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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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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岁安又睡了很久。像是当时在避难所那样。
她惊觉自己变得迟钝了,和宋裕在一起的时候。能睡得过漫天炮火,睡得过饥荒迫近。
也许她不是不会累,不会困,不会饿。只是这些感受,在过去,因为种种心灵上的茧,被隔绝了。
而一个尝试唤回她感知本能的人,也唤醒了藏在厚茧之下灵魂的饿。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楚岁安没有分清是什么时间。远处有外界的光,不亮堂也不晦暗,可以是清晨也可以是傍晚。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眼皮浮肿,饥肠辘辘。
但其实这些天就算是没有吃什么东西,她也不觉得饿的。
一长觉将麻痹的感知养回来些许。
也许应该找些吃的。她想着,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宋裕的身影。
但是因为他这些天帮厄尼换过药,夜里帮着处理过厄尼因为枪口感染而发的高烧,厄尼的手下都很尊敬他。
至于那些国际记者,都觉得他是为了楚岁安才留下来的,觉得这是个苦情种,而且他长的好看,气质非凡,身上的东西名贵,所以他们觉得这人出身肯定不凡,对他也很客气。
因此楚岁安并不是很担心宋裕碰上什么意外,大概只是这个好奇心过于旺盛的人又晃悠到别的地方去了。
刚沿着酒店的长廊没有走多久,楚岁安脚步停住。
她仰起头,原本半阖着的眼睛微张。
音乐声。
有人在弹钢琴。
他们被围困的酒店毕竟也算是赞卡最大的酒店了,曾经和平的时候,这里也是接待过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的。一夜费用不菲。
只是后来动荡,寻常的外地游客进不来,当地的经济又衰退,没有谁掏得出几千块钱来住酒店,这家酒店就日渐式微了。
但该有的陈设这里都还是有的,比如在大堂侧面有一个旋转楼梯,通往中间层的餐厅。旋转楼梯下旋,半包围着一架三角钢琴。
但提起这架钢琴,楚岁安只有模糊的印象。
原本镶嵌在旋转楼梯下的顶灯,如今都是熄灭的。阴影之处就是纯粹的阴影,同生锈的金碧辉煌映衬,阴影仿佛一层落下的厚厚灰尘。
那架三角钢琴就被埋在灰尘一般的阴影里,灰扑扑的,已然被遗忘。连同它会派上用场的那些和平日子,也早化了灰沉寂。
而此时咚咚的钢琴音忽然响起,在日光不上不下的黄昏或清晨。厚厚灰尘飞扬起来,随着音符的颤动被洗涤,震荡在尘封的光线里,一连徘徊已经不知道多久的死气,被牵带着盘旋轻盈了。
楚岁安恍惚感觉自己置身梦境。
前一夜,为了一口水喝剑拔弩张、人人自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这代表了沉寂时间的琴音,却将一切斑驳陆离的,人与人割裂的现实洒上一层光润的蜜。
饿死,渴死,被枪打死。
这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面临死亡与病痛的胁迫。
人的心灵都是渴生的,生的愿望被死煎煮,熬得人只去想怎么活下去,不管别的人,不管德行与体面,不在乎人在社会立身的根本,只想知道,抛开这一切,要怎么活下去。像任何一头动物。
楚岁安脚步停顿。
她从楼梯上下来,居高临下的视角。
原本人与人之间泾渭分明,叫人看了胃里发冷的酒店大堂,以旋转楼梯下的钢琴为轴心,坐了一圈的人。
有记者,有厄尼的手下。他们交错着坐在一起,姿势放松随意,手边甚至还放了酒瓶。这些天,根本没有人有喝酒的闲心。
被众人围簇的中心,坐在那架三角钢琴上,弹奏钢琴的人,是宋裕。
是谁会在这种境况里想着音乐呢?
楚岁安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发白的阳光从酒店的旋转玻璃门倾斜进来,照亮了无声舞蹈的尘埃。
宋裕穿着他仅有的一件干净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上,小臂白得近乎发光。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偏长的柔软发丝垂在眼前,称得他更神情专注。
他的坐姿优雅,腰背连成一条优美的线,头顶是荒废的旋转楼梯,身后的安全通道里躺着僵直腐烂的死尸。
简直是一副世界名画。
楚岁安的手不自觉覆盖上自己的心脏。
大概,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认识到,心动,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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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愣神了很久,楚岁安后知后觉想要拍照。想到这里,她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设备都没有电,最后的胶卷也早已经用完。
于是就只是用眼睛看着。
这种感觉叫楚岁安很陌生。
起初是遗憾,不能留存影像。也许这算是职业病,她眼中的世界是被划分成不同等级的新闻价值的。
这个画面对文化的意义是什么,那个人物在历史上的作用是什么。
镜头是她的眼睛,写出去的报道和发出去的照片、视频构成了她的职业生涯。对于楚岁安来说,职业生涯也将会概括她的一生。
但是现在,无论是作为新闻人,还是作为战地摄影师的她,都是手无寸铁的。只有眼睛,只有她自己的感受。
没有那样的镜头横在她与真实世界之间,她什么都留不住,什么也不用留住。
她仅仅是作为她自己站在这里的。她想要记住这样的感受,那也仅仅是,作为楚岁安。
她的眼睛只是她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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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感应到什么,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宋裕忽然抬起眼皮。
跨越光线和尘埃,同楚岁安对上了视线。
看到她的这个瞬间,宋裕眼底的温度明显有了变化,他挑眉,朝着自己身边侧了侧头,大概是在询问她要不要过来一起。
楚岁安学过钢琴,但那已经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她小时候没长性,在琴凳面前坐不住。再加上后来接受心理治疗,早年的事情很多都被淡忘,现在她只能隐约记得自己学过钢琴,至于五线谱怎么认,最基础的指法是什么,她乍一回忆,只感到头脑空空。
于是她就轻轻摇摇头,移开视线,再顺着台阶下去。
感受是属于自己的。楚岁安忽然意识到。
人是要活在此间的。
在这个瞬间,有什么一直套在她心灵上的盔甲破裂了。
一艘漂泊在无垠大海的轮船,摇曳随风。甲板忽然生了神经,流水的亮,海风的烈,欧鸟的嘶鸣……一瞬间因为被感受到而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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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的什么?”楚岁安问。
一曲终后,宋裕从琴座上下来,走到楚岁安旁边。
“不知道,钢琴下摆着的乐谱。瞎弹的。”宋裕耸肩。
“完全看不出来是第一次弹。”楚岁安说。
“你这是在夸我吗?”
楚岁安点头:“这样的情况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你做的事能把最坏的情况往后延,或者减小发生的概率。”
“是吗,”宋裕看着有人跳上钢琴边瞎弹着玩,“那还真是无心插柳了。”
“嗯,主要还是宋大少爷你多才多艺。”
这话叫宋裕意外地看了楚岁安一眼,笑道:“我?都只是无聊。我这人打小就没上进心,只喜欢找乐子。家里安排学什么,我就学,因为没事做。或者说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找各种事情做。”
“不管什么事,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楚岁安说。她现在听宋裕讲自己,有种异样的感受。
发现这个人和自己想象中差不多,发现这个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好。
虽说平时楚岁安讲话也不扫兴,但这种被捧着的感觉宋裕也是从来没感受过的。
但一时间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盯着楚岁安那张总是很平静的脸看半天,他最后也没盯出个所以然,只好接着说:
“不总有那种说法,说原本枯燥的事情,坚持下去你就会喜欢上。我用这句话宽慰了我自己很久,傻乎乎地在很多事上坚持了一阵,比如弹钢琴,比如学医,比如各种吧……其实我还学过大提琴和单簧管。”
说着说着他自己笑了,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但看到他笑,楚岁安冷润的眉眼也染上些暖。
看得宋裕有些愣。
“所以呢,证伪了吗?”楚岁安不明所以。
被问到的人也才回神:“什么?”
“就是,枯燥的事情坚持下去会变成热爱。”楚岁安复述。“你喜欢上弹钢琴了吗?”
“嗯……”宋裕摸摸下巴,“其实都没觉得有意思,不过学医,应该是我最庆幸的选择。”
这些天他不止一次讲过,他在这里意识到医疗的意义,偶尔也会提起,回去想要看看家里的那些产业,自己终于想要去做一些事了。
闻言,楚岁安略显遗憾地点头:“这样啊。”
“怎么了?”
“我倒是还挺喜欢看你弹钢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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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裕一顿,看了她两秒:“那你要是喜欢,我就会喜欢。”
“得了吧。”楚岁安摇摇头。从刚认识宋裕那会儿她就认识到这人花言巧语的本领了。
他虽然嘴上说对那些和他同圈层的女孩不感兴趣,但显然也不是会拒绝的人。
至少从细枝末节里,可以窥探出来这人身边的女人大概是从来没断过的。
楚岁安不懂情爱,但并不是完全看不透人情。
“真的,我当然会因为你喜欢而喜欢,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宋裕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认真地注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