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殳声

4、一位来客一封信

　　不知什么时候，天又开始下雪了。
　　我的记忆，总是冬天。
　　我不为这个奇怪，因为我不讨厌冬天。不讨厌，所以不会怀疑。
　　我喜欢柴火燃烧的声音，水沸腾的声音。
　　白雪照亮的窗户下，花的鲜艳更纯洁。
　　一个管事的说，以后，我要到“主人”那里听吩咐。
　　我说我找不见。
　　他说刘再带我过去。他也在那里听吩咐。
　　后来刘再每天都会带我过去，再带我过来。他总是走在我前面，絮絮叨叨地耐心教导我。
　　我是要认真听的。因为他说的话听进去了是会有用的，但我没听进去多少。大多时候，我只是跟着走。
　　我其实什么也不用做，每天都到同一个地方，坐一坐，走一走，时间够了再回去。
　　我好像在等待一项重要的使命，但使命好像离我很远很远，不会立马就来。
　　不会立马就来，不是不会有，所以我还得等着，一天一天的，很隆重地等着。
　　在这样的一天一天里，我没有再见到过“主人”。
　　他不像是个主人，主人总是要吩咐别人些什么吧！
　　他像空气一样，在，又不在。
　　这还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
　　很远很远的地方，几声战马嘶鸣，猛烈地钻入我的耳朵。
　　我回过神来，周围一片宁静，我也始终清醒着，没有做梦。
　　几个管事的人，带着几个不管事的人，小跑着过来，差点把我推倒，径直向里面走去。
　　他们很快又出来。在院子里进进出出了一整天，头上冒着热气。
　　雪被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没一点化的迹象。我也还如原来一样，没什么事情落在我身上。
　　但这天晚上，我没能回到自己的房间。
　　刘再说，他同我一起留下。
　　院子里灯火亮起来后，刘再走在前，我跟在后，向里面的房间走。
　　停住脚步，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们的“主人”站在窗前，灯火照不到他，黑夜描绘下只是轮廓尚显清晰。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们也不敢动分毫。
　　在这里，只有火苗在清晰地跳动，响亮地跳动。我一下一下都数着。
　　不知道数到几的时候，杂乱的脚步声混了进来。
　　刘再推着我往后退了几步。
　　一阵寒意随几个人进来，立在门内。
　　窗前的人缓缓转过身，目光直指其中一个白色外衣的中年男子。
　　“主人”的目光，像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箭，通红的暖光下泛着寒意。
　　这跟他倒在地上念着什么时文弱书生的样子很不相同。
　　那人后退一步，收拾起全身不多的勇气，颤着声音，“萧……萧兄……”
　　“主人”没有答话。
　　那人继续，“这，是不是回避一下……”
　　他拿目光扫了我们一圈。
　　“主人”挥了挥手。
　　我跟着往外走。
　　“你，给客人上茶！”
　　“主人”补充了一句。
　　管事的把我拦在了房内。
　　房门关上的声音很大，震碎了后来的声音。
　　我没再听到什么吩咐。
　　客人坐下没有声音，我上茶没有声音。
　　他们安静地坐着，我安静地站着，都沉浸在自己的安静里窥探着别人的安静。
　　终于，客人先发出了声音。
　　他从衣服里摸索出一封信。
　　折得有些皱了，上面似乎被涂抹了什么，总之不太整洁。
　　他试探似的，顺着桌面，把它滑到“主人”手边。
　　“主人”微微侧脸，久久地盯着信。
　　他的表情越来越僵硬，手没动一下。
　　我看着他，似乎能感受到，他的言语像千军万马，在奋力往外扑，但无声咆哮着，最后只杀出四个字：
　　“还有什么？”
　　“她最后说，许是时机未到吧！”
　　客人的声音很虚，虚到没有缘由，没有结果，没有他自己，也没有别人。
　　这不是我听不懂，而是他自己都不明白。
　　他忽然开始说，没完没了地说。
　　“她，生病了，你知道的！她一直在生病！她还随时随地带着个人给她看病！那人医术很好，都信得过的……她家里兄弟也都去看了，要接回去的，她不愿意……没来得及。我去的时候，就听到这么一句……可是只有我听清了，所以让我来见你。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很想见你，但你，你们，都是不愿意见我的……”
　　他越说声音越大，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走着。带着些愤慨，又带着些委屈，好像还有些不得已和义无反顾。
　　“梁霜，她死了！梁……她不在了。”
　　“你回去吧！”
　　“主人”打断了他。
　　梁霜死了！
　　梁霜是谁我不知道。
　　但这个名字触动了我。
　　他说梁霜死了，我感觉是在说冬茗死了，是我死了。
　　这客人不是好人！
　　我第一次有仇恨的感觉，把这仇恨以目光抛向这位客人。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来都是，她说什么，我做什么，但我不明白……她不在意我明不明白！你明白吗？你就很明白吗？你怎么打算呢？自然，去处是很多的……”
　　他继续说，越来越激动。
　　“你回吧！你怎么打算......以后可以自己打算了！”
　　“主人”目光空洞地注释着前方，面色苍白，像一个正摆在座椅上的纸人，偷来旁白者冰冷的语调，一字一字地凑出了一句话。
　　那人渐渐熄掉声音，合上上下奔忙的嘴，不再说什么了。
　　停了停，如来时那么轻巧，推门而去。
　　我关上门，转身看到“主人”平静的脸上，一行泪缓缓下来。
　　他的手在抖，越来越厉害。遂捂住脸，蜷缩着在黑暗里断断续续地闷声沉吟。许久才平息。
　　他想打开那封信，可信始终没打开。
　　我想帮他，却被推到了一边。
　　那信上有血迹，好几滴，我似乎还能闻到从那里发出的味道。像是流动着，还有温度，在咆哮。
　　他把信紧紧攥着，攥成了一卷。“天涯路远风寒，高阁望秋山……”他一遍遍念着。
　　梁霜若能看见，会哭吗？会笑吗？会劝慰吗？还是会把后面的句子添上？......
　　我这样想着，竟伸手想去安慰他，但我停住了，因为我不是梁霜！
　　我是冬茗，一个别人不知道名字的，自己才有名字不久的，没有来处的可有可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