会不会是叶穆禹的来信，想来如今他也当再婚了，再没什么给她来信的理由了。沈抚言将信放在她手上，轻声说：“你大哥的信。”她听了，悄悄地松了口气，那口气里却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他们一路走着，她一边拆开信读了，脸上满是笑意，她见他心情好，便问：“令兄说些什么。”她将信收在手袋里，“大哥惯会取笑人的，他说学费的事情不用担心，他能负担我到把世上的书都读完呢。这世上那么多书，哪能都读完，他总是承诺这种不可能的事情，你又实在是没法子反驳他。”他也笑，“家中可好？”他也觉着自己问得太多，刚想解释几句，她却只回了二字，都好，便是不愿再谈了。
　　他们去菜市场，其实林婉潇会做些清淡爽口的菜式，为的是照顾叶穆禹的胃，但却从没有自己去买过菜。那些菜都是经厨房用人精挑细选，个个都洗得干干净净，上面还浮着细密的水珠。鸡鸭鱼肉也都是整理过的，这点倒和洋人的作风颇为相似，他们是浪费的，凡是肉类就只取最精华的部分，却不知被丢弃的那些，也能做成人间美味。她走神间，见沈抚言已将菜买好，正要装在牛皮纸袋里，她上去帮忙，沈抚言只给了她一袋子，那袋子里装着绿油油的葱，长长的从纸袋子里伸出来，她将袋子拥在怀里，一片翠绿遮了她半张脸。沈抚言揽着两个纸袋子，望着她，有一丝的恍惚，外面风大，她套着一件驼色的大衣，衣领处是一圈儿羊毛领，领子上的绒毛随着风缓缓地浮动，他真希望时间能够静止，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起买菜，她能为他洗手做羹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