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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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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人(二十一)
47.
关中的冬天,很冷,山川旧黄,衰草连天,风雪过后天地间一片惨白,连新出的太阳,都是冷白色,打在雪地上,生生晃得人满眼泪水却不敢溢出眼眶。
在这样冷的地方住长久,江澄不免染上了北方的气息,厚实的狐裘也捂不热一身冰肌玉骨。
姑苏的冬天,小桥乌篷伴流水,粉墙黛瓦映白梅,满眼皆是富有诗韵的柔美。与这厢景色相称的吴侬软语,争吵都带着三分娇嗔,听得人心肠总会比在别处绵软几分。
这是个温柔的地方。
北方裹挟着寒风南下的玉人,在姑苏山脚下遇到了这方水乡孕育出的蓝曦臣,也不由得会暖上几分。
锐利的杏眼,掖含着浅浅的笑意,坚冰融为一汪甘泉。
冬与春,也没有那么分明了。
云深不知处门外是一条长长的阶梯,自山脚向上,九百九十八级台阶后,是蓝氏仙府的山门,跨过这道坎,再上行九百九十八级台阶,便是云深不知处的大门。
水满则盈,月圆则缺,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天道十数,天衍退一,蓝氏在天衍之后,再退一步,九百九十八,谦虚又骄傲。
这段路,不长,蓝曦臣陪着江澄走了小半日。
六年前,江澄拖着重伤,在台阶上辞别师兄,在台阶下辞别旧友,独身一人回转太原。
金丹损,修为灭,在他看来,还是很赚,一人换千人,何况他还捡回了一条命,简直大赚特赚。
可那群人,总担心他触目神伤,口误至此亦欲言又止,将他当做糖吹面塑一般,惹人烦恼,因此便越发不爱走动。
闭门关中,棋盘纵观天下事,指尖帷幄风云局,也是自在逍遥。
江澄逍遥,却苦了一干挚友,邀约不应,递帖不接,只得抽空勤往关中走动,金少主、聂二公子占了地利人和,只有蓝宗主,琐事缠身,年余都未必能相聚一次,是以分外珍惜。
一路走来,蓝曦臣口中絮絮着这些年来云深山道的变化,舒缓和煦的声线,温柔款款,宛若莺啼白堤,只为将二人的脚步延缓再延缓,缓到足够回味至下一次的会面。
48.
清心,净心,定心。
魏婴每日必修的功课,晨晚各一次,间隙中用过三餐,一日便逝去了。
其实,早就无需抄写这些已深深刻画到脑中的梵文经书,只是,不做这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云梦有他的亏欠,川渝有他的负债,陕甘有他的仇怨,关中有他的遗恨,无处可去,只能遁逃到云深不知处无所事事。
别人闲着,或畅想一下未来,或回忆一下过去。
而他,闲时太多了。
畅想?他背着这辈子都还不清的债,连面对都无颜。
回忆?翻墙买酒逗蓝二,青葱少年时,五花八门的恶作剧早已沉入记忆深处,发黄变脆。
经历过阿澄血染的过去,他怎么可能再如稚儿时一般没心没肺。
于是,连畅想与回忆都成了奢侈,只能在经书中虚度光阴。
落下最后一笔,吹干残墨,魏婴探身看窗外,日头正好,该是午餐饭点,却没人送来。
也是,邪魔外道之人,没有关起来已经是蓝氏仁慈,日久,怠慢也是难免。
起身,收捡干净桌面,步出门。
横竖无事,还是有点眼力价,自己去找点东西填肚子好了,免得最后连蓝家都扫地撵人。
哎~风水轮流转,魏婴居然也有怕蓝家不留人的一天。
蓝家的小白菜们这段时间忙进忙出,看着又是在筹备新春祭祖的典礼,一层一层厚重的衣服把一群小白菜裹成了小竹笋,放炮仗烟花都弯不下去腰。
啊,是了,蓝家不准放炮仗。小竹笋们除了行礼也不准弯腰。
无聊至极。
新春,莲花坞可比这里热闹太多,从小年到出年,天天不重样的玩。
云梦,又送了寒衣、寒食来,还送来了师姐的信件。信写了什么,他没拆,左不过又是告知他莲花坞一切安好,江叔叔安好,师姐也安好,让他保重自己,信纸未尽话已休。
师姐还未出嫁前,每封信都会问,阿羡,何时归?
化煞气,消怨气,清邪气,翻来覆去,这三个理由已经不知道被拿出来搪塞了多少次,明面的理由再冠冕堂皇,实际,就是他没脸回去莲花坞。
【不可背后语人是非。】
蓝氏的家规用簸箕大的小篆刻在石壁上,字字入石三分,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此这般,还是止不住人言纷飞。
恩将仇报,鸠占鹊巢,模模糊糊听到只言片语,他知道,他就是那只仇报的鸠。
红帖送来时,他犹豫过许久,还是将帖子塞到柜底,他告诉自己也告诉师姐,大喜的日子,他露面不好,以后有了外甥,他一定补上。
以后?什么时候?
补上?怎么补?
他边故作开心地下笔,边唾弃自己的虚伪,又是好听的谎话,骗了阿澄骗师姐,裹上了软绸的钝刀子,砍得江家支离破碎。
可即便如此,师姐还在信他。
果然就是应了那句老话,砍死人偿命,骗死人不偿命。
后来,师姐出嫁了,也就不再问何时归,他也乐的自在,终于不用绞劲脑汁回忆上次写的理由是化煞气还是消怨气,又或是清邪气。
至于师姐让他安好,
从住进云深不知处起,每日抄着房内的梵文经书,吃着蓝家的水煮苦菜,听着刺耳的钟鼓梵音,要不是师姐差人送来的四季衣衫越来越宽,都感觉不到日子在往前走,安好,一切都安好,哄了师姐那么久,总算是有句真话了。
树影丛丛,日影融融,隔着花木,温润的声音由远及近,听着分明是蓝宗主正在待客。
魏婴还在漫无边际地想着,眼力价该体现在方方面面,人家待客,还是别碰头扫兴为好时,熟悉的声线飘入耳中,“泽芜君……”
三步并作两步,拨开恼人的灌木,劈断横生的枝条,转过拐角,小径那头,高挑的影子穿越时空的封锁,与记忆重合。
阿澄,他的师弟。
六年未见,阿澄出落的越发俊逸,剑眉星目如冰雕玉琢,凛然生威,挺拔的身姿,比对着记忆中清晰的影子,高了,壮了,历经磨难,终于脱去稚气长成了气盖冰霜劲有余的玉竹。
听到声响,江澄错愕的看过来,缓缓瞠大了双目,而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动了。
用快若闪电形容太俗气,用动若脱兔描述太逊色,在魏婴看来,他的师弟得用光来形容,熹光一样,太阳的上沿还没露出,光已经照的人满面通红。
闪身而来的江澄掌起手刀落,魏婴只觉后颈一阵顿疼,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向后软倒下去,落入早已张开的臂弯。
暖黄的阳光穿过树枝,碎裂成点点光斑落在江澄的羽睫上,晕开了那人柔软的眼尾。
魏婴痴迷地看着江澄的侧颜,终于,终于又教他见到了那魂牵梦绕的影儿。
陷入黑暗前,难抑颤抖的唇间溢出的是此生最虔诚的祈求,“无论是佛还是魔,只求,再让我多看他一眼。”
49.
数百年的古老仙府,不可急行,不可无端哂笑的家规,培养出的是波澜不惊的道门仙长,淡寡,守礼。
任山下张灯结彩喜迎新春,山上依旧行着固有的步调,沉稳,庄严。
江澄有感于端庄所带来的沉寂,焚香打坐,弹琴静心,呛逼人心的血腥味,终于被钟鼓梵音散去了些许。
虽为化业而来,到底难捱武骨骚动。
一剑一鞭,剑是青锋细剑,鞭是蟒纹软鞭,便是清心圣地,也难遮兵棱锐锋。
南面有座山,南坡缓,北坡急,山上有座亭,亭高三层,遗世独立。
江澄很喜欢这里,自北坡腾跃凌空,头顶皓月,借夜色,脚踏风雷,扶摇直上,享松风拂面,赏山河如画。
及至亭下,东方天界堪堪天青月白现金红,演一套拳法,练一式剑招,姿态飘逸宛若雨燕戏风,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不知从哪日起,云深流传着一个私话,起得早,能看到神仙。
山雾迷蒙的登高亭前,郁紫色的身影,或舞剑,或习鞭,广袖翻飞,翩若惊鸿,日出前,一炷香。
那人的剑,极快,快得能使落叶融絮雨化烟。
那人的鞭,极美,美得能令山风驻足雾流连。
那人足立高山之巅,飘摇若流风回雪。
观者众多,却无人能靠近其身,上山者兜兜转转总会绕回原位,在这蓝氏仙府生生遇上了鬼打墙。
有人不信邪,蓝家自古一条道,上下同路,守在路旁,总能等到玉人下山之时,可等来等去,空守数日,既不曾见到有人上,亦不曾守到有人下,许正是应了神仙的传闻,此影只应天上有,可远观不可亵玩。
临行那日,江澄又踱来此处,一壶酒,两只杯,面东遥敬一杯,举步离去。
远处,孟瑶徐徐饮茶的手,顿住了,颤抖着,几案上点滴落下些水滴,星点密布。
掩面低笑,笑声应和了孟瑶此刻的心境,有喜有哀,心头回荡着一个念头,他知。
他自是知道的,即便蓝曦臣不说,江澄也知道了。
这并不难猜,云深之主身居高位,有些方面无需亲自过手,即便体贴入微也难免会有疏忽。可他至云深这段日子,起居坐卧无不称心,蓝氏侍从善体人意却不显痕迹,只能是有人提点。
蓝曦臣不说,他便不问,有些事,却已心如明镜。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