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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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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我打算在那次轰炸中,以工作失误的名义,把我自己炸死在里面。我也说不好当时这么做是真的为了逃跑还是已经不想再跑了,毕竟我的大半生,已经都是那个样子,我已经永远无法逃出过往的阴霾,也永远要与地狱相依了。非要说的话,其实是利比鲁救了我。”
老人喉咙里不住地发出鸽子会发出的那种声音,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利比鲁......他的父母都死了,我本来在犹豫,如果他哭得很大声,会惹来反党的人,我可能会把他杀死。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睁着他那双眼睛看着我,什么话都没有说。于是我给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我就打算离开。可是这个时候他抓住了我,冲我......笑了。”
后来的故事可以预见,原本想要在屠杀之中自我了结的老人因为被孩子的一双手抓住,而决心抱着他一起逃走,展开新的生活。好运偶尔也会眷顾苦难之中的人,撒旦在逃跑的过程中遇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
弟弟那时候已经在政府军有了一个官职,他知道哥哥曾经为了保护自己被反党抓走,知道哥哥还活着的时候他难以置信,也对上天的恩赐感激涕零,并且为哥哥在关卡检查口安排了一个职位。
而利比鲁一天天的,渐渐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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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恨他们吗?”楚岁安轻声问。
利比鲁显然是记得自己的父母是如何死掉的,也记得自己的学校里的朋友是如何被炸死的。
但他此时嬉皮笑脸:“恨谁,恨反党吗?当然恨。但是我觉得你在问的不是这个,你应该在问我是不是恨我的爷爷。”
楚岁安没有否认。
其实不管是什么,她都愿意听,也需要听。
“不是爷爷我已经死了,虽然爷爷也参与了杀人,但是我知道他心里很难过。他是不得已才拿起枪的。这个国家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很难过。”
“你呢,你难过吗?”
“不,我很快乐。我有一个加油站,我还有爷爷。我是幸运的,上帝保佑了我。我很能挣钱,这样我就可以带爷爷搬到卡盘去,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房子,每天都吃披萨,不重样的。”
利比鲁的大眼睛里闪烁着认真,他的声音仍旧很欢快。可是在这样一间密不透风,只吊着一杆忽明忽暗的灯管的昏暗房间里,一切都像是葬礼上的乐队错弹了一曲《婚礼进行曲》。
幸福很无力,这样的地方,绝望就像是四面高墙,密不透风地压过来,让人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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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裕轻咳了一声,好似想要清出去肺里的沉重。他看向老人:“您现在这个情况,需要......化疗怎么说?”他朝楚岁安求助。
楚岁安说了一个词。
宋裕立刻复述:“化疗,只有化疗才有治愈您的可能。不过过程会很痛苦。”
老人问:“需要很高昂的费用吧?”
他摇摇头:“我早就该死了,医生。是利比鲁赐予我这十年来的新生。也许这病痛是上帝对我罪孽的惩罚,我不会逃避。”
利比鲁听了这话,瞪圆了眼睛,连连摇头。
“......我唯一牵挂的,是利比鲁能否回去上学。但眼下这个情况,已经不是我活着与否的问题了。”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皱皱巴巴的手指,又摇了摇头。
“不,爷爷,我很能挣钱,您不要担心医疗费的问题!”对于老人坦白自己命不久矣,利比鲁似乎没有任何惊讶,他只挥了挥自己手里的钱,对老人露出甜美得看不出一丝破绽的笑:“我今天挣了特别多钱,够我十年不去加油站工作了,肯定可以治好您的病。”
老人很慈爱又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哪儿是你挣的,你只是敲诈了好心的人。”
利比鲁做了一个鬼脸。
错了,世界若是一个巨大的葬场,主旋律从来就是《婚礼进行曲》。
宋裕看着这对爷孙,眉心不自觉越拧越紧。这是他头一次因为别人的病痛而感到难受。
在私人医院的时候,他从来不需要和病人的家属面对面沟通,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繁琐自然会有人替他完成。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和教授一起,进行实验性的手术,探索医疗更多的可能。刀下的可能是活人,但更多时候是死人。
他从来没有成为过一名医生,在他自己的认知里。
他从来没想过把别人的性命同自己的能力挂钩,他曾经一直竭力避免背负责任。他不明白那有什么用,除去捆绑以外。
可是看着面前这对儿爷孙。
听听他们相互安慰时说出来的都是什么愿望。
吃赞卡最大的餐厅,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天天吃披萨,还有回去上学。
宋裕突然意识到有些责任从他生下来那一刻起,就已经和他难舍难分了。
幸福是罪孽。
“不,不要考虑医疗费用的问题。只有两点,赞卡的医院能不能做化疗,有没有足够水平的医生还有做化疗所需要的仪器,还有您自身有没有接受治疗的愿望。”宋裕有些坚决。
老人和利比鲁都愣了,一时间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楚岁安知道宋裕有钱,大多数有钱人都在乎钱,但现在看来宋裕是那种不在乎钱的有钱人。
她给相机扣上了镜头盖:“利比鲁的学费我出,医疗费他出,做不做化疗决定权在您,如果您点头,今天晚上就送您去赞卡的市中心医院。”
老人浑浊的眼珠颤了颤,连带着他的呼吸都发抖了:“这......这......”
而楚岁安已经推门而出,不想给他们拒绝的机会:“等我给车后座腾个地儿。利比鲁,扶你爷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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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卡相对来说还算繁华,但是医疗系统也仍旧是落后的。医院人满为患,急诊几乎没有地方落脚。
医院办事效率很低,等给利比鲁的爷爷办完住院手续,月亮已经高悬。
利比鲁说什么都要留下来陪爷爷,于是宋裕预付了一个疗程的医药费以后,和楚岁安离开了。
“其实我一般做好事都不留名的。”踩着石子路,楚岁安悠悠叹气。
利比鲁在临别的时候很别扭地把从宋裕那里诈骗来的钱全部偷偷塞回了她的兜里,被她发现的时候因为惊慌收回手而把她的手机从兜里带了出来,手机摔碎了,碎的是屏幕,还不是钢化膜。
宋裕同她肩并肩,时不时会碰到她:“哦?看来干记者很赚钱。”
楚岁安摇摇头:“基本上都花在别人身上了。”
她每每遇到一些境况,都会控制不住花钱。明知道资助灾区的孩子就是一个无底洞,但她仍旧在看到利比鲁想要上学的眼神后毫不犹豫地把钱交出去了。
“干嘛不给自己多花点?”宋裕打量了一番楚岁安的打扮,她一身黑,像是从城市的夜色里走来。本罕利这种地方光污染少,天上的星星大得出奇。而楚岁安这个人,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全都是被光污染后的永夜。
楚岁安就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下自己的打扮,黑色冲锋衣、黑色裤子、黑色短靴、黑色相机、黑色背包,耸肩:“也算是花在自己身上了。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花出去的钱。”
于是她的耳边响起一声低笑。“你还真是个善良的人。”
这个用词实在是有些复古,在现代语境讲出来总有一种代言虚伪的意味。
楚岁安用肩膀碰了一下宋裕:“别说我了。您更过分吧。大慈善家?”
刚才在赞卡市医院,因为医生之间信息传递有误,让楚岁安他们还以为这里没有做化疗的设备,得让老人家打道回府等死。
宋裕这个人看着懒散,在某些时候真的是行动派。他一听这话,差点一个电话打回国内,叫人捐赠几套医疗设施来本罕利。
好在一个小护士赶到的及时,告诉他们医生说错了,不然宋裕的电话都要打完了。
宋裕想到自己的冲动行径,摸了摸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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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有开车,车就扔在了医院外面。医院旁边连着一条商业街,无论是酒店还是饭店,都好找。他们的车太大了,开起来有点儿多余。
“你困吗?”
在令人舒适的沉默里,楚岁安冷不丁问道。
宋裕垂下眼:“嗯?”然后摇摇头。“我白天睡了很多。”
“那先去喝一杯吧。”楚岁安拉住他的手腕,说出来一句通常男人在为了留女人过夜才会讲的台词,拉着他就进了街边一家不起眼的商铺。
宋裕看了一眼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挑了下眉,心情拨云见日。
这是一家小酒馆,门面太低调了,第一眼很难被人发现,再因为玻璃脏兮兮的,上面尽是用红色油漆喷的不明符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店其实已经拆迁。
内里倒是很温馨,灯光昏沉暧昧,投射在地面上,缓慢地转着圈。酒柜在阴影里,玻璃杯闪着光。留着大胡子的调酒师动作花里胡哨的,像是在扔球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