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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个女子一场怪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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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白雪用尽全力在吞噬黑夜,不停地往下落。
有月光就好了,我想。
可月光与持续下落的雪往往不能共存。
它们各自发亮,它们势单力薄,它们保持纯粹,它们同赴消亡……
我能感受到的,是雪。因为我见过雪,它给我它的冷,我踩出它的声音,它可以把我变成它,我也可以把它变成我。
我不知道梁霜是谁,所以我只是看到“主人”在难过。安慰,是生来就会的本领吧,它并不代表理解与共情。
“主人”的泪,与梁霜有关,梁霜与他有共同的伤心,但梁霜已不在。
我能理解的只是雪。
那晚,我在“主人”的火炉旁度过。
他没有再吩咐我做什么,大概伤心支走了他所有的力量。
我的精力磨不过寂静,昏昏步入梦境。
我知道我走入了梦境,但依旧认真地看着眼前。
梦里梦外,都要认真地对待。这是我给自己立的规矩。
我走在一条山里的小道上。周围绿油油地,树木和草都很茂盛。这像是夏天。
我发现自己光着脚,泥土很湿润。我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上面有草叶被碾碎的痕迹。
我可能忘了我是个女的,否则,这样子是不好意思出门的。
虽然荒郊野外不一定能碰到什么人,但人的羞耻心在于,不必真有旁人,只要自己在,周围都是旁人。
我这样打量着自己,抬头间发现,在我眼前出现一个女人。
她离我挺远,远到她不知道自己后面有我。
但我可以看到她是个穿得很整齐的人,至少她的背影是整齐的,这体现在她的头发上。
头发之下,是鲜红的毛绒绒的接近地面的披风。她像是在冬天。
我跟着她走,保持不变的远近。
她好像感觉不到热,我似乎也没感觉到冷。
周围的树叶开始凋零,风吹得让它们不能归根。但也不算什么,终究在同一处山林里。
她停住了。
在一座墓碑前。
一座新修的墓碑。
土还是松软的。大沙漠里的风,绝对有力量把它摧毁,也可能有力量把它造就。
我想远了。这是山林。
她蹲了下去,从怀里拿出一束花。
那花并不稀奇,这里到处都是。
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黄色的……都很细碎,叶子也细碎,枝干像是已经枯死,却很坚韧。
但是这样聚在一起却很不一样,散着灿烂的光。
她把它们凑在一起,凑成大大的一束,放到墓前,庄重地洒上一壶酒。
花也是第一次喝酒吧!不过它们将枯萎于酒中,酒也不能恒久地保持它们盛放的样子。
酒的味道从花瓣出发,向四面八方飘散,像是那已经长眠的受祭者端着大大的酒碗,直送到山林的鼻子边上说,“我们一起!”
我躲在大树后面,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怕惊扰了她。
一动不动,是我最擅长做的。因为这个,我能看到许多事。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个,许多事情的呈现者,是不在意我看到什么的。
她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或者是一会哭,一会笑。
她也在念什么我听不明白的东西。
念到激动时,她站了起来,冲着前面的高山大喊:易容……
喊了三声,就三声,我这次数得很清楚。
山有回声,绵绵不断。
我把这回声想象成一个回过头来冲她招手的人。
“你同意了吗?”她问。
我不知道她在问谁,应该是我也在尽力想象的人,应该是她喊的“易容”,不知道是不是墓碑所代表的人。
她安静了下来。山林间再没了声音。风不打落叶,兽不踏枯草,鸟雀也沉默。
我依旧一动不动。
她缓缓走至墓碑旁,靠着它坐下来。
我看到她鬓间红色的花,耳朵上红色的坠子,黑而细长的眉,微微弯着的红色的唇,红色的外衣与裙摆,红色的鞋袜,慢慢开始成红色的土地……
闪光的匕首,和闪光的缓缓流出的红色液体,谁也遮不住谁的光。
我很想上前去阻止,至少阻止正在流的血。
但我像被粘在原地,周身都被粘着,一动也动不了。
太晚了!太晚了!我这样安慰自己,同时也这样催促自己。
我努力想看清她的脸,但又很怕那脸是熟悉的。
虽然我的记忆里没有熟悉的脸,但我总有熟悉的感觉。
我害怕熟悉的感觉,因为它有能力左右我的行为。这会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
我就这样远远看着她。不知是真的,还是我想象的,她笑了。如愿以偿,无可奈何,壮怀激烈,落花流水,不知哪个词更合适,反正她笑了。
我看着的,是一个人生命的结束,但我没有悲伤。
好像她走在路上的样子更让我悲伤。
是否是因为,我的情感与我的行为一样迟疑而妥协,所以我这样平静?
我不能明白。
好像平静才是此时唯一适宜的。就像山野,也在尽全力平静。
她的笑与我的平静同样持久。自她起的红色蔓延了很久,我看到的方向,我看不到的方向,都在陪同。
寒意在一瞬间袭来,我一个哆嗦,发现雪花在缓缓落到她身上。
她似乎还是笑着的。
“易容……”我忽然学着她的样子大喊。
我来不及反应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知道,我喊的“易容”是她。
我哭了。没在意有没有流泪。
山没有对我回应,她也没有。
雪快要将她淹没了。她什么都听不到。
我只听到我自己。
“好冷!”我哆嗦着说。
挪动的身体折断了被冻脆的嫩绿草叶。
一条毯子落在膝盖上。
我抬起头,看见的是“主人”居高临下凝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