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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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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的医疗室废弃很久,只有泛黄的绑带,消炎药,和寻常的镊子。
“刀,小刀有吗?”宋裕朝着旁边的士兵伸手。
和他明明会说一点本罕利语,却仍旧坚持讲英文一样。虽然他的兜里揣着瑞士军刀,但他并不会拿出来。
当那么多杆滚烫的枪口对准他后颈的时候,无论姿态上多么从容,说没有任何恐惧,一定是假的。
原本守着厄尼的人很谨慎,神情犹豫,但厄尼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男人,随即抬起头,朝着自己的手下点头,嗓音沙哑:“给他。”
屋内仅有的几架摄像机都对准了这里。穿着名贵衬衫的男人将价值不菲的腕表摘到了一边,蹲下去的时候,可以从背面看见他一只皮鞋的鞋跟上印着的logo。那家皮革定制极其昂贵,大多数人都来这里定制皮包、披饰、表带,在需要显摆的场合佩戴。
而这个男人却在这家定制了皮鞋。不仅仅不起眼,而且似乎,日常就会这么穿。别人眼里的天价奢饰品,对他来说只是寻常的日常消耗品罢了。
人命关天的场合理应严肃,可是他在那里,惨烈的画面硬生生令观者产生出不相干的遐想来。
此时导播室内的人看着直播后台飙升的数据,没忍住感叹:“天,我们战地专栏的直播从来没进来过这么多人。”
“数据长得也太快了,厄尼中弹这么有吸引力吗?”
“不是吧,你看这里,”那个工作人员伸手指向一个饼图,“增长观众,性别主要是女性。”
“操,”看着画面里宋裕认真凝重的侧脸,那位工作人员抓了抓头发,“这世界真jb肤浅。”
他的同事耸了耸肩。“你觉得楚能有那么多粉丝是为什么?不要命的记者多了去了,就她的账号火。”
“可是她的东西确实做得很好。 ”
“但她底下的评论大多数都是服美役那一套。人就这样。她最大的噱头可不是不要命,而是长得好看还不要命。”
“那楚为什么做这个工作?光露脸不就好了?”
“傻逼,你当人家做战地记者是为了赚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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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麻药,无论是用刀还是用镊子触碰被子弹洞穿的皮肉的疼痛都是无法凭借想象力达到的。杰明厄尼满头大汗,他让自己的手下按住了自己的身体,但呼吸仍旧不受控制地随着身体的痉挛而颤抖。
“忍一下,小心不要咬到舌头。很快的。”宋裕专注仔细手上的动作,嗓音的温润柔和全然不属于这个地方。
厄尼看着这位年轻男人修长白皙的后颈上沁出来薄汗,他中弹的手臂稍微放松了一些,长舒一口气,他的英文口语口音很重:“放手做,年轻人。不要害怕。”
然后他给了四周围的手下一个眼神,见手下犹豫,十分费力地再一次开口命令:“把枪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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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又短暂的煎熬过后,取出来的弹壳被放在了摆着纱布的不锈钢盘子上。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随着汗珠一起落下,宋裕将缠紧的绷带拉紧后,站起身。“好了。”
他同大汗淋漓的老人对上视线,点头示意后,转身钻出人群,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有人的镜头追着他转过去,麦克风递到他的嘴边,但是还没等那记者问出来什么,宋裕就抬手将麦克风推开。
他快步走出人群,虽然被刻意收敛过,但神情仍旧能看出来焦虑。刚才被厄尼的人警惕,他都没有流露出这种着急的神情。
不由得叫一旁的记者好奇,除了被枪指着,替厄尼取出子弹,还能有什么事情更让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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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楚岁安透过相机画面看着这个膝盖和袖子都蹭上血的男人神情冷凝地朝着自己逼近,直到挡住了她的镜头。
“还要拍吗?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语气发噎。
端着摄像机的手背被另一只冰凉的手覆盖住了,楚岁安看向自己的手,喉咙动了动,没讲出话来,摄像机也被宋裕接了过去。
“别拍了,这儿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宋裕拧眉看着她,嘴上这么说,但没有自作主张关掉相机。
楚岁安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目光躲闪了一下。这男人眼里是沉甸甸的担忧和……她感到陌生,却好似熟知。
只是宋裕的眼底将她烫到了,叫她有些不忍直视。
“今天先到这儿吧。”楚岁安捏着别在领子上的麦克风,对自己的同事说道。
宋裕听完,神情稍微缓和了一点,帮她关上了摄像机。
“你回来干什么,就这么不怕死?”楚岁安回味着触碰自己的那只手的冰凉体温,想到厄尼对宋裕说的话。
这个男人,面上看着再镇定,其实在被那么多的枪口指着的时候,大抵还是会害怕的。
面对那样的伤口,似乎,也是会恐惧的。
“你没资格说我。”宋裕压低的声音,细听之下有些发颤,情绪很重。
他冰冷的手轻柔覆上楚岁安的脸颊,指腹试探着触碰她的下眼睑。
忽然贴近的男人叫楚岁安呼吸一顿,男人眼睛里的情绪也随着距离的拉近放大了许多。她茫然地发了会儿怔,忽然想起那位死在自己眼前的法国青年。
“血不是我的。”她说。
虽然早已看出来这一点,但宋裕紧绷的面皮少许放松。“嗯。”
“你不是要去医院吗?”楚岁安有些恍惚。
面前男人的神情在这时候与往日的懒倦随意全然不同,认真得仿佛另一个人。
“还有哪儿受伤?”宋裕没回答她,捧着她脸颊的手下移,从她的肩膀一节一节往下捏。
碰到手肘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面前的女人瑟缩了一下。肉眼看不出来,但触碰的时候能够感觉到。
“胳膊,袖子挽起来我看看。”毋容置疑的口吻。
习惯了宋裕每每的温和协商,忽然听到他用这种常年位居上位者才能熟练掌握的命令语气,楚岁安有些不适应。她迟疑地碰了碰自己的手肘,若不是宋裕上手去捏,她都没有注意到这里的疼痛。
“没事。不用看。”
“你说了可不算。”宋裕居高临下看着她。“袖子挽起来。”
楚岁安迎着他的视线,淋淋沥沥的情绪沿着这人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张柔韧的蛛网细细密密地包裹缠绕下来。
她是落进去的飞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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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尼手臂上的子弹被取出来后,他的手下安静了许多。原本沸腾的环境忽然重归寂静,像是生灵步入死地那般。幸存者们的心里都腾起空虚和疲惫。
最后一丝力量随着变安静的气氛被抽离身体,举着的各类相机终于纷纷被放下。
民间武装组织蜷缩在大堂一角,而剩余的来自异国的新闻人,凑在一起,随意地坐在了地上。那垂头丧气的疲惫样子像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们被困在这里了。
“至少会有人来接我们的吧?”一个棕色头发的女人忽然出声。
“刚才的影像都发出去了的话,应该会吧。”
楚岁安站在电梯间外,听完他们说的话,抬头看了一眼电梯的数字,发现自己没有按上电梯按钮,伸手又按了一遍。
被围困的场景……
她当战地记者这些年以来,其实她再也没有被什么困住。总是有办法离开的。反正她总是一个人行动,说走就可以走。没有任何牵挂,没有任何责任。
上一次像这样被困住还是,她第一次来本罕利,被困在寂静之地的时候。
“你没按上吧,电梯。”宋裕走过来。他的手上拿着一块蘸水的纸巾。也不知道他上哪找的纸巾和水。
皮鞋声最后停在楚岁安身侧,男人沉声要求:“侧头。”
不等楚岁安回应,他轻轻掰过楚岁安的下巴,然后拿起蘸水的纸巾贴上她的额头。“闭眼。”
楚岁安意识到这人是想要帮自己擦掉脸上的血,她伸手去接宋裕手中的纸巾:“我自己来吧。”
“别动,”宋裕垂眼,“把眼睛闭上。”
又是毋容置疑的口吻。
这叫楚岁安回忆起来自己和他的初见,这男人从阴影里扑过来,压迫感极强的威胁,却也透着说不出的斯文。和现在一样。
想来也是。这个人断然不可能同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易近人的。
当时和他同行的一男一女,哪个不是看他的脸色行事呢?
这么些天,宋裕只是收敛起那些出身赋予他的傲慢和疏冷,显得无害单纯而已。
一边这么梳理着思绪,楚岁安一边闭上了眼睛,任凭宋裕用冰凉的纸巾擦拭已经干涸在她脸上的血迹。
闭眼后的世界昏暗蔓延,片刻过后,冰凉的纸巾落在眼皮上。
“如果不是我听到枪声回来,你会打电话给我说这里发生了枪‘战吗?”宋裕的声音在头顶不远处落下来。
“不说,你也会知道吧。”纸巾的触碰小心而轻缓,好似担心碰到了有可能存在的,被血遮住的擦伤似的。
“哧,那你会叫我回来吗?”宋裕问。
楚岁安睁开了眼睛:“叫你回来干什么?”
捻着纸巾的手悬停在半空,宋裕磕绊了一下。
是,他明白。如果是乔桃枝那种女人,大概会在枪声响起的第一个瞬间就给他打电话,尖叫着要他回去了。他其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会对被男人拯救产生期望。
哪个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男女之间又怎么会没有任何图谋。谁的人生不是泥菩萨过江,为什么要寄希望于一个压根不关心你的男人呢?
“回来陪着你?”他半开玩笑地讲,不等楚岁安开口,他又立刻说,“我知道你会说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