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第 34 章 ...
-
那是一位法国来的记者,这是他第一次出战地新闻。昨天他们刚说过话的。
这位年轻的,拥有水蓝色眼珠的法国青年对她说:“不会有人赢的,在这场纷争中。不知道要不要万幸,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他和楚岁安搭话,是想要吃一瓣她的橘子。来了本罕利这些天,他什么能吃的水果都没有见到。他讨厌本罕利的食物,讨厌这里落后的观念,讨厌满是尘土的大街……唯独不穿鞋子的小孩,虽然很不卫生,但他觉得有些喜欢。
因为那些孩子都会围着他,他说他从来不招小孩喜欢。
青年的音容犹在,可是他已经倒在楚岁安脚边了。甚至是,在楚岁安什么都来不及做的时候,被挤过来的人踩过了他的身体。他蓝色的衬衫上留下了鞋印,只不过碍于血迹看不太出来。
只消几个深呼吸的功夫,原本将会客厅中央案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全部四散开来,中间变得宽阔空旷。地上倒了好几具尚且温热的尸体。
反党的人没有经过专业的射击培训,他们手里的枪有很多都是自己组装的。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子弹最后会落在哪里。
所以并不是每一个中枪的人都像那个被打穿了脖颈的法国青年那样当场死亡。惨叫和呻‘吟,同快速蔓延的鲜血一样,像是一卷抖搂开的地毯,铺在了瓷砖上。
中枪的人在颤抖,四肢如同通了电一样不受控制,使不上力气。楚岁安看到地上的人牙齿在打战,是费力想要站起来,躲起来,可是肌肉被炸穿的感觉实在是超出了他对疼痛承受的范围。
楚岁安其实是有些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感受的。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脑海中就蹦出来不久前宋裕在听说自己会反复给同一个地方穿孔后说的那一段话,露出来的那种表情,以及不由自主看向她,又隐忍躲开的那双眼睛。
她攥紧手中的相机,趁着民间武装组织的人反击,猫腰溜到了自己来时的安全通道。
她把门拉开了一点,就被人注意到,一杆枪对准了她。嘈杂之中,她仍旧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血液加速流淌,肾上腺素飙升。
“从这里可以出去。”她迎着黑洞洞的枪口,用本罕利语,对民间武装组织的人说。
这时候反党又朝着这边打了一枪,厚厚的铁门上一下子留下一个凹陷的弹孔。
子弹和金属碰撞的声响尖锐刺耳,楚岁安皱了下眉,感觉耳朵刺痛一下,听东西变得模模糊糊的。
但就是这种,熟悉的,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
让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活着。
情况太紧急,民间武装组织的人也来不及多想,护着他们的发言人,朝着这边躲了过来。一些端着枪的,留下来阻挡反党的人踏进写字楼大厅。
其余国际记者看到他们从这里走,也慌乱地逃过来。在这期间又有人中弹倒下,猩红沾染了每一个人的衣服。
.
“请保证自己的安全。需要的时候你可以随时终止连线。”主持人的声音从楚岁安的耳机里响起。
“我知道。保持连线。”她说着,写字楼外面响起马达的轰鸣。
然后她听到民间武装组织里有人说“我们的人到了”,之后一切又被枪声淹没。
“唔!”
“首领!”
“快,快撤离!”
楚岁安面前的一伙人忽然乱了阵脚,她被一位壮实的武装人员推了一把,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安全通道的铁门上,门把手磕在她的后腰,疼痛直攀脊梁骨,楚岁安的眼睛一下子就被生理泪水浸湿了。
原本溅到她脸上,但还没有完全干涸的血迹溶在眼泪里,扩散渗回了她的眼睛。一时间楚岁安感觉下眼睑生疼,每一次眨眼仿佛从什么上磨过。
.
“厄尼先生!”
杂乱的声音,夹杂着几声忧虑的称呼。
是民间武装组织的那位领导人中弹了。子弹似乎射在了手臂上。他弓着腰,袖子变得湿哒哒的,摸上去便会留下一个血手印。他的腿也中弹了似的,僵直着蹭过瓷砖地面,鞋尖拖出一长条红色的细线。
这名紧紧抿着嘴唇,顽强移动自己的身体的老人全名是杰明厄尼,今年六十岁整。
拥挤推搡着穿过安全通道,就到了楚岁安所在的酒店的大厅。她和宋裕的行李都寄存在了大厅,原本打算下午分头活动结束后,直接开车去机场的。
看着门外涌进来的厄尼的手下,他们正在封锁酒店的所有出入口,楚岁安感觉自己的眼皮在跳动,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是回不去了。
但是这也不算食言,不算失约。战区的情况瞬息万变,她从来不对熟悉的人做任何承诺。
曾经这样的情况也有过几次,公司的同事不会计较,不过她每次也都带回去了足够有价值的资料。
“医生呢?医生!”
“死了!刚刚!”
“有没有会取子弹的?”
“麻醉,酒店负责急救的呢?”
“酒店急救室已经废弃了!”
……
围着杰明厄尼的一伙人手忙脚乱,每一声大喝都撕心裂肺。安全通道已经被堵死,整个酒店被彻底封锁。
幸存的记者中的大部分都是经历过太多生死的,虽然刚刚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枪‘战,但很快都回过神来,找到合适的机位对准杰明厄尼。
“呃……”厄尼浑身发抖,他抓着中枪的手臂的力道收紧,又涌出来很多红色的血,一直顺着他布满青筋的黑色手背上滴到地面。
“快快快,要把子弹取出来!”
“酒精,绷带!”
厄尼的手下拿枪指着酒店的工作人员,叫他们找来了已经废弃的酒店医疗室中剩下的一些急救用品。
楚岁安扶着摄像机,同耳机里的主持人交谈,嗓音平直,同往日工作没有什么两样。但脑海中想着的却是误入寂静之地那一晚,她和宋裕碰到那个被钢筋洞穿了的父亲。
一柄小巧的瑞士军刀,被宋裕拿在手里。那时候他还穿着及膝长的风衣,后来听他说了才知道是量身定制,当然,在宋裕这里,还是人更衬衣服一些。他喷了香水,站在满是死肉和稠血的腥臭里,好似一缕误淌下来的月光。
这时候他应该还在去医院的路上吧。
楚岁安的手指无意识抚摸胸前的挂坠。希望宋裕不要碰上反党。如果碰上了……他一个异国人,应该不会被怎么样的吧。
如果出了意外……
飘忽的思绪忽然被中断了。“My girlfriend is inside! Allow me to enter!”
这句话响起来的时候,还没有人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在同一时间里,太多高昂急促的声音拥挤在这间昔日清冷的星级酒店大堂了,清润的嗓音就算有意拔高,也无异于细小的石子投入风起时的湖水。
楚岁安起初只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堂门口异常的骚动。她用余光瞥去一眼,本是漫不经心的、习惯性的动作,扫见的挺拔身影却是令她瞳孔紧缩。
同她连线的主持人明显看到摄像机的画面抖动一下,整个工作室里的人都紧张起来。
他们和楚岁安合作很久,对楚岁安的工作习惯十分了解。她不光是一个仅仅具备新闻人素养的记者,更是一名直面生死的战地摄影师。
虽然已经撇下了支架,但她会尽量避免镜头的摇晃的。除非发生突发情况。
原本他们也不相信一个人能对自己镜头下画面的平稳程度要求那么高。
可是上一次楚岁安的镜头剧烈晃动,是因为一只狮子推翻了围栏,把她旁边的人硬生生咬死了。他们在导播室内吓得要死了,楚岁安轻飘飘钻进越野车,一边飙车一边云淡风轻地和他们商量后续工作安排。上上次是空袭,爆炸激起的石子把她的镜头绷碎了,但是她本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后来楚岁安回了公司以后,他们才知道原来她的双手手背都被飞溅的石头割破了,她的手臂上还扎了玻璃碎片。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这样,她休息了连三天都不到,再一个人拎着包就离开了。以至于他们都怀疑楚岁安的身体构造异于常人,不然为什么不怕疼,不怕死,不会累?
反正,类似的事情根本数不过来,所以这一次看到楚岁安镜头摇晃,和她连线的同事呼吸都要停住了。
谁知镜头转动半天,停下来的时候,画面指向一个东方面孔的男人。
“咦?这是不是前两天楚直播时候出现的那个人?”
“中国医生?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楚的朋友吗?”
“他在说什么?女朋友?他女朋友在酒店里?天,这里面的人可都端着枪呢,他在酒店外面明明会更安全一点吧……”
“是啊,厄尼的人已经把酒店封锁了,楚他们什么时候能出来还不一定呢,就这样这个医生也要进去吗?把自己送进险境?”
“这得多爱他的女朋友啊!”
“光爱还不够吧,也得够疯。”
“如果够疯,没有爱也可以。”
……
楚岁安忽略掉了宋裕在和那些士兵说什么,她看着这个穿着翻领衬衫的男人,心跳变快了。
身体的反应先于意识,她朝着他的方向迈步——
“有没有医生!有没有人会取子弹!”厄尼的手下撕心裂肺地大喊。
这些日子里对本罕利语的掌握突飞猛进的宋裕伸手握住了挡在他面前的枪管,神情无害地指向被包围起来,近乎依靠在血泊中的老人,用英语说:“我是医生,他需要帮助吧?”
不要这么说。楚岁安听到他的声音以后,脚步顿住了。不要进来。她心里是这样想的。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门口的士兵将信将疑,但宋裕举起来了自己手机中电子版的公函。里面围着中弹老人的声音太大了,死亡的火舌舔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楚岁安是习惯了这样的煎煮烹炸的,这样弥漫着血腥味道和火药气息的密闭空间,如同一个裹尸布缚成的茧。他们都是生死未卜的飞蛾。
“等我一下。”宋裕的声音严肃却温热。他捏了一下楚岁安的手臂。
裹尸布被银色的剪刀划开了。
楚岁安眯起眼睛,仿佛被酒店玻璃门外的光芒刺到。
突兀回来的男人姿态从容,径直穿过人群,“让一让,不好意思,我是医生”,他来到中弹的老人身边。
他从自己身边掠过的时候,掀动了细微的风。楚岁安在原地怔了一下,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大概她什么也没想,只是细微的改变发生在她的心灵深处,等到未来,才会浮现到意识的水面。
她回神调整领子边上的麦克风,对连线的主持人说:“直播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转直播。如果可以,帮我们联系一下大使馆。”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