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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乌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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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还算顺利。”
一旦有人走来对南烈说“节哀”,他便面含苦涩笑容回应:“一切都还算顺利。”
葬礼结束了。一切都他妈的、幸运的超级顺利——不止“还算”。他猜他的形象可圈可点,哀伤、节制、处理事务有条不紊的孝子。
母亲的死亡时间非常妥帖,周六清早。姨妈说,“仿佛自己预料到了似的,五点多要求上了厕所,前几天还有点便秘,那天大小解都顺当得很。”因此六点半死去时干干净净,内衣、内裤都崭新的一般,脸上的肿也实在消了许多(经过上垣葬仪社整治),穿上一条白底印有仙鹤花纹的和服,姨妈啜泣着评价“能参加选美小姐大赛哦”。
葬礼安排在周一。实质可以提前到周日,这类提前,因出于“双休日亲友吊唁更方便”的体贴考量,通常不会被批评为“想省钱、仓促”。南烈仍然严格遵循传统,周日安排了一整天价格昂贵的佛事超度。他承认,正式葬礼排往周一,他是蓄意考验一番“最受爱戴教师排行第九”在葬礼上的变现力,到底能有几个过往学生情愿请假前来吊唁?他挺满意——“一切都超级顺利”的一部分——根本没有几个。
仅来了五个母亲的学生。其中有两副南烈的熟悉面孔。麻里,她假装握住南烈的手,叮嘱他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假装忘了他是多年前“偷盗”她润唇膏的“色情大盗”,“那种黏满口水的东西也偷,拜托,实在不肯还的话,我只请你不要自己涂可以吗?南,我可不想和你间接接吻来的。”
另有松本,2000日元现金的失主,他走到母亲遗像前,脱下眼镜,十分卖力地哼哭了几声。南烈记得这家伙身高197cm,少年时代颇像头犀牛,如今年过三十,竟愈发像只小猪崽子了。松本并不戴眼镜吧?至少那时在篮球社不戴,传球训练时,像是从来看不见南烈,总隔空传给他后头的一人,“喂,该传给我!”“哦,我没看见呀,南,你在哪儿呀?”背地里会笑着说,他不是最会偷吗?要什么传球,可以自己偷一个嘛。一次练习赛上,南烈用手肘狠狠拐向了松本的左眼——bingo!他人生第一次“肘击”诞生日!——是从此之后就需要戴眼镜了吗?南烈颇感到满意。他也满意在灵堂上,小猪崽没有模仿麻里走来虚应故事,仅用古怪、畏惧的眼神探了他一眼,哼哭着去送奠仪了。
母亲的骨灰也让南烈满意。通常要烧一个多钟头,她只烧了四十分钟,几乎没留下大段的胫骨,那类令人联想起死者是大型哺乳动物的骨,她的碎骨使人推测死去的仅是一只瘟鸡。他满意寺庙的寄存服务,不必他把那不值一提的灰屑带走,他一次性预付了十年的寄存费。倘若在别的商家,恐怕会有赠礼或抽奖,不久前他一次性办理了三年健身会员卡,被赠送了一串金色的车载好运风铃。他很满意寺庙没送他什么不祥的“充值十年”赠品,免于他一出寺门四处寻找垃圾桶。
礼拜一的下午,眼下只剩最后一个事项:妹妹优子和姨妈的强烈要求下,在他的独栋别墅中(面积更大、便于接待亲友),为母亲举办一个小型追思茶会。南烈提前征求了流川的意见,他隐隐希望任性的爱人以“太吵”之类任性理由拒绝。可当然,流川完全不介意。
茶会的糕饼、茶水,由姨妈和优子预备,姨妈和她的几个女客一起,砌了一只婚礼式样的三层蓝莓瀑布蛋糕,优子带来了各类果品、红豆馅馒头、栗子馅羊羹,两个女人翻出南烈此前统一订购的劳塔德牌金边鸟骨瓷碟具,一份份盛好,和煎茶一起端给客人。
人客只能说稀稀拉拉,除了姨妈,优子,父亲、南烈和流川,不过七八个母亲方面的亲友,三四个母亲的学生,再有五六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南烈的老友”:三井寿,晴子,木暮,阿金,五郎,哦,他妈的仙道彰。
南烈得承认,在处理母亲的后事上,唯一的“不顺”是冒出了这么几个人,他想起晴子赶来葬礼时埋怨着拽住他的手:“太见外了,阿南,伯母过世,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呢?”要不是阿金那伙□□分子在本哉寺有一个“社团据点”,“恰巧看见你和流川君,我们都不知道呢,多么失礼!嗳,请收下奠仪,请务必节哀!”
姨妈站在客厅中央,小声啜泣着朗诵了一篇《我的姐姐》,三年级国小生的命题作文,花大量篇幅回忆两姐妹小时候一起织毛衣,一件胸口绣着鹦鹉的大螺纹款,一条过臀的冷蓝色毛裙——模拟米娅·法罗在《罗斯玛丽的婴儿》穿的一条棉质睡裙,“是和姐姐一起呢,我第一次萌生了服装设计梦。”听起来她就是香奈儿首席设计师。
妹妹发言更简短,回忆她儿时和母亲一起追看“哥哥的篮球赛”,她们都坚定的成为了哥哥敌手的粉丝,其中一位,是哥哥如今的男友、著名NBA球星流川枫先生(直接促使她成为体育传媒专业的大四学生)。妹妹说,她儿时曾给偶像流川写过一封“粉丝信”,好运地收到了偶像回信,“……妈妈真的感到很幸福呢,她有两个幸运的孩子,她临终前的最大苦恼,我猜不过是想弄清楚,到底是得到了流川先生爱的哥哥更幸运呢,还是得到了流川先生‘爱心回信’的妹妹更幸运。”能登上《读者》的蜜糖故事,赢得了场上一阵轻笑。
轮到父亲,父亲正吞吃着羊羹,他咂吧着嘴说了几句,“纪美是个很好、很有耐心的教师,她一生深得学生爱戴。”不像亡妻的丈夫,像她过去的校长。
南烈早就打过招呼,他不会发言。他更愿意扮演情深意长的长子,把痛苦埋葬心间,微笑着庇护妹妹、姨妈假借哀伤过度表演。但忽然像那种人人都必须表演节目的新年聚会,妹妹推着他,姨妈拉着他,讲几句,烈,讲几句吧,快讲。
“一切都还算顺利。”他被推到了人群中心,咳了一声,“一切都还算顺利。”他真想再重复第三遍就此鞠躬作罢。他望向人群,人人眼望着他,包括他的好运男孩,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整理思绪。
南烈刚刚一直想着妹妹优子的“蜜糖发言”——几乎全是杜撰,真不能低估人类为了大出风头捏造事实的频次(即使在母亲葬礼上)。不必提妹妹美化了母亲,她的描述中,母亲由衷为他和流川高兴,事实是,当他推着流川第一次来到母亲病榻前,她只非常惊疑、生硬地大声咳起来。流川给粉丝回信的故事更不可靠,诚然仓鼠确凿有那么一只,优子现编的几句流川当年的回信内容,他叫她“优酱”,请她“向仓鼠先生问好唷,替他多喂半只香蕉呐”,过度使用着语气助词,本质不是流川的风格。
关于信,他本人倒持有一个更了不得的真实故事。但恐怕并不能讲——像妹妹那样为了“出风头”讲。讲了只能赢得一阵惊惧的沉默。
那是2001年初,他狂热而毫无结果地追求了流川一年后,南烈注意到从新年伊始,他的好运男孩每次回家,会检查一遍院外的邮箱,会从邮箱里认真拿出一沓信笺,再回到自己卧房里查看,“正在等待一封什么来信”的迹象相当明显。
那个赛季,在替补席坐了两年多之后,流川正式成为了凯尔特人队的主力小前锋,每年一月照例排满紧锣密鼓的NBA常规赛,有时一连多日在异地应付两到三天一场的客场比赛,高负荷赛程中,一月初流川每三到五天必回一次波士顿家中,轻易能看出反常。在那年一月的第九或第十天,从流川当天查完信后少见的愉悦肢体语言来看——一路下楼,一路按开沿途的灯具开关,好运男孩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次日起以正常球员的作息模式投入赛季)。
那年的情人节,南烈也注意到流川亲自去寄了一只包裹,他没费太多功夫,悄然弄清了收件地址:日本东京市世田谷区八目町屉山社区422号。寄送物品是一只不出奇的乳胶枕,品质倒不赖,著名睡眠用具厂商Gallica牌枕头,南烈松了口气,多半真是送给什么腰酸背痛的日本长辈,虽说流川能有这份细心颇让他吃惊。
感到事情多少透出奇异,是在一年后,2002年初,事情古怪地重演了一遍,先是流川在一月初再次经历了明显焦躁的等待,在第八天满意地等到了来信——当天甚至高兴地坐了一下沙发,罕见地陪南烈看完了一集《24小时》(第1季第7集,Nina居然遇害?南烈抱怨了几分钟猪一样的编剧),随后在情人节,流川再度往同一个东京地址寄出了一只同品牌乳胶枕。
那年南烈感到有必要刺探一下了,“枫,在等什么信?”以经纪人的关心口吻。“没什么。”流川明显不愿回答。
他难免揣测起来,难道是奈克的终身合约?除了这家运动品牌一哥的终身合约,乔丹拿到了恐怕也会扭臀尖叫,还能有什么?可他知道,一切商业通信都可排除,这类信件就算寄也将寄到经纪公司,第一时间进入他南烈本人手中。
至少南烈确认,令流川心情起伏的来信,不可能来自流川那位冷冰冰的姨妈、篮球机器人2号泽北荣治、一位据说是流川家族世交的吉莉安阿姨——三人涵盖了流川当时的所有私交,看起来也不像来自一个非洲肯尼亚感谢流川每年捐款的饥饿儿童。
那时流川的各类私宅来信,被单独存放在二楼过道左侧第二间卧室,南烈隐隐生出念头,或许可以悄然翻看一番,到底过分逾越——以经纪人和追求者的身份,他忍住了。那年他费了点功夫,去查明了那个东京世田谷的收信地址,属于一户姓田中的人,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经营一家绿色农产品公司,饲养滏山猪、萨摩地鸡(都不需要橡胶枕),另在山梨市有一个供游客观光、赏花、滑草的农庄。
2003年,新年与情人节之间,一切再度重演。那年流川等待的信,明显迟了很久,前两年一月十日前后能收到,这年等到了一月二十三日(南烈记得一清二楚)。他记得,大半个一月,流川在高频次、高强度的NBA客场比赛,同样高频次、高强度的飞回波士顿中熬过,南烈记得他第一次觉得流川“太胡闹”,以经纪人的身份,他和客户吵过一架,他不赞同球星过度消耗自己的精力在无关事体上,等他一阵高而亢的批判结束,客户总简短回应:“我有数。”那年一月底,流川在主场对阵费城76人队时伤了左膝半月板,南烈认为和球星此前长时间精神高度紧绷忽然的散开了有关,流川自己从不承认。
那一年,南烈决心弄明白是谁,以什么名义,寄来了什么,每年令他的好运男孩在一月准时进入“躁动期”。是啊,流川这样信奉疾风迅雷、一招绝杀的肉食动物,中了什么邪,一年年耐心陪人玩写信这种漫长、拖沓的吃草游戏?那年他也有了正当介入理由:“情况已发展到了随时可能影响客户篮球事业的境地”。
一天入夜,他闯进了流川的房间,“拆信呢?”流川抬头打量他一眼,嗯了一声,对他的不请自来颇感意外,但也不甚在意。
当天白天,凯尔特人队主场大胜独行侠队,流川后两节上场,狂砍30分,17投13中,第四节三分钟内戏剧性地投中了四个3分球,令解说员理查德一连大呼:“看来亚洲美人今日手感不错呀!”“亚洲美人今日手感真是极佳!”“喔,亚洲美人今天难不成带上了‘魔戒’?”“天呐!天呐!我打赌这位亚洲皇帝一定每天在草原上练习弯弓射大雕!”
球星的心情不错,他预备好的介入理由没用上场,从那天起,南烈得以旁观了流川此后每一次拆信过程。
球星毕竟签了经纪公司——这一年白帆公司已被RTA体育管理公司正式收购,尚算周全的隐私安保体系下,以流川日渐成为凯尔特人队高人气球星的风头,每年的海量粉丝来信多半倾往俱乐部和经纪公司去了(多被怀特、刘易斯几个家伙偷偷二手拍卖了),能搞到球星私人住址的粉丝已算寥寥,但每天仍能收到少则三四封,多则□□封私人来信。
南烈观察着他的好运男孩,后者会先检查每一封信的外壳,仔细留意寄件地址,小心拆开后,逐项清点内部的信笺、物品——机场海关最吹毛求疵的安检员作风。
一位芝加哥16岁女生明妮差不多每天写来一封信,自称是拜托骇客表姐找到了偶像的住址(“Kaede,我保证绝不外传,只用来给你写信!”),她记日记般向偶像倾诉她每天的行程:一天从祖父做的令人绝望的菠菜麦片粥开始,她总会写几句对祖父“把曲奇和稀奶油全一个人偷吃了”的担忧,“奶奶则对《同志亦凡人》男星葛尔·哈罗德过度痴迷!”(她本人对流川的痴迷倒是“一点也不过度”),学校里的英文课、数学课,她会抱怨几句英文教师讲弗罗斯特诗歌时总宣称“美国该有一位诗人总统”,午餐,和一个叫珍妮的亚裔女孩的聊天,珍妮正在经历一次顿悟,忽然发现她痛恨从小学习的大提琴,她真正热爱的是每天弹一弹从学校女厕所捡的没烧尽、仍烫手的烟屁股,女孩会一直记录到她入睡前,用KS牌润肤露擦了脸、脖子和小腿,“是个日本品牌呢,Kaede的皮肤这么好,会不会也用这个品牌呢?”
这一类固定来信者还有两三人,弗洛里达州的全职太太玛丽安,来信主要奉劝球星和她12岁独子凯文交笔友,顺便了解一下凯文的拳击机器人“路易斯”,“我打赌最迟年底就能申请专利,Rukawa先生,请不要因名人的傲慢错过结交12岁的当代爱迪生!”她自称每天同时写信劝告J.K.罗琳和比尔·盖茨。另有密歇根州一位82岁、自称这辈子只吃亲手用枪打死鹿肉的约翰逊老人,一直在信中抱怨妻子、银行账单和枪械管制法,“最该要求禁枪的是鹿!鹿们高尚地一句抱怨不说!”他邀请流川去他的“湖上堡垒”作客,可潜水观看湖中沉着他这辈子丟入的3000多具鹿骨。
再是各类粉丝赠礼。寄来最多的是各类篮球护具,各类巧克力,小挂件,情趣用品(鞭子每月会从世界各地寄来好几把),布偶玩具(有粉丝寄来了自己缝制的流川卡通形象公仔),服装(多是T恤和运动鞋),贺卡也不少。那年一月,有个佛罗伦萨粉丝,寄来了一只大包裹,一只福戈米兰牌40L烤箱,附有一本英译版《跟着阿尔贝托学烘焙》,随信写到:“不要总皱眉头,Kaede,葡萄干圈和樱桃蛋糕会为你带来‘罗马之夜’般的快乐!忘掉美国傻蛋小布什灌输给你的功名利禄和二分球、三分球!”
南烈看不出流川在找什么,以何种逻辑找,某个固定来信地址吗?还是某样固定礼品?连续十多天,流川只拆开信笺,检查,一言不发将东西搬入“信件储藏室”。南烈只确认,好运男孩暂时还没等到他等的东西。
在那年一月二十三日晚间,谜题解开了,实在令南烈大失所望,完全被愚弄了似的。流川等的是一袋狗屁泡面,准确说:杉屋牌乌冬面。
一只裹了泡沫保护层的扁窄纸盒,拆开是一袋真空包装的日式面条,黑色包装袋,广告词“杉屋,用心呵护日本的味道”,每袋净重180g(包含调料包)。如此而已,稍有噱头的只是包装袋背面的警告语:“请勿生食!”就像天下还有人不知道吃乌冬面需要用水煮。寄件地址在东京,世田谷区某个邮局,显然寄件人故意略去了真实地址。
何等的廉价、草率!这就是流川每年等一个月的谜底?是生日礼物吗?流川的生日在元旦。在日本便利店零售价不超过150円,本土最难吃的泡面之一——乌冬面根本上只该冷鲜保存,做成保存期6个月的脱水食品实乃作恶!南烈回想起来,2000年的一月,流川也似乎拽着这样一袋泡面?往前呢?1999年?1998年?
他想起上个月科幻电影《煮熟了的祖父》编剧本哈德坦言自己有“食屎癖”,写作是在矫正训练营学到的替代疗法——《纽约时报》批评该剧组为炒作电影首映礼“无所不用其极”,邮报也报道过一个6岁男孩被父母发现是“食白蚁癖”,难不成流川是食“全球最难吃泡面”癖?
但他知道错不了,流川望向那袋蠢泡面的神色他再难忘不过,是他爱上好运男孩的原因。妈的,令人愿为他沉河自尽的乌眼睛,现在款款望向一袋泡面?这袋泡面,丢给纽约街头的乞丐,乞丐只会朝你吐浓痰、竖中指。
“谁寄的?”他问。
流川没有回答,但慷慨表示,晚上会点那家和牛烤肉,请他吃饭。
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南烈忽的恼怒起来:“枫,谁寄的?这就是你不肯答应我的原因?是那个人寄的对吗?生日礼物?”
他以为流川依旧不会回答,流川回过头,似乎考虑了几秒钟,流川说:“是。”
“你的生日,他每年就寄这种东西?”他观察着流川的表情,得出了结论,“还真是每年都寄啊?令人惊讶,枫,你眼光可真高啊!那还真是和每年生日送你一座私人海岛差不多档次了!”
“每年那个枕头,也是寄给他啰?哦,你的超级富豪老情人今年八十高寿,有退行性颈椎病吗?嗯能理解,为了每年白得一袋180g泡面——居然还带调料包!一百八十岁又有什么忍不得?”
他因为嫉妒过于尖刻了,他知道,若是寻常,流川会给他一拳,那天流川到底收到了期待已久的年度礼物,大约心情奇佳,居然没有和他计较。
当他气急败坏地讽刺:“看起来你们几年里性生活一定很和谐吧?当然!那还用问!每年一只枕头,一袋泡面耶!和每天通宵啪啪大干八小时又有什么区别?”
这下好运男孩一定会揍他了,这下肯定会揍了,好运男孩只望向窗外,说是回答他,更像是自言自语,似乎好运男孩自己也有些茫然、委屈似的,他低声咕哝着:“他说我们不急在一时。”在背诵一个谁教给他,他固然正践行着,却尚未真正理解含义的物理定理。
那年情人节,流川依旧八风不动地寄了一只Gallica牌枕头。不像泡面寄送者装神弄鬼(只留邮局地址),流川每次都认真填写自己的地址、邮编,具体到社区、门牌号,显然这就是为什么,对方只要能读懂“枕头”的暗号,就能准确把泡面寄送到流川私人住宅。妈的,他那时忽然意识到,只要对方愿意,对方人也可以明天直接出现在流川家门口。
南烈记得他曾自我安慰:其实没什么改变。他的好运男孩多了一个窝囊“贸易对象”而已。千禧时代了,什么窝囊家伙还这样沟通?飞机,汽车,email,手机(南烈一向歌颂手机革命!)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日本,那又怎么样,但凡真正有心,手机里一天也能来个滚烫的八炮。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好运男孩在干什么?这样反常,为了某个窝囊家伙的伟大箴言,“他说我们不急在一时”?人家搞不好是哄骗他哩,正常人谁会当真?但好运男孩当真,他任性、傲慢,什么都当真的好运男孩,“他说我们不急在一时”,所以他真情愿慢腾腾地退回石器时代,一年一度,跋涉千里,两个部落间以物易物,以剑齿虎牙,换粗陶炊鼎?倒也算佳话,除了没什么狗屁被真正改变。他告诉自己,南烈,你的情敌是每年只出现一袋的窝囊泡面,你有什么理由不乐观一点?
在2003年底,南烈发现他判断严重失误。12月下旬一天,他开车载流川从俱乐部回家,经过塔吉特商场时,流川忽然说:停一下。流川过去几乎不逛塔吉特,他问流川:“要买什么?我陪你吧。”球星拒绝了:“等我15分钟。”他的好运男孩从副驾下车,快步走向商场,他望向商场玻璃幕墙内琳琅满目的床上用品,他意识到了什么。12分钟后,流川拎着又一只Gallica牌枕头重新回到了车上。
“今年这么早就买好了?”
“嗯。”
“哦,有什么好事不成?”
好运男孩没回答。但眼里的跃跃欲试胜过回答。南烈记得那嫉妒,从第一次发现流川有个等待的人,已熊熊烧起来的嫉妒。他记得他甚至有种埋怨,埋怨流川的太任性、不正常,既然有在等待的人,为什么还允许一个已爱他到发疯的经纪人时时紧守在身边?换个正常人,早就炒了他的鱿鱼。是的,他有时情愿流川炒了他的鱿鱼。至少说明他的爱有一点令流川敬畏的分量。但流川是个怪物,大怪物,当初赐他幸运的怪物,现在已成了赐他地狱的怪物。
他记得他恨恨想着,他时时用尽解数缠绕着流川,泽北荣治都能看出不正常,背地里或许评价他“像条想奸污客户的毒蟒”,流川居然就这么对自己的爱和疯狂视而不见。完全,他妈的视而不见,连把他当备胎的心机都不屑有。他记得他第二十次向流川表白时,流川那类允许他请一天事假的口吻,对他说:“你自己的事,赶紧处理好。”流川像真相信他能一天内处理好他的疯狂似的,对,流川很相信他能一天内处理好那堆商务合同和报税单,只要他没有第二十一次表白,流川就默认他已经处理好了。妈的,还让他“等15分钟”!还当着他的面买什么该死的枕头!
那一年圣诞前,流川已一反常态地包装好了他的次年情人节邮件。好几回南烈早上下楼,经过球星卧室,都无法忽视那只躺在床头柜上的待寄包裹,和往年一样,一只裹了保护性塑膜的厚牛皮纸盒。一天夜里,流川做完加练,走去浴室冲澡,南烈悄然走去拆开了那个包裹。既然流川全然不对追求者的疯狂作戒备,那就别怪他以经纪人之名的正常关照,他必须看看“枕头包裹”和往年有没有什么不同。他很快发现了不同,纸盒里多了一张手写字条,两行字而已。
第一行:“是我做错了,我该支持你的想法,仙道,十年修得够了吗?”
他几乎以为下头会抄写一行聂鲁达或卡瓦菲斯的情诗。
第二行:“给我打电话。”
整整齐齐的手机号码,务实的注明了国家代号,城市区号。吝啬的供货商讨债时生怕少写一位卡号,令对方少打来货款。他的好运男孩分明那样急。
南烈仍记得那酸楚。他以为会是愤怒居多,实在是酸楚居多。仙道彰。他没想到会是仙道彰。尽管是流川的前男友,情理上应是“头号嫌疑人”,南烈回想起记忆中那吊儿郎当的朝天发,比赛中场休息时常靠在一边看什么《高丽墓志铭汇考》,仿佛随时将笑着讽刺一句墓志铭中的传统糟粕。有回比赛,那家伙边做着假动作过人,边同岸本聊了几句怎样用蜗牛钓鲑鱼。这号人物干出什么“伪造高丽古墓”的荒唐事他倒是信的,一点创意都没有的通信事件,另一位主角怎么会是这号人物。
他费了些功夫查仙道彰的现状,刚新兴几年的互联网上,照例搜不到什么信息,照例用上了行业台面下的伎俩,他请了“专业人士”,查到此人曾是德国某校的建筑专业研究生,如今在伦敦一家建筑工作室。寄件地址倒怎么在东京?当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他酸楚地想着,看起来这一年真的不同了,十年?是了,即将要2004年,任性的流川和他生疏叫着姓氏的前男友仙道,是打算纪念一下分手十周年吗?确实,该有一点仪式感。他酸楚地想到流川留下的电话号码,不愧是流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说我们不急在一时”,所以他潜伏十年,不管什么物理定理中,十年想必都符合“不急在一时”实验条件?十年一到,他急得不得了的好运男孩总算要收复失地,一统江山了。完美的、邪门的、他妈的逻辑闭环!除非仙道不会拨那串电话号码,但怎么可能不拨?那可是流川,全世界仅有一个的美丽怪物,谁能拒绝他的主动邀请:十年宵禁今夜结束了,今夜我要你打我电话。何况那个窝囊仙道彰,不也每年寄来一袋窝囊的乌冬面吗?这世间他妈的到底有一群什么没人伦的怪物?
上帝在帮他。2004年的一月,流川十年来最难熬的一月,好运男孩的运气似乎用光了,直到一月倒数第三天,他没有收到他等待的乌冬面。南烈记得自己多么窃喜,每回望着球星拆一封信,他默咒一句“不是泡面”,到底奏效了。有时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圣子,上帝多么爱宠他!或自己也狐疑,是不是自己亲自偷去销毁了?但他对上帝父亲起誓,孩儿确实并没偷。怪那个仙道彰,扶不起的阿斗,眼看就要胜利在望,忽然的放弃了棋局。那个月的流川,时时散发着寒芒,有时半夜忽然醒来,走去洗手间用冷水冲脸。
一月倒数第二天,流川照例检查过邮箱后,把自己关进了二楼的“信件储物间”,南烈也走进去。他以为流川或许将要哭(他从未见过一回),或许暴怒的球星预备一把火烧了所有信件。他低估了好运男孩,后者面色沉而静,决心赢得一场比赛前热身时的沉静,但这一回,球星决心以仓库点货员的身份参战,南烈望着好运男孩开始一件件快速整理起满屋多年信件。
起初,南烈没太看明白,流川在按年份,将他收到的信件分好类,1995,1996,1997……2003,2004,十年一切的一月来信,球星飞快排除一些,留下另一些,再排除一些,再留下一些。渐渐南烈看出了一点端倪,流川在排除掉那些不具备连贯性的“孤品”,留下每年都会寄来的同类物件。
东西实在太多,尤其1995到1998年,那时流川还在念大学,大抵也是超级校园明星,地址并不保密,那几年收到的礼品堆山填海,占去了大半房间。下午六点,到深夜十一点,流川留下了十列每一年一月都会出现的物件,品类数量之繁多,仍令人头皮发麻:护臂、护腕、护膝、护踝各有一大摞,两种品牌的巧克力一大堆,更别提大量情趣皮鞭、公仔、服装……流川开始一样一样检查。
他到底问:“你在做什么?”
“是别的。”球星只下意识回答。
是别的?
南烈花了半晌才领悟球星的意图,他感到一阵可怖,为石器时代怪物的任性、执拗。
他不无讽刺地想着,每年寄来的乌冬面,好运男孩分明将那理解为某种“贞操泡面”般的承诺了吧?每年会用枕头作出多么直率、滚烫、急切的回应。这一年没收到——海外邮件虽运输滞后,七八天多能收到,再迟不过十余天,这一年月底仍没收到,正常人将判断,除非是寄丢了(可能性极小),寄件方——仙道彰这一年恐怕有了变数,八成是终于决心不寄了吧?蹬掉石器时代前男友,丢弃传统糟粕忠贞观,哼着《两个婆娘一个郎》,去拥抱现代人开放、多元的健康性生活。可流川,这任性的石器时代怪物,显然的鄙视着这等现代性失败,既然“他说我们不急在一时”,怪物做到了,仙道凭什么不做到?既然“贞操泡面”胆敢不坚持送十年,怪物索性推翻所有假设,他索性假设或是他原先弄错了,“见异思迁乌冬面”本来并不来自他的仙道,来某个无关之人,对,一个丧失灵魂的可怜当代人!把有始无终吹嘘作深刻!南烈已经读通了怪物的任性逻辑,读通了怪物那几乎永恒要蛮横拥有仙道的信念,在那永恒计划里,尽管怪物那样急切,等十年和等一周并无什么两样,他所有好好收藏的多年来信,证明球星早预备好有这一天,不是乌冬面,那就是别的,那堆信里一定还藏着别的线索,他那发表了“他说我们不急在一时”伟大演讲十周年的窝囊前男友,一定老老实实带着痴情古诗三百首等在里面。
石器时代怪物的不达目的不罢休,足以令普通现代人感到惊悚。是啊,是恐怖题材电影了,浪漫在时间里一次次被践踏,会像马革裹尸,爱意在阅历里一天天被损减,终如无肉的鬼魂。别说分手十年,分手十天就移情别恋也是发达、时髦、人性的现代社会。南烈想,流川自己偏执于等待一个人,最初在爱情电影里等,随后在恐怖电影里等,不得不说,吻合古代怪物的特质。但仙道彰,嘁,这种人……南烈忽的冒出一个邪念来,搞不好这种人当初居心不良地招惹流川,就是拿准了古代怪物的特质吧?搞不好投资客就是和买黄金一样为了保值吧?是的,没准他早就料到美丽怪物一旦爱上谁,恐怕将爱得比谁都长久,谁若拥有岂非富可敌国?
那天实在夜了,已是深夜十二点。球星的“捉拿仙道彰”作业并无可喜进展,南烈记得他用极柔和的口吻——他尽量不显出一点幸灾乐祸,劝告他的好运男孩,早些休息,找什么东西不急在一时,第二天主场有比赛,可以明晚回来再继续整理。经纪人对客户的苦口良言,流川没有理由反驳。
一月的最后一天,南烈开车送流川去比赛,凯尔特人队主场对阵灰熊队。灰熊的10号费尔南多,身高2米02,大块头很信仰“灰熊队”是以他本人命名,每回开赛前会朝队友嘶吼:“熊们,捉兔子游戏开始了!”流川仍是新秀时,费尔南多曾公然对媒体调侃,“NBA可不会怜爱一个女扮男装的花木兰。”媒体们赛前放风,多以“流川枫vs费尔南多”“亚洲美人能否复一箭之仇”为噱头,南烈本该现场观战,但他独自一人提前回了家。
他隐隐知道自己将干什么,他知道他不能忍下去了。上帝在帮他,帮助他得到好运男孩,他再不能被动地听之任之。南烈独自一人走进了“信件储藏室”。他开始面对前一天夜里流川筛选出来的大堆来信,T恤、公仔、篮球护具、巧克力……分量相当于十堆清仓甩卖的杂货摊。
“捉拿流川枫想象中的仙道彰”,南烈感到悲观,固然是比从波士顿70万人口中捉拿一位连环杀手略容易一点。
他决定先排查他最关注的巧克力领域。作为爱情的象征符号,巧克力算讯号最鲜明的物件。他先排除了一款每年寄来的瑞士巧克力,十年间寄件人明显来自三个不同人士,有三年是一位加州查理,会在信封上签一个大大的“查理”,查理大帝的玉玺也不会更气派;有四年是一位俄勒冈的小女孩,收寄件地址明显是小孩子的字迹;最近三年是一家纽约“火星盐粒”糖果寄卖店,随信寄了几张优惠代金券。另一款费列罗巧克力同样被他排除:分别来自四个寄件人。
随后,他排除了那款情趣皮鞭,他倒喜欢皮鞭这个主题,皮鞭相当于他心中的贞节牌坊(比泡面像话的多),马,奴隶,囚犯,皮鞭下的角色确凿都是再贞洁不过的。假如窝囊的仙道彰有胆色寄来情趣皮鞭,也算有勇有谋,可惜他一一确认,十条皮鞭来自十个有勇有谋程度不一的贞洁色魔,来自北卡罗来纳、巴尔的摩、伊斯坦堡、莫斯科、芭提雅……光信封上就有俄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英语、泰语、蒙古语六种不同语言。
他将目光转向最令人头痛的纤维制品:堆积如山的T恤,黑、白T每年各有几十件,一大群长相雷同的玩具熊,如疗养院中的帕金森患者,都那样痴郁地驼背坐着,还有那些篮球护具,每年至少十多只黑、蓝、红护臂,护膝、护腕、护踝各是差不多数量……
他发泄式的,随手从眼皮底下抓起了一只护腕。EMS硬壳信封里露出红色护腕包装上端的硬纸标牌,是日文产品说明,因是日文,比一堆令他心烦意乱的英文稍微松快一点,他拿在手中仔细打量起来。
送篮球护具的粉丝是最乏味的一类,连追星都毫无激情、缺乏想象力,好比给七年之痒的丈夫买便宜内裤。确实,一只相当普通、缺乏特色的纯红色护腕,一个叫“八王子”的不知名品牌,商标形制是一只红色猎豹,那么应该叫“八豹子”牌嘛,他想。产品适用范围写着:适用于增加腕部压力和在运动时的防护;主要成分说明写着:94%棉,5%二凤类弹力纤维,1%氨纶;产地是日本镰仓,产品等级是合格,检验员是007,随后是一堆乏味的产品执行标准编码、产品安全类别编码,另印着黑白相间的13位数商品条形码。他瞥向装载护腕的信封,寄件地址只大致写了日本东京,邮戳是1997年。
他翻向左手边1996年的一堆护腕,光红色护腕足有二十多只,他打算用排除法先排除掉可怜的“八王子”。可谓撞大运,他略一找居然到了另一只“八王子”,他拿起1996年的“八王子”,看起来和1997年的“八王子”形制一样,翻到背面,各类产品说明、编码均一致,13位商品条形码都一致。
他知道不大对劲了。管理学院的毕业生,这等常识还是有的,商品条形码,每样商品独一无二的编码,如每个人有独一无二的基因编码,两样不同年份的商品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条形码?在正常的工业体系里,根本不可能出现。他疑心看错了,再度拿着两个护腕对照了一下,13位数条形码:4592900865423。确实一模一样。
他隐隐有了预感,上帝真在帮他。他索性先往最左一列翻去,1995年——最初之年,他不费什么功夫,从十多只红护腕中,找到了同样尾号5423的1995版“八王子”。他再度向右,1998,1999,2000,当他找到2001年,连续发现的第7只尾号5423“八王子”,他的惊愕已达到了峰值,当他按图索骥,次第找到了属于2002,2003,2004的三只一模一样红护腕,已多少麻木了。
十只红色护腕,十年里商品形制毫无改变,那土气的红豹子商标,成分、说明排版都没变,多么不思进取的公司,真真固步自封到天方夜谭,商品条形码都是同一个,这等于宣称,理论上,这十只红色护腕,是同一只红色护腕。
他把十只护腕全列在一起,进行再一轮细致入微的对比,他发现了一点端倪,十只护腕的产品说明文字,乍一看是正常激光打印,其实不然,似乎全出自一个极端无聊、又技巧高超的家伙手绘,相比打印字体形制、色彩基本均匀,字迹有手绘不可避免的色泽轻微深浅不一、大小略微参差:1997版本的红色猎豹商标,比2004版的豹头略微肥大一点,2002版的成分说明中,“氨纶”两个字比其他年份的写得稍微窄扁一点。这都实在要格外留意才能发现。他最后对比了十只护腕的寄件地址,1995年到1997年,来自日本东京,1997年到2000年,来自德国慕尼黑,2001年到2004年,来自英国伦敦。
上帝确实在帮他,他知道,他找到了。多么好运,这么快就从70万人口里揪出了那个极端残酷的连环杀人犯。他不需要再确定第二遍,他变得非常镇静。他小心把每只护腕塞回原有信封,放回原来位置,重新毫不起眼地退回到那各年的清仓杂货架上去。谁能想到,任性的石器时代怪物居然是对的,他居然真的捉拿到了流川偏执想象中的仙道彰,窝囊而显眼的乌冬面居然真的只是个乌龙球,仙道彰的惊喜居然真的藏在毫不起眼、被遗忘了十年的护腕堆里。多么矫揉造作的娘娘腔啊,专选那样毫无风格的大路货,永远是形制未变的同一只,他是在说他也一点没有变,或许半点也并没有,通过何等的消极、胆怯和遮遮掩掩。换了谁会在乎?换了谁会发现?也是碰上了怪物,也是碰上了流川,南烈知道,只要流川当晚留心看,或许连续几晚留心看,他的好运男孩迟早会发现。但上帝在帮的是他南烈。
直接丢掉不是好主意,南烈知道。他需要更稳妥、更一劳永逸的处理方法。他暂时离开了房间,决心下楼去散散步,他相信放松心情有利于激发他的灵感。他走下楼梯,走到了流川家的院门口去。他看一眼腕表,流川的球赛刚刚已经结束,他按理应该去球场接他的好运男孩,慰问他斩杀了几头灰熊。但他知道,现在他只有一个任务,在流川回家前,回报上帝为他的助攻。
他站在院子里,听着这只高档社区里的鸟叫,汽车响,隔壁遥遥传来婴儿的惨痛啼哭,他知道是一对犹太夫妇刚进行了割礼的婴儿。那个姓奥布莱恩的市长竞选人拉票队在例行“每周一巡”,五个中年男女,冬装外头罩一件胸前印着“请投前警督一票”的红色T恤,手捧自制葡萄萝卜硬饼干,正在社区中挨家挨户敲门推销。
“请投03号奥布莱恩一票!前警督不能保证别的,至少能保证不让小偷、性变态、连环杀手毁灭我们的波士顿!”走在最前方的褐发女人将一牛皮纸袋饼干,一本《让波士顿明天更伟大》宣传册,同时塞入南烈手里,“‘潜水杀手’奥雷德,‘虐猫人’伯顿,都是在奥布莱恩手上破获的!老实说,我们几个都是退休刑警!我们都愿意把命交给威廉!”
听起来,除了向每一个波士顿市民索要票,那位奥布莱恩更想索要每一个波士顿市民的命。南烈收下了“推销品”,不收下的话,这帮蛮横的前警察会塞入大门底下、砸入打开的窗户缝隙内,像上周、上上周那样。
“先生,您对波士顿的明天有什么意见,可以写在这里。”一个已开始谢顶的金发男子举起一只半敞开的“意见收集盒”(没盖的范斯牌鞋盒),举到南烈鼻子前。南烈一动不动,用眼神向对方传达,“对,我就是个陷入情网,一点也不在乎波士顿明天的短视混蛋。”在对方即将撤走盒子之前,他叫了一声,“等等,这张我可以拿走吧?”他从意见盒中,抽取走了一张,一张普通A4打印纸,“上面是日文,你们也看不懂吧?”
“写的什么?”“领头人”褐发女子怀疑地望他一眼。
“不是什么好话,和波士顿的明天也完全无关。”
“什么?”
他翻译给对方听:“不要再送来家里了。家人很困扰呢。祝好。”
“哦,社区口那家日本人!”中年女人唾了一口口水,“我打赌那个变态丈夫正打算把客厅布置成A片片场,有好几个□□正在那儿,害怕被我们敲门发现!哦,《菊与刀与A片》,这就是日本人!你要这张纸干什么?”
“你们有用吗?”
几个前警察一齐瞪住他,大约考虑了几秒钟,一张无用纸条,值不值得以“有个家伙抢劫”的名义浪费后辈警力,几人终于转身离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南烈走去打开院门口的邮箱,一把抓住当日所有来信,他略筛选了一下,他希望能有一封日本东京来信——流川本人最重视来自东京世田谷区的来信——但这天没有,略微一点失望后,退而求其次,他翻到了一封寄件地址是日本札幌的信。
他把信拿去一楼浴室,吹风机开热风吹着信封胶口,当胶融化,他小心揭开,未弄破一点信封。信来自札幌羊之丘民俗博物馆,内附一张统一打印,寄给各位“尊敬的捐赠人”的新年问候辞,附带一册2004年民俗馆文创年历,每页均绘有北海道开拓村、杜鹃鸟、钟楼等札幌元素,他将信和日历塞进自己口袋——稍后他会丢进壁炉烧掉,他把那张刚得到的A4打印纸折叠几下塞进去,重新用胶水小心封好口。
南烈再一次想起了“枕头包裹”纸条中的一句,“我该支持你的想法。”普通现代人嘴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句,那是石器时代怪物领悟了多久才领悟到的道理?一年?三年?还是十年?他早该想到,能击败石器时代怪物“任性、偏执”的唯一的敌手,或许只有仙道彰本人的明确想法。确确实实,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一月的最后一晚,流川例行每年最后一次检查邮箱信件,他的好运男孩拆开信封,看到那张A4纸,南烈仍记他脸上的神情。他隐隐担忧流川发现端倪,他知道一切有些牵强附会,札幌作为地址太牵强,信件上那一句有头无尾的打印文字也多少附会,或许流川根本不会有任何联想?或许会作为一封无关信件处理?他白担心了,上帝在真真切切帮他,白天击败了灰熊费尔南多的流川,被解说员理查德起了一个新外号“无坚不摧的屠熊者”,“屠熊者”看到札幌时怔了怔,随后“屠熊者”看到了那句话,“不要再送来家里了。家人很困扰呢。祝好。”流川似乎一秒钟也没有怀疑,可球星仍咬住嘴唇,仍怔怔坚持望了那纸条或许半个钟头,似乎仍隐隐期待那打印字体会忽然的变成另外一句,何必批判雨中的人期待忽然天晴呢,直到球星最终确定那打印字体是永恒不停的雨,他狠狠揉烂了那张纸时,南烈近乎痴迷地望向好运男孩脸上何等美丽的惶然、伤心。上帝在帮他,无坚不摧的好运男孩,在那一瞬间终于相信了“他说我们不急在一时”是哄人的,十年里只有怪物当了真。南烈仍记得那晚流川将A4纸丢进壁炉,不久将枕头——连同命令仙道给他打电话的整个包裹,也一并丢进壁炉,怪物的“永恒计划”在烈火中化为了灰烬。超出了他的预期,完全超出。
上帝确实在帮他。那年情人节,当他站在料理台前,做完那只罗唣的蜜汁烤鸡,“枫,真的不考虑一下我吗?”当他又一次,第二十一次这样问流川,流川茫然望向他:“我不知道。”
他简直心花怒放,他什么时候见过流川那样茫然,他怎么可能听不出这茫然中的松动。他用他想象中最温柔、最宽宏的语调回应他的好运男孩,“没关系,枫,不妨先试试,我们有很长时间。”
他们从那年年底试到了今天。
南烈站在母亲追思茶会的人客中央。
他望向客厅置物柜,其上暂时立了一张母亲遗照,大约为匹配这遗照,房间的音箱里正低音量播放着俗蠢的班得瑞《初雪》,优子说,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音乐,号称新世纪音乐,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格调,倒也匹配此前姨妈、优子、父亲的三份“悼词”。
南烈将开始他发表的“悼词”。他知道,他可不会发表像班得瑞和初雪那样扯着嘴角假笑的悼词。
“妈妈是个好人,”他听见自己差点发出一声冷笑来,“‘南老师一辈子情愿自己吃亏,从不亏待学生。’人人这样说。唔,她度过了很有价值的一生。我听说,一个警长在任期间只要能亲手破获一起重案,就算没有虚度此生,从这个意义上讲,妈妈一生至少破了好几起‘大案’。”
人群里流露一点茫然,他知道只有寥寥几个校友和“失主”听懂了他的反讽。
“妈妈这辈子最爱的是南本町国中,她在那里做了三十多年教师,每年她会对着毕业手册上的照片,重新背诵一遍900多个学生名,每回在街上,和别的老师不同,总是她先认出学生,‘啊呀南老师,毕业快二十年了,连我这样没一个人记得住的家伙,南老师竟也记得呢?’她资助过三个学生念大学——说起来今天好像一个没来?为两个意外身故学生办过后事,哦,有年,在电视新闻里看见有场车祸当事人像她十多年前一个学生,她特地走去核实,果真是的,在学生出院前,妈妈将他的6岁孩子带来家里照顾了半年,哈,这家伙今天怎么也居然敢没来呢?去世前,妈妈将她银行卡内的仅剩80万円遗产捐赠给了南本町国中,她至今是南本町国中最受爱戴教师排行第九,偏低了,我想偏低了,比起她的付出,至少该名列前三,但她死前应该还算满足,至少还没有掉出前十。”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假如没有那几句充满幸灾乐祸的“没来”和“偏低”,掌声会更热烈一些。
“是的,我想妈妈临终确实很满足,毕竟,她也见到了她的偶像,我很幸运能站在她的病榻边,听到她对我和流川的祝福:烈,你从哪儿偷来了这位大明星?”
另一阵掌声,多少热烈了一点,他微笑着走向流川,他的好运男孩,他从后方捉住了轮椅的握柄。
“‘烈,你又上哪偷东西去了?’我记得从小妈妈总担心我,为我曾偷过大伯家的一只打火机,对,打火机燃亮时可漂亮了,大家不觉得吗,小时候大伯抽烟,我看见他打燃打火机,打燃时那一簇火可漂亮了,因为我四岁或五岁时偷过那一只打火机,我正直的妈妈认定我会偷走一切,唔,她900多个学生中最没救的一个,一会儿是唇膏,对吧麻里?一会儿是CD机,当然还有2000円,对吧松本?‘记得给同学道歉,归还人家啊!’全班那么多人,只要丢了东西,妈妈从不需要侦查每次都能很快破案,每次都是她的亲生儿子,唔,倒也体现她的‘情愿自己吃亏,不肯亏待学生’。‘烈,不要犟嘴,偷东西可行不通啊,答应妈妈,不能再偷了,这么多年妈妈睡觉都为你担心呐,偷东西会毁掉你这一辈子。’妈妈教英文,她大概有本特殊的英文字典吧,里头写着‘儿子’是‘小偷’下辖的一属,就像海鸥属于‘鸥科’,哈,因为他小时候可毕竟偷过一只打火机。”
人群中逐渐显出一点不安,疑心他是不是吃醉了酒,他幽默地及时挽救:“但我想正直的妈妈死前终于如愿了,毕竟我已向她再三保证,这位大明星可确实是我偷来的,不是吗,可算如了她的愿,她900多个学生中最没救的一个,她可算没看错人!虽然,”他俯身在好运男孩左颊上一吻,“我可谁也不会道歉,谁也不会归还。”
没有人鼓掌。他猜他的即兴演讲在主题过于突兀了,内容上过于先锋了。让人隐隐觉得他作为发言人,一个葬礼上的悼词发言人,过于含冤带恨了——哪怕对自己的亡母。最后那个“脱口秀”和吻的尺度也不符合葬礼氛围,令人疑心是那种哗众取宠的剧本,一个自恋的儿子不惜把母亲的葬礼,变成自己得意洋洋的订婚宣誓。妹妹优子板着脸孔,姨妈含着失望的泪水,父亲假装更卖力、更大声地吞吃羊羹,其余人神色尴尬、古怪、凝重,全场只有晴子勉强笑着,努力鼓着掌。
南烈很满意自己的“悼词”。他可管不了那么多,母亲已经变成了一把骨灰,她的问题是次要的。他望向他的几个“老朋友”,望向那位不请自来的仙道彰,后者正毫不遮掩、恬不知耻的望着流川——就像在场的几个“伪劣失主”中,唯有他是那唯一的、真正的失主,他有权用那哀伤痴迷的眼神望着他丢失已久的珍宝。南烈强忍住过去往仙道彰鼻子上来一肘击的冲动,他可再清楚不过,葬礼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他的唯一任务就是握紧好运男孩的轮椅握柄,任谁来自称“失主”都绝不松开,直到那个窝囊的仙道彰满怀幻想的前来,大失所望的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