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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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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人眼底的呆滞终于有了些变动,他把皱皱巴巴的大手搭上了利比鲁的肩膀,牢牢地握住,那声音像是好几团被捏瘪的铜片相互摩擦才能产生的:“......您好,医生。我只是有些喘不上气。”
“爷爷,您就给哥哥看一眼鼻子嘛,你光说医生怎么能知道您怎么回事呢?让哥哥治好你,这样你就能闻到饭有多香啦,这样你就不会吃不下去饭啦。您不是和我说好了让我带您去赞卡最大的餐厅吃饭的吗?”
利比鲁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全然不见先前在加油站锱铢必较的狡黠,这个时候他只是一个活泼的,属于爷爷的孙子。
他大大的黑色眼睛里,装得满满的都是他面前的老人,还有属于他们两人的过去与未来。
老人挺得笔直的背脊似乎僵硬住了,他极其艰难地吞了吞唾沫,看向宋裕,那眼里的浑浊加重了所流露出来的情绪的复杂:“可以麻烦您和我进到房间里来吗?”
楚岁安提出了同行的拍摄要求,老人没有拒绝,只是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进到房间里,老人也有些许磨蹭,他似乎很不情愿摘下来面罩。
这是一间很小的办公室,灰色的铁桌有着和墙壁相同的颜色。
“咔哒”,很细小的快门声响起。
宋裕顺着楚岁安举起的镜头看过去,眉心不着痕迹地蹙紧。
灰色铁桌下有一个脏兮兮的纸篓,没装垃圾袋,里面扔着沾满血迹的纸巾。
“哦,那是我擦鼻涕用的纸。”老人注意到两人的视线,把纸篓往桌子底下又踢了些。
“爷爷,您现在还在流血呀?”利比鲁担忧地问。
但老人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给他支开了。
在利比鲁抿着嘴唇给这间逼仄的办公室关上门以后,宋裕心里终于隐隐产生了不太好的预感。
“我就知道。不可能是简单的鼻炎。”楚岁安用极轻的声音对他说道。
“老人家,您方便把面罩摘下来让我看看吗?”宋裕的语气变厚了。
“请允许我坐着同您讲话。”那老人在四方的椅子上坐下,他坐进椅子的动作非常困难,宋裕险些伸出手去扶他。
老人家的坐姿仍旧是极其挺拔的,就好像正在接受军功那般骄傲地挺着胸脯。接着他极其缓慢地摘下自己的面罩,极其、极其缓慢,但似乎非常用力,他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突起着,一跳一跳。
面罩摘下来,里面还带着厚厚的纱布口罩。就是那种八九十年代医生会带的纱布口罩,极其厚,但防护效果很一般。
那口罩上洇着隐约的暗红,哪怕在昏暗的灯光下,也一眼可以辨别出来那是渗透出来的血迹。
宋裕抿了下嘴唇。
是了。太不对劲。
时间在此情此景里流淌得分外缓慢,不知道过了有多么久,老人终于摘下了那层厚厚的纱布口罩。
登时一股难以描述的恶臭散发出来,一瞬间就填满了整间屋子,直直钻进其余二人的鼻腔,冲入大脑皮层。
宋裕差点没呼吸上来,但比起着离奇的恶臭,眼前出现的情景更令他瞳孔紧缩。
他终于知道老人明明不是反党,为什么还要带着黑色的面罩了。
在这张老得不成样子的脸上,本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有一张下榻的皮,干涸的血迹凝固在他深紫色的嘴唇上方。本罕利人本应该骨骼轮廓鲜明,大都有着大鼻子和高鼻梁,但此时他们面前的这个老人的面中空无一物,只有下陷的,褶皱的,覆盖着老年斑的肉皮。
宋裕大约静默了有半分钟,老人也只是平静地等着。
“您......您到医院检查过吗?医院告诉您这是鼻炎?”宋裕吐字有些困难。
老人只是摇摇头。
“好,”宋裕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您近期有过严重的头痛、耳鸣还有痰中带血的情况吗?”
“分别单独告诉我。”
老人连着点了三次头,说他都有。
宋裕脸色变得不是很好看,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但他有些不死心:“我可以稍微看一下您的情况吗?”
老人欣然同意,甚至还帮他找来了可以伸进鼻子的小钩子还有笔样的手电筒。
“这可能会有些疼。”
其实宋裕知道,这不可能只是有一些疼。这个老人一直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每一分钟都足够令一个人意识从涣散到崩溃。
他简直不敢想象老人是凭借怎样的意志力挺拔地坐在这里。或者说,只有这样的用尽全力,才能让他不至于就此倒下。
“没关系。您放心好了。我只希望能多活几天。”老人很有礼貌,双手抓住了椅子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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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岁安看着宋裕的动作,还有老人身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咬住了下嘴唇。她很想要把相机放下,直白地曝光这种痛苦,会让她产生一种头皮被蚂蚁啃食的难耐。
但是她最后还是举起了相机。
宋裕的侧脸很好看,而且他肤色白皙,无论怎么拍出来都带着贵气。只是放在当下的场景里,他的清贵同老人硬挺的脊梁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产生了某种不知名的化学反应,反倒凸显出一种压抑的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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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议您去医院看看,您这个应该并不是所谓的鼻炎......”
大约过了几分钟,宋裕收回了手。而老人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楚岁安默不作声地为老人递上一张纸巾。
“谢谢。”老人先是接过纸巾,然后看向宋裕:“您看我这个情况,还能活多久?我问过医生,如果要治疗我的话,开销太大了。”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他并没有告诉利比鲁。可是利比鲁似乎对一切都有预感,才那样发疯似的攒钱。
“我没有医保,我去不了医院。医疗费是我们承受不起的。等战况好一些,我还得送利比鲁回去读书。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楚岁安有一种在听遗愿的窒息感,她问宋裕:“能看出来他什么病吗?”
宋裕罕见地没有立刻回答。
他先是低头用纸巾擦拭干净自己沾了血的指尖,又抬起头,嗓音很低:“鼻咽癌。”
接着,似乎更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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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剧烈的敲门声掐灭了还未发酵的死寂,利比鲁的声音从门后传了过来:“爷爷,我回来啦,你们聊得怎么样了,让我进去看看!”
楚岁安打开了门。
利比鲁对老人鼻腔腐烂所散发出来的恶臭习以为常了,而且也不觉得他下陷的鼻子很恐怖,嗓音很愉快:“哥哥,我爷爷的鼻子也能长回去吗?”
回答他的是短暂的沉默,还有那个脸很白很有钱的医生哥哥叫人看不懂的目光。
宋裕终于知道利比鲁为什么会问他“鼻子会不会自己长回去”了。他爷爷的鼻腔内部已经完全被癌细胞毁了。全部吞噬了。
死亡局部地发生在了这样一位老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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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爷爷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见宋裕犹豫了,楚岁安主动同利比鲁问。
利比鲁露出迷惑不解又理所应当的神情:“我没有亲人,我的亲人都被炸死了。”
那位被利比鲁称为“爷爷”的老人,正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将口罩和面罩一层一层戴回自己的脸上。
利比鲁笑嘻嘻的:“不过爷爷是我的家人,我是爷爷从反党手里救下来的。”
老人的动作顿住了,沙哑开口:“不。我没有救下来他。”
他先是很彬彬有礼地问询宋裕和楚岁安是否着急赶路,得到了否定的答复以后再请两人做了下来,并给他们各倒了一杯水。
“记者小姐,如果有需要,请让我介绍一下利比鲁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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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说自己叫撒旦,和魔鬼拥有同样的名字,这注定他上不了天堂。
他诞生在一个被反党占领的小村子里。虽然他出生的时候本罕利还没有爆发内乱,但是暗潮早就波谲云诡。一切都从最不易被发现的细枝末节开始发酵,等人们注意到明显的霉菌,整只橙子已经由内而外地烂掉了。
这个名为撒旦的老人就生在了这个起点。
他的父母被反党的人杀死,村子里的孩子被反党的人接管,进行所谓的教育——其实也就是洗脑。那时候撒旦正好在赞卡读书,和弟弟一起。他回村子前并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这些事情,可当他回去,一切已经晚了。
他被抓住了,看到了亲人的尸体。为了活下去,他选择了在形式上妥协。他被迫放弃了学业,但是保护住了弟弟。
但是他的一生和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就此围绕着地狱展开了。
反党开始起义,为了建立起自己的根据地,又或者为了某种自己信仰里的正义,他们开始屠村。
起初只是人一刀一刀地砍,一个一个地杀,撒旦尚且还能找到空子去钻,不杀人,甚至偷偷放人走。
在黄泉路上走,总有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候。
他作为反党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很受首领的赏识。所以攀升很快,很快就有了一些自己的权力。但是根本不够,不够他离开这里,也不够他留下任何一个无辜的人的性命。年岁蹉跎又辗转,猛惊觉,鬓发都已经覆满霜雪。
为了获得逃跑的可能,他协助完善了一次轰炸的策划。甚至主动帮忙制造和偷渡炸药。
他就是在那次屠村中捡到的利比鲁。
利比鲁那时候只是一个四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