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苑》宁解

6、境地

　　林肃闭了口，屋里压着一阵沉闷的死寂，仙王又喘了两下，声音止不住地抖：“还未有落英山之时，我孟氏一族便是仙界统治者……数百年来……五界里谁不以仙界孟氏为尊？！如今败在老夫手上……孟氏的百年辉煌尽毁于吾手啊！哈哈……驰骋半生，最后落得如此境地！人人得而欺之，连性命都难保全……老夫犯了错，是万死也犹轻，可那两个孩子不该遭这牵连呐……”

　　云枳静静站着，风维之前当然也顺嘴讲过仙王的故事，他不至于听不懂仙王的字字泣血。

　　仙王名孟连义，年轻时是位枭雄，善战且好战。他四处征伐，从仙界打到鬼界，数年时间里将原本稍显衰落的仙界孟氏重新推上顶峰，五界顶峰。那些年不仅仙界内部安生，其他界只要听见“仙王”两字就绕道走。而且据说仙王最强盛的时候，遇见赤湖里那怪物来作乱，一线前锋部队全是仙界精兵，仙王坐镇中央，甚至有传言说他曾只身一人挡过那怪物的一击。

　　就这么威望越积越多，孟连义去哪儿都有跪了满地的臣服者崇拜者相迎，他胜了太多次，站得越来越高，被所有人仰望供奉着。时间一长，仙王渐渐丧失了警觉，认为天下无人敢起异心，即使起了也不足为惧，打过去便完了。就是如此不可一世之人，最后也不出所料地栽了。

　　先是一处战后小伤突然严重恶化乃至全身僵直，仙王被迫卧床休养。同时，“仙王重病难愈”的消息不胫而走，外界被压久了，一时间躁动频起，都想趁机打打劫。一些仙门更是暗中勾结妖、魔、鬼三族，共同向仙界发难。仙王卧病难支，所属精兵相继反水，叛徒层出不穷，彼时仙王长子初露锋芒，奋起迎战，最终以“人死战惨胜”为军报，给了仙王又一记重创。

　　他们的胜与败其实唯有一个名头上的区别罢了。那些人最后没有真刀真枪打上落英山而已，仙王仍被称作“仙王”而已。事实上，孟连义旧时的心腹重臣尽数殒殁，只有如今的易阁阁主林肃勉强逃过一劫。仙界孟氏迅速式微，形同虚设，仙界势力被方家为首的世家门派瓜分殆尽，落英山首当其冲，守卫仙使全换作一新，几乎每一座宫室都被把控着。仙王被囚祈仙殿，他仅有的二子，长子殉命于战场，自小养在别处的多病的幼子，某天也被揪了出来，限制软禁在落英山一角，性命由天。

　　仙王失势至今大约五六年了，的确早已名存实亡，如此长不长短不短的一段时间里，这位陛下还学会了屈伸有度之道，

　　“老夫不求其他……只是已经历过丧子之痛，再难安心让另一个孩子成为刀下鱼肉！”仙王狠声道，他苍老干枯的脸上满是决然，“我请求您，将幼子如安收作弟子，授他自保之术！”

　　榻前的人依然沉默着不言语。

　　仙王继续说：“我知此事尚有不妥之处，但既然开口相求，我自不会平白麻烦您。”

　　“拜师不能少了束脩礼，”仙王顿了一下，“为表真诚之心，老夫愿将玉石交还给您。您肯接受，就是小儿最大的福气。林阁主，去带如安前来。”

　　云枳面上淡淡的，看不见任何情绪反应。

　　林肃神色有几分茫然，显然不太明白什么玉石，但仍依言退了出去。

　　支开人自然是要更深入地谈条件。云枳先一步绕到外间屏风处，仙王自个儿披了外衫下榻，慢吞吞走出来，站在香炉旁，枯黄的手抚上盖顶蹲立的瑞兽，昂首的漆金瑞兽被那手上的茧子擦出沙沙痛哼，在仙王掌中化为了三张白纸。

　　仙王搭着松垮的眼皮缓声道：“这个先归还您，玉石也不用等太久，老夫最大的心愿已了，剩下的那口气也撑不了多久。”他说着，白纸竟凌空飘起来，一路轻轻扬扬飞向云枳。

　　——和那日的白鸟虚影一样飞向他，也一样含裹着他的丝缕神识。云枳接过来，却还是不说话。

　　仙王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将香炉盖子重新盖好，瑞兽依旧威武地立在上面。浸了满屋的那股幽中带涩的香味猛然浓厚了不少，仙王深深吸了几口气，干瘦的脸上浮起星星点点的红血丝，神色愈加平稳了，如回光返照。他背着手，往外间堂上主位去了。

　　很快地，屋门“吱”一声被推开，两道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云枳收好白纸，从屏风后走出来，瞥了一眼未完全合拢的两扇门，角度原因，没看见什么。

　　林肃身边是个少年，身量中等，品蓝祥云锦袍着身，一张脸圆圆润润的，圆眼睛圆鼻头圆牙齿，没半点棱角的长相，心思也全写在脸上。此刻微皱的五官上透露着紧张，尤其在看见走出来的黑衣陌生人后。

　　仙王慈祥地笑着，说话声厚实有力，喊一句“如安过来”。少年忙不迭跑向前，仙王拉住他手，抬臂指了指云枳，口气严肃了点：“越来越没规矩了，去，唤老师。”

　　少年被仙王拍了两下手背，刚缓和一点的紧张又升上来，但还是挪着步子靠了过去。待到近前，少年低下头，倾身拱手：“徒儿如安，见过老师。”

　　这位老师只说了声多礼，不曾扶起他的手，也不说些激励的话。孟如安悄悄抬了眼，对上一双清透安静的眼睛，像阳光下的两湾湖水，泛着宁静的生机。

　　少年被亮莹莹清凌凌的湖面恍了神，在彻底发愣前急急刹了脚，站直身就想往一边躲，却因理智还死死缚着他的腿，最终只匆匆往一旁移了两步，变得更加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整张脸羞得通红。

　　仙王调侃了几句他的呆样儿，又说了些别的什么，他身边这位老师始终没接话，孟如安处于过耳忘状态，更不敢接，只能听他父王与林阁主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最后他老师好像应了个什么“好”，然后他就跟在人后面出去了。都忘了同父王多说两句话，唉。

　　等出了门，看见远处等着的那两人其中之一时，他才想起来刚刚林阁主请他老师再带一个小白公子上，说什么小白公子同样缺少历练，修为迟迟无突破。他老师说好。历练，他老师要带他们去干什么……

　　小白公子是林阁主的徒弟嘛，虽然不熟他却也是认识的，但是另一边那个是谁他就不知道了，还跟他老师一样穿黑衣服欸，是谁啊……来的时候好像没看见啊？

　　云枳看孟如安眼珠子一圈圈地转，心里所想一句句地从脸上过，着实有点无奈。眼神落到孤零零站在一边的风寄书身上，瞧见他面上郁色一闪而逝，随即低垂下眼，帘幕般的眼睫挡住双方视线，又变成淡漠冰冷的泥人塑像。云枳的无奈里更是多了两分头疼。

　　好在还有一个省心的，我们小白公子的体贴和聪慧这会儿很好地展现出来了，白清淮没说别的，只问云枳什么时候出发。

　　云枳答七天后，白清淮又问在哪儿汇合，云枳说：“就在今天的茶楼吧。”

　　谈完就该走了，孟如安很积极地要送他们，被赶来的两个仙使拦住了，他只好一边喝药一边挥手告别。最近这副药加猛了药效，两个时辰一次，幸而已经喝到了头，再有两三日就能全部解决，他从此再不用每天被蹲点灌了！还能毫无负担地出去历练！他可从未出过远门呢！

　　孟如安一口闷了药汁，满眼兴奋，唯独余光扫见身后紧闭的寝殿时，脸上又多了些愁。

　　下次再求求林阁主带他来见父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