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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海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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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岁?”
“四岁。”
“叫什么?”
“隆人。”
“很像你,鼻子,下巴。”
“健司……”
“我今天真不该来,透,他在客厅可能能听见。”
“不,健司——隔着门,隆人在玩他的拼图,他玩拼图时什么也听不见,有时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真的,得不时给他嘴里塞片苹果,让他‘嚼一嚼别干咽’,一千片的拼图,他至少要拼两天,才拼了一半,他一拼图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不要走,健司,这十多年我……”
藤真健司知道,他听到了他想要听到的。点兵点将般,他知道,将又一次在对的回合点对了兵。真简单。太简单。四片拼图而已。又一次。他闭上眼,他呼口气,他将手掌掣住高中时代男友的双臂,那句“十多年”是不错的前戏,胜过谁跪下或谁威胁将去跳楼,他有时会幻想他掣着马缰、船舵、大货车的方向盘,开往罗马还是坠向悬崖,是他决定。是他决定。是他决定。
重新睁开眼时,他一件一件穿好衣裳:“透,我得走了。”
“健司,再留一会儿,让我抱会儿好吗。”
“正常送我出门,透,我们只是正常采访,‘记者叔叔采访爸爸关于公司的抗骨髓瘤新药’,记得吗?”
“你的号码呢健司?尾号0943的打不通了,告诉我现在的。”
“不能让孩子看出来,透,把上衣穿好,额前的头发理一理,正常送我出门。”
“健司,你不想给我你的号码。”
“深呼吸,透,调整好情绪,记得吗?你眼镜也擦一擦,有些起了雾。正常送我出去,才四岁,可千万别吓到孩子。”
“你还和从前一样,藤真健司。”
“把上衣穿好,透,想想孩子,想想妻子,把上衣穿好,不论做什么,可千万别伤害到别人呢。”
“一丁点没变,哈,真的。”
“深呼吸,纽扣都一颗颗系好,然后正常送我出门,或许麻烦你送我下楼可以吗?唔,透,我的男朋友还在楼下等我呢,我发了短讯息让他来接我呢。”
藤真健司很知道,有的人一年当中全是灰暗时刻,有的人隔三差五才添一丝喜色——那一类握不住时刻,等待时刻来垂怜的人;有的人,真的,很少一部分人,全年一小半时光能令自己潇洒快活。藤真健司敢说他的绝无仅有,他捉握着每个时刻,每个时刻,每个时刻都苹果树般种在他手掌心,时刻面向他的唇齿接出果实,巨大的红色甜蜜果实。
花形透家的院门口,他看到了如约前来的车,隔着挡风玻璃,他如愿看见了驾驶席上的仙道彰。他回身垫脚在高中男友脸颊上一吻,径直拉开车的副驾门坐了进去。车的主人很急,他能嗅出来,长久在演播厅,你能轻易嗅出受访者紧张、急躁的具体等级,这高等级急切并不由于他,他在心里数着1、2、3,还没到4,对方果然已开口:“健司,这次可以答应了吗?”
他几乎笑出声来。真生硬啊,这么生硬的一句。
“彰,连个铺垫、过渡都没有?”就那样大纲似的撂出来?“这话说的,我刚上车呢彰,都不先吩咐一句系好安全带?有失你仙道彰的水准呢。”
上一次听到仙道彰讲这么生硬的台词,仍是五年前。
2004年的最后一天。那天他也快活,或许比今天更快活,那天一连三个《周三不撒谎》的庆功宴,当然也是最好的前戏,在新年来临之际,那前戏好到令他感到自己像个上帝,上帝心想事成,上帝事业红火,上帝的身价翻了足足十倍,更别提上帝刚刚和年轻男友顺利分了手,分得多么悲悯,婉约。那晚上帝走上嶋村崎公园的防波堤,是想看看夜间的海,不料他先看到了29岁的仙道彰。
29岁的仙道彰背对上帝,面朝海的方向在防波堤上坐着,身边放着钓鱼桶,钓竿用固定架支撑好,正用无绳电话和人讲着什么。
说来也有十余年不见了,藤真望着对方背影,想起许多年里他知道的一点关于对方的消息。并不来自他的主动留意,因与彩子交好,彩子同三井结了婚,三井又原来是仙道的表兄,这样的人际“六度分隔理论”,他天然得来的消息。那家伙从东大建筑专业毕业后,先是去德国读了硕士,随后去英国,是在挪威籍建筑大师阿里娜·巴祖工作室呆了三四年吧?这一年应当是刚得过一个建筑行业标杆类奖项,叫甚么来着,似乎上过新闻?大约是刚回国成立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吧?
藤真隐约听出,仙道是在和客户沟通设计方案,无非那永恒的主题:对方想伺机修改,作者将誓死捍卫。一堆术语被温和地扔出去,要考虑拱顶对现代性的折损啦,用相变材料替代混凝土隔热性固然更佳,成本会剧增啦,目前相变材料的制作工艺也耗能巨量,与建筑的“环保之肺”定位不符啦,山崎的帕尔马斯酒店方案没有参考性啦,如果要参考,不如对比邓多克的森林伙伴俱乐部啦,很乐意,很高兴,很感谢,能和您达成共识非常好,有助于我们下一步施工啦,好的,再见,祝您在圣马力诺度假愉快。
听起来颇轻松愉悦。不知怎么,大抵上帝想挽救的总是贫且苦的人吧,藤真并不很有兴致与轻松愉悦的仙道彰打招呼。他预备转身离开,他听见对方挂掉电话,极其烦躁地骂了一声fuck。原来心情不佳啊,上帝的趣味被点燃了,到底是他少年时代心动过的人。
他走过去,在距离仙道大约两三米时,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一径走到后者身边,同他并肩站立着。
藤真即刻地、实质地知道,对方可不仅仅是烦躁,他闻到对方身上骇人的酒精味。半年前,他曾去寿都郡一座红酒庄园的地下酒窖里拍摄外景,可以说,仙道闻起来至少是三座酒窖。他仔细窥着对方,这个醉鬼穿一条黑色窄翻领插肩袖羊毛大衣,此刻亦酒气刺鼻,不论价格多贵,他知道这将是对方最后一次穿了,好比车祸里染血的龙袍再也上不了身,一只双肩公文包随意倾倒在他脚边,拉链未全拉上,露出一册封皮印有“熠石建筑”logo的装订文档,喝醉前他恐怕参加过一个商务会议。平心而论,醉鬼刚结束一通和客户的理性方案磋商,现在正理性地钓着鱼,手里剥着一块海盐味压片糖,丢入嘴中后,糖纸也并未胡乱丢掉,相当理性地重新揉回了大衣口袋里,只有循着他身上的气味,仔细、再仔细去审探他的眼睛,才意识到这是个理性全无的醉鬼。
藤真拍了拍他肩膀,开着玩笑:“喂,钓到几只白鲸了?”
“还要等六天。”大约由于醉着酒,“老熟人”压根没认出他。
“六天?是说就能钓到白鲸不成?几条?”
“几条?”对方倒是个相当务实的渔夫,嚼着压片糖,谦逊地说,“白鲸你还想要几条?一条,我只要一条。”
藤真想起当年对方对自己的那种疏淡来。此时满口胡言是一回事,对好事的陌生人,态度果真相当和煦啊。他望向对过的海面,一群信天翁正在乌黑的水上飞绕,没准一只信天翁飞来和这家伙搭讪,问他“白鲸能不能分俺一半”,仙道也能自然而然地对答起来吧。
偶尔逗逗醉鬼似乎也挺不赖,藤真让上帝胡乱判定:“我看你这个位置似乎钓不到白鲸……”
“我知道,这崖下出名的滩浅、礁石多,鱼实在很稀少的,你说的我都会背了欧吉桑。”
藤真几乎感到愕然。肉麻兮兮追着叫他“小心肝”“小可爱”的人着实不少,“欧吉桑”确凿真正的出奇。若非醉鬼身上的气味,那随时将醉晕的眼神,他将判定对方是出着邪招,想同自己调情了。
“本来就是呀,”他说,“我可是采访过的‘日本最强钓鱼王’大久保的人呢,白鲸应该是在环北极地区才有吧,很北的欧洲啊、阿拉斯加啊,加拿大之类的海域……”
醉鬼冷笑一声,露出了一类“别班门弄斧,我可有经验得很”的不以为然神情:“什么欧洲、阿拉斯加……你还要说昔日放翁诗云‘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是不是,还要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多么浮躁呵是不是……总归要先选对钓鱼点是不是?但就是这里,欧吉桑,是这里没错。”
这家伙的“白鲸”梦,似乎还自遵循一套剧本逻辑哩。藤真几年前在电视剧《急诊病栋》第二季中客串了一个小角色,在片场惊厥发作的著名影星,为把那发病演得多少像回事,他在“渡边表演工作室”上过三个月表演课,排演过《麦克白》《科利奥兰纳斯》。他不禁疑惑,难不成仙道在表演什么自导自演的《老人与海》?
他承认,他的好奇心愈发浓烈了。他索性察看着对方神色,像察看提词器,随时根据对方眉毛的角度调整台词,“没错,以前这里是有,但现在跟着洋流游走了。没看新闻吗?今天的头条?说白鲸顺着洋流向西,被一艘意大利远航捕鱼船捉到——”
醉鬼起初颇认真、凝重的倾听着,渔民对最新气象报道的重视,听到“白鲸游走了”,醉鬼甚至露出了一种罕见的怒意,可听到“意大利远航捕鱼船”,醉鬼再度哼笑一声,重新回归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看来哪里说错词了,至少和“剧本”对不太上。藤真迅速回调言辞,“真的,白鲸被那船上的一个家伙——日本家伙钓走了?”
“没有,”仙道摆摆头,那自信忽然地褪去了,“他没有。”是不久前骂fuck的口吻了,那类极度心烦意乱的人类口吻。
他那表情,就跟真有那么条鲸,真有个跟他抢鲸的日本人似的。
“怎么没有?已经钓走了。”
“假消息。”
“是真的,《朝日新闻》头版头条,相田弥生报道。”
“不可能,”对方简直愤恨地丢掉了第二颗已剥好的海盐压片糖,“相田弥生是时政记者!不报这个!”
藤真险些喷笑出来,他自诩是精通醉鬼的。他见过哭着寻找已故母亲的醉鬼;见过解开皮带,叫着“老师好”,露出光光大腿根部的醉鬼;上个月,在歌手三浦嘉的派对上,他见过那个开始发表获奖感言,感谢黑泽明导演,感谢高仓健先生,感谢川端康成老师针砭时弊的优美剧本,感谢《鸭肝灰烬》剧组全体工作人员,自认为在那不存在的电影中扮演一名解救了多位人民圣殿教徒的连体婴儿,获得奥斯卡男主角奖的醉鬼。眼前这醉鬼的“白鲸故事”论戏剧性,略有不及,但光论能令他欣赏到大量仙道彰的“焦躁”“不安”“愤怒”洋相,已算是大赚。
“怎么不可能?人家就跟你似的,每天心心念念唠叨着要钓白鲸来的。可是人家更会审时度势,会追踪白鲸实时位置——通常而言,鱼类多半是会四处游的吧?就好比母亲多半是女性?哪像你这家伙干坐在这里,坐以待毙——”
“闭嘴,会等我的,六天。”
“早被钓走了……”
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因对方伸出了手,他几乎以为醉鬼将打他一拳,因醉鬼分明一副快要爆炸,炸得血肉和酒精漫天飞的样子,他确实以为醉鬼将打他了,不知怎么那怒气在短短几瞬又被醉鬼自行吞咽了下去,像更多的吞咽了一瓶酒,醉鬼站起来时几乎踉跄了,醉鬼仅仅胡乱捂住了他的嘴:“美人,别放屁。”
又一次美人的奇骏用法,同时和放屁并置在一起,倘若没醉,可归于一类丧心病狂的调情创新。
醉鬼仅捂了一时,很快又松开了手,醉鬼自语着:“流川会等我的,新闻是假的,欧吉桑,你看的新闻一条都不可信,你背的诗也翻来覆去是没新意的同一句。”
他仅被允许在掌中美了一瞬,又在酒精成了欧吉桑。
听到流川两个字,藤真着实有一瞬茫然。
“流川?”
“你别出声。”
“是说,流川?NBA那个?唔,以前湘北那个?不是在钓白鲸吗……”
刺鼻酒气中,藤真福至心灵,他打开手机,用他新型诺基亚手机的GPRS功能,打开了WAP网页,他试探性地,在GOOGLE中输入“KAEDE RUKAWA”,不费什么功夫,他查到了一条当天的最新英文新闻,《NBA球星流川枫首度回应出柜传闻:确与日籍经纪人处于一段稳定关系中》。
瞬间,他似乎全明白了,下一秒,他又加倍一头水雾。
念大学时,仙道和流川分手的传闻藤真倒也听说了,同他想象的一样,是仙道甩了流川,说那看起来百毒不侵的湘北美人,在出国前凄美地大病了一场——普通的、庸俗的、一点也不怪的失恋情节。
他开始怀疑,自己莫非是穿越了时空?不已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么?十年对他本人来说,几乎和一千年差不多长。足够他换三十个男朋友,更新五十项兴趣爱好,看三百部电影,从阶段性讨厌七星薄荷款香烟,到忽然地喜欢,到再讨厌再喜欢,可以反复切换六百次,十年足够他采访一千个人,每采访一个,都像更多活了五十年。他是不是真的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十年前,1994还是1993年?回到了那对神奈川如胶似漆的篮球情侣分手的第二天?不然怎么流川有了新男友,仙道表现的就像昨天还在影院中搂着他亲吻,今天忽地被劈腿了似的?
因太不可思议,因那天他正处于史无前例的“上帝般”高峰体验中,他着实心情太美,着实感觉太佳,他想起许多年前那部影院里的糟糕爱情片来,《爱如轻酪》,对,糟糕的名,史无前例的,他对此类糟糕爱情故事的耐受力大大地提高了,对那糟糕名下的糟糕剧情也真正有了一点好奇心。
不论怎么说,仙道是他曾心动过的人,虽然他着实厌恶着一切醉鬼,但仙道喝醉后格外有种寻常没有的尖刻、暴躁,经他英俊外表的修饰,不得不说,竟也独具一番狼狈极了的魅力。他决定,就在这一天,行使他上帝拯救羔羊的义务。他又拖又拽,又哄又骗,把醉鬼拖进了他的车,不久后又拽入了他的家。
第一次,藤真健司在公寓里留宿了一个醉鬼。他令仙道躺在客厅沙发上过了夜。盖被子、换鞋子之类的事,服侍一个并无瓜葛的人,过于卑贱了。可他毕竟心情极佳,他一面刷着牙,至少用一条热毛巾给英俊的醉鬼胡乱擦了擦脸,醉鬼躺下后,从衣袋里掉出一大把海盐压片糖来(闻起来是酒精压片糖),他自作主张统统冲进了马桶。他想象着《科利奥兰纳斯》第六场第一幕,考密涅斯对马歇斯的台词,“我固然愿望以香汤替你沐浴,以油膏敷擦你的伤痕,但……”假作那醉鬼是个被自己子民背叛的古罗马英雄,至少值得上帝替他亲手擦脸。
醉鬼在次日中午醒来,大约也深感到尴尬失礼,讪笑着向他表达了谢意,在互留了联系方式后,几乎仓促逃走了。一周后,叫仙道彰的人首次发信息联系他,约他吃饭表达感谢。藤真没有拒绝。当然没有,他憋了一个礼拜的好奇心已将爆炸了。
两国酒店附近的一家传统日式料理餐厅,用餐者多半是附近写字楼里谈工作、谈生意的高级经理人,另有一群大约刚结束“第五届亚太医疗领军者峰会”,用英语聊着胰十二指肠切除术的医生。
两人面对面坐着,经过一个礼拜,仙道又恢复了那副商务性质的和煦礼貌。他再度正式向藤真道了谢,一支99年法国奥碧昂庄园的红葡萄酒作为谢礼,彰显诚意,又不顶级隆重——令人心惊胆战或想入非非,公平说,十分妥当的谢礼。藤真知道,假如他不主动,对方将全程和他假惺惺地聊葡萄酒,盘中的蓝鳍金枪鱼,餐厅的装潢,年迈老琴师正在弹奏的舒伯特,E大调钢琴三重奏 D929。
“一瓶酒不够。”他开了口。
对方慢慢扫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知道他会继续表明来意。
“你做好预备,我会问得很直接,三个问题。没有额外目的,未来也绝不会用于要挟、干扰你,这点请你放心。只是出于私人的好奇,考虑到,你也知道我的职业,不问到答案会抓心挠腮——作为答谢礼,仙道彰,我希望你认真回答。”
“唔,请问。”仙道说。
“你和流川哪年分手的?”
仙道再度扫了他一眼,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看不出是惊讶还是早有预备。隔壁一个带着韩国济州口音的医生,正聊到给一位92岁的著名财阀做手术。
“1994年2月。”仙道没说日期,看表情是主动吞咽了下去,不主动吞咽,没准会惯性报出日期、时、分、秒。
“今天是,”藤真假意看了一眼手表,“2005年1月7日,第二个问题,1994年2月到今天,你和流川有任何形式的联系、沟通、往来吗?”
济州口音正一个姓名、一个姓名宣称手术室外排满了著名财阀整个家族,10岁以下的儿子有三个,“似乎还看到了金爱利。”一位韩女星,传记电影《黄喜》中饰演过昭宪王后。
“理论上,没有。”仙道回答。
藤真注意到对方的古怪形容,“理论上”。但他暂时按捺下了追问。听见那92岁财阀的肚子正在被济州口音打开,“一打开肚子就知道坏了,要手术成功,恐怕杀掉门外那三十多个继承人还容易些!”倒很懂得欲扬先抑。
“最后一个问题,你那天怎么回事?别装傻,你知道我问的是哪天?”
比起财阀胰十二指肠切除术的成败,影响一群继承人和数百亿资产流向,他意识到他的问题轻忽、无必要。
“唔,就心情不佳而已。”仙道也轻忽地回答。
“别糊弄我,心情不佳不会喝掉一家酒吧,我打赌,你那天绝对是喝光酒吧库存被赶出来的吧?请正面回答我,我必须搞明白——目前比搞明白SMAP到底是不是男同组合我有没有机会和他们约会还重要!”
他用了一个强壮的理由,在财阀的隆重手术前捍卫自己的提问正当性。
“十年前,我没记错的话,还是你甩了流川吧?请你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到底怎么理解?一个简单的选择题,A,我那天是救回去了一个额上刺着‘十年来此心和此屌都只属于流川枫’的绝代蠢材大情圣吗?B,还是你其实十年里已经换了50个性伴侣,只是无聊的占有欲作祟,见不得任何一个前任爱上别人?”
仙道扫了他第三眼,沉默了半晌,“哦,我倒可以帮你本人选,你是B。”
“别打岔,我是A还是B可不需要你告诉我。回答我,仙道彰,你是哪种?”
“抱歉,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可以换一个问题。”
“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对方低头将盘中的鱼生蘸上酱料。济州口音正紧张地描述,财阀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肠系膜上静脉,“麻烦啊,血管又脆,曲张程度也十分夸张,出血量只怕难控制住……”
“换一个问题,其他什么都可以,”仙道说,“‘你仇恨社会吗?’‘有没有弑父情结?’‘胰脏和十二指肠暂时还没得癌吧?’‘干过什么比炫耀病人隐私还无聊的非法勾当?’都可以。”
“不行。”藤真想说,没有问题比这个更重要,忽然,他被一个念头、一个问题击中,“是说,什么都可以?”
“唔。”
“你需要一个男朋友吗?”他望着对方,他从未考虑过一秒钟这个问题,但他脱口而出时就像一整周都在预备这个时刻。
他想起彩子的叮嘱,在《周三不撒谎》大获成功之后,现阶段开始,作为颇有社会知名度的公众人士,他的私生活方面需要收敛一下了,一年换三个男友,频率固然在圈内尚算克制,但按照社会的普通预期,未来最好以至少三年的时长来维系一段亲密关系——过于苛刻的要求,但对方是仙道彰这个怪人的话,他想,搞不好他真能多坚持几年。
他想起醉鬼仙道彰那天夜里提起流川时的口吻,太骇人的口吻,仍是十年前呼之欲出的庸俗爱意,令他也穿越回十年前电影院的黑暗里去了,他少年时代短暂的心动和短暂的贪婪,因此才略有复苏,一个十年前令自己心动过,十年后又再度激发了自己好奇心和好胜心的男友人选,长得也再潇洒迷人不过,真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他藤真健司从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现阶段,你需要吗?一个男朋友,一个‘上帝’般的,正处于事业巅峰期且几乎人人爱我,故而同理心旺盛,圣母心爆棚的男朋友,每天都想拯救世间一切流浪猫、流浪狗、流浪汉,拯救一个正痛苦、嫉妒、无人倾诉、无处发泄的29岁日本男性更是不在话下。”
仙道甚至没看他,一面吃着那鱼生,半个钟头前刚咽气的鲜甜鱼肉,他只如嚼海盐压片糖般的淡漠,他一面摆摆头,看起来就要对亲自传教的上帝发出一声嘲笑了。
“考虑一下,仙道彰。要知道,这位‘上帝’正在主持这个国家收视率排名前五的伟大节目《周三不撒谎》,这意味着,只要这档节目还没因收视率逐年下滑被砍,任何一个周三,如果你感到‘再不说恐怕会爆炸了’,都有这个国家最权威、知名、客观的两只耳朵等待你。”
他依旧望着对方,受访者潜伏在面部肌肉下的情绪依旧是他的提词器,他知道他抓住了关键的主持词,“你真的不需要吗?快爆炸的人士?上节目可比跳进酒精里安全,想一想。”
济州口音已迅速切下了财阀的92岁胰头,以及一段侵染了的血管,他宣称是奇迹,他宣称总共出血不超过100ml,手术大功告成。看来这次手术就是济州口音获得亚太医疗峰会的参与资格,如今坐在他和仙道三米外自我吹嘘的缘故。
藤真顿了顿,到底忍不住也加了一句自我吹嘘:“公平说,仙道彰,论美貌,这位上帝也不比你的白鲸逊色吧?”
一周之后,他如愿有了新男友,第三十三任。
藤真健司坐在“第三十三任男友”的车内,在对方提出分手三周后。
五年,超过那时彩子要求的三年。他有时也会感到一点讶异,经济数据全面停滞的五年,勉强地停在“三十三”上,他可是崇尚高增长的上帝。诚然,诚然,他承认也有过两三次暧昧、四五次擦边,但并无实质数据支撑涨到“三十四”。确实,全不像对方提出分手,他尚未答应的这三周里,他一举完成了过去一年的指标,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次“劈腿”,他很满意只要上帝愿意,经济总能急速复苏。
“健司,这次可以了吗?”他听见“第三十三任”第二次问他。
真生硬,真生硬的一句。他原以为以仙道的头脑和阅历,能讲出更有品位一句,可真够讽刺的,每次来到上帝的劈腿现场,对方都只有这一句,他暗自鄙夷着,一个想分手,怕分不掉,生怕“刁怪”前任去伤害他心心念念宝贝的男人,即便是仙道,还真是一开口像动物一样没品味,那么生硬,那么粗糙。
“彰,他接你电话了?接个电话你就变蠢了?”
“健司,告诉我,这次可以了吗?”为证实他的论断似的,对方依旧只有这一句。真的,无非多几个字,和“汪”,和“哞”,和“咩”又有什么区别。
“拜托‘妙语连珠’一下可以吗?彰,和我在一起时,你多聪明。”
“健司,我很急。”
“哦,真是妙语连珠!‘你很急’。要我帮你借花形家的卫生间用用吗?”
“健司,”对方叹口气,“这次可以了吗?”
“不可以,”他望向他只会说一句话的“三十三任”,“劈腿三次还不够,被分手我还是觉得丢面子,哦,我妙语连珠一下,要分手,彰,既然你主动提分手,那么你要我放手祝福,我偏要你看起来不想分手、你想死缠烂打、你在我劈腿两百次时才终于死心。”
对方紧皱眉头,手搭在方向盘上。对方居然信了,藤真知道。车仍然没开,停在他高中男友的宅院门口。
“你真的变蠢了彰。”
他也叹口气,他真失望,失望对方变得那么蠢,蠢到就像比五年前喝醉的那晚更蠢,蠢到就像五年来从来没花过一秒钟了解自己,竟以为凭他藤真健司,真会去做那种品味奉欠的事?去倒贴?去纠缠?去挑拨离间?拜托,他以为在他仙道彰面前自我证明,对他藤真健司真有那么重要?拜托,他只是逗逗他,抚弄他,怜悯他,轻笑他,他甚至没有半分恶意,上帝怎么会有恶意?
“行了,彰,这次可以了。”既然对方蠢到只听得懂这一句,上帝只好勉强说出这生硬的一句,掉价,他主持人生涯中最差的一句对答,幸而对面并没有摄影机。果然,对方只听懂了“刁怪”的前任终于给出了明确保证,他听到对方轻轻松了口气。
“谢谢,健司。”
“滚吧。”他说,尽管需要下车的是他本人,他解开几分钟前刚系好的安全带,推开副驾车门,从“三十三任”的车内走了下去,在对方将车开走、滚远时,他轻声吐出下一句,“十几年,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望见仍痴站在院门口,仍痴看着他的高中男友,十几年不是吗?那么简单,我也有。他重新向高中男友走过去,上帝决定这次多给一点奖励。上帝主动拉住对方的衣领,不久前他吩咐他系好的纽扣,一颗一颗重新被上帝解了开来,显出这男人像十几年前一样为他狂热起伏的气管、胸脯,十几年不是吗,他将对方的头颅拉过来,吮着对方的唇齿,十几年不是吗?上帝也有这样虔诚的信徒……
“爸爸我拼好了!四小时五十一分钟!”
那手舞足蹈的孩子怀抱拼图框出现在门廊口时,上帝飞快推开了虔诚信徒。
才四岁,什么也不懂,上帝望见他的信徒脸孔瞬间灰败下去:“隆人,怎么光着脚跑出来了,外面冷……就拼好了?好,让爸爸来看看,是圣彼得大教堂吗……”
藤真健司和那四岁孩子对视着,他告诉自己要深呼吸,他告诉自己,不是总统,不是将军,不是获得过诺贝尔奖的大师,他告诉自己,调整好情绪,藤真健司,一个小小的受访者,或者小小的观众,四岁,什么节目也看不懂。
他看见眼泪、鼻水从孩子脸上淌下来,他看见拼好的图从孩子手中掉下去,一千块拼图,那么飞快的完成,四小时五十一分钟,多么聪明的孩子呵。他看见他的虔诚信徒,他的十几年前戏,发着抖冲过去战犯般跪在聪明孩子的四小时前,“隆人,隆人,请不要告诉妈妈……”
一千块拼图构成的圣彼得大教堂,轰然倒塌在上帝十米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