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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夜大雪一抹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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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快熄灭了。
我手忙脚乱地拯救它。
天还没有亮。
熟睡了的人可能不怕这种冷的。“主人”是醒着的人,我是半醒着的人。
我知道我失职了。
我不了解“主人”是怎样的人,只有刘再说过,在他这里是不能犯错的。
我想,他肯定会惩罚我的。毕竟那个客人带来的阴霾还一点没散。
可他没有责备我,连神色上的责备都没有。
我又想,他怕是顾不上理会我这点小错吧。
我接着想,我可能补救得还可以,这么长时间了,我总算有了些长进……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一个人在别人眼中的样子,在很大程度上,与距离有关。
由此我延伸出一种观点,当有人说,某个地方有多么多么好,好到无与伦比,我的第一反应是:那地方不存在;
接着是:他大概也没去过;
最后是:他在帮谁的忙。
相反的说法也一样。
“你刚刚在叫谁?”他走过来,有些颓废地坐在靠炉火最近的那盏灯旁,这样问我。
“我没有说话。”我很认真地回答。
接着还仔细想了想,确定自己确实没说话。
“你坐在那,睡着了?”他接着问。
从语气里,听不出接下来是要责难,还是拿这个消遣。
应该不是第二种可能,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心情。
“是!”我诚实地说。
我想到了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我说梦话了,他问的是梦里在说什么。
“做梦了?”他果然这样问了。
“嗯……”
我有些无措,不清楚是为失职还是其他什么,比如说梦话被别人听到的尴尬。
“梦见什么了?”
他似乎很有耐心,但他的语气与他的表情一样,可以一万年不变一丝一毫。
“我好像,喊了‘易容’。”
说出这一句我就后悔了。
我应该说,自己说了“好冷”。
因为那是在醒来前说的,人最容易被梦里清晰的话带到现实。
那些梦里说了,说完也没有醒来的话,估计是不出声的,就算出声了,也是模糊的吧……
“你知道,易容,是谁?”
他好像在问:你也知道易容?
又好像在问:你知道易容?
如果是第一个问题,那易容是他认识的人,是我可能认识的人。他在确认这种可能性。
如果是第二个问题,那易容是他想认识的人,是我可能认识的人。他在确认这种可能性。
总之,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认识易容。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识易容,但我知道他希望我认识易容,而我的答案是令他失望的。
“我不知道,我听见有人这样喊,喊到哭了,我就跟着喊……”
我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个我不愿回顾的梦。
在梦里时并不觉得什么,醒来后却有莫名的疲惫。我为自己做没头没尾的梦而失落,为自己在梦里的一动不动而遗憾……
最好让梦只是梦,回顾它做什么?这是我自己心里的盘算。
“谁在喊?”他继续问。
虽然他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说话,可声音却像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死了,穿着红色的衣服,像出嫁一样,在一座坟前死了……”
我说的是实话,可听起来乱七八糟。
乱七八糟的话往往不被信任,因为它缺少体现其本身真实性的外壳。
说这话时的我,其实还不会说话。
我不是在随意地放任自己的表达,我再努力,也只能说成这个样子。
还好,我说的是梦。梦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
“你不怕吗?怎么没哭?”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明亮柔和,好像很有耐心等我慢慢地想。
“我不怕,我知道我在做梦。”我认真而诚实地回答。
他有些惊讶,遂即轻轻一笑。
“还能知道在做梦?那知道冷吗?”
“冷,冷的,后来也下雪了。”
我看到了他的笑。虽然是很小很小的一点笑,但这使我一下轻松了许多。
我也嘿嘿地笑了。
炉火里升腾的火,奋力驱赶着我们周围的寒意,我再次置身于温暖。
“你叫……”
“冬茗!”
我立马回答。像怕他收回这一问一样。
“冬茗,是哪两个字?”
他其实并不关心这个吧,只是想说话而已。
说话,把思绪引向另一个方向。不然,下雪的黑夜,这样的黑夜,该多冷啊!
他在问我的名字,又不仅仅是在问我的名字,可是,也只能是问问我的名字。
“我,不太知道。”
“你是哪里人?”
“这些,我都不太知道。”
我诚实地表达自己的一无所知。
这应该不是属于我的耻辱的,虽然有时我会在别人面前,因为这个而感到耻辱。
“不太知道,就是还知道一点的。”他慢悠悠地质疑。
“不,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我急忙补充。
“一点都不知道,也好!那你知道我吗?”
他好像又笑了一下。但我不确定。
“我只知道,给我名字的人,我应该叫‘夫人’;你,我应该叫‘主人’;每天跟我一起的人是刘再,其他的都不知道。”
“那‘夫人’,‘主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刘再跟我说的。”其实刘再还说了很多,我记住的只是这些。
“冬,是冬天的冬,茗嘛,就是这杯子里的茶。你说,我算不算是给你取名字的人?”
他摇了摇茶杯,看向我,等着我回答。
“冬天的冬,茶的茗。我知道了,‘主人’才是给我取名字的人。”
我并没有多么兴奋,但笑着回答。
“我叫萧燃。我的朋友……朋友们,都叫我恕之。这里没有旁人的时候,你叫我恕之吧!我在这里太久了……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他平静地介绍自己,语气逐渐失落,在这失落间,一生一笔而过。
“好,以后只要我在,就一定有人叫你‘恕之’,每天都会。”
我笑着回答,信誓旦旦。
他得到了安慰。我很确定,因为他又笑了。
灯光下,我能清楚看到的半张脸,泛着温暖的光,清瘦的脸上因笑容而多了些褶皱。
他微微点头,端起茶杯闻了闻已经凉透了的半杯茶,说不久就会有新茶送来,他教我怎么煮。
我为自己这样的回答而感到高兴。
他的笑容让我感到高兴。
我想,梦里那满山遍野的花,收起来给他,他会不会也拿在手里闻一闻,然后这样笑呢?
按他的说法,只有朋友才叫他恕之,我为什么也可以呢?当时的我是想不到这个问题的。
可能,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记忆的人,没有立足点,是飘着的。
飘在一切纷乱繁杂之外,最有勇气也最有智慧,最无关紧要也最安全。
看起来最远,却可以最近。
那么,在他没有朋友的日子里,我是不是可以做半个朋友呢?
我不敢让自己这么想。很多事情,若在想象里完成了,恐怕在现实中就无法完成了。
我只要想办法多让他笑一笑,然后用他的笑容来让自己开心就可以了。
我给自己立了这第二个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