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之 香销》苏月千

18、十八

　　十八
　　那晚和也躺在床上，床头灯开着，灯罩是绣了折枝花的绯红色纱，光从里面静静地流出来，流了满枕满床的残阳余晖或者半江瑟瑟半江红里面的红……他翻个身把脸埋进缎面枕头里，肩一抽一抽。却不是哭了。仁跟他说的那些话他记得太清楚了。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姑妈有，龙也有，身边形形色色那些人谁没有，想着是足够狠狠委屈着痛哭抑或愤懑着抵挡的……可是抵挡什么呢，上原夫人是对的，龙也也是对的，都看准了这宅子这圈子这人这事都是化骨成水的魔咒，他一来就回不去了，整个人早就脱胎换骨。可他并不是给栽了线一牵一动的西洋人偶……和也想着默默微笑起来。仁告诉给他的那些姑且不论信不信，从前却没人告诉他——只这一点他就想要信也不能不信了。龙也跟亮的事，说破了不过是情到浓时情转薄。上原打的主意跟任何时候没多大分别。龙也比自己大三岁，正是春露朝花的好时候，心却是不定的，只这一点她就拿不住他……既然拿不住，自然要寻个替身。她在龙也身上便宜讨得够了，眼看亮和中丸还有田口纵得他已是一天比一天矜贵，一天比一天不服管教，她再不另培朵花出来，上原宅的艳帜便张不下去了。可巧这时候自己便送上门来。
　　但龙也又是怎么个心思，和也半点猜不透也不想猜……他根本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把滚烫的脸儿从枕头里抬起来，他看着床头灯淡淡的朦胧的红光……像什么，很熟悉，想起仁放上来的那盏小小的孔明灯他不由自主微笑了。他说想他，想见他，那么一个风流不羁的人……龙也说过他的身世，任性的、骄傲的他，那算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也是这风流场上的常客了。和也本来对他还有三分疑虑，龙也含混着半吐不露的那些提点不是没效力的。但此时和也庆幸没有问仁为什么把自己引见给山下。为什么要问呢？知道了会比不知道更快乐么？仁吻他，像吻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子那样吻他，吻得两个人都无话可说。要怎么解释呢，当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和正在发生……知道自己被喜欢，多么好。那让和也感觉无比丰盛，自由，强大，强大的力量……让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但前提是自己已经率先喜欢上对方——这个他任性地不要考虑。
　　仁叫他小心。龙也在做什么呢？龙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同自己说那些话，稀奇古怪的，醺然颓败的。他和亮的事，他从不解释和亮的一切。他是当事人，他不肯说，但仁也是当事人……谁不是当局者迷呢？和也捂住耳朵，他能不听么？亮跟龙也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亮家里那个门第……再者说龙也是死都不会应允他的。仁说他是受够了，可没说他究竟受了什么委屈，想来不会小了。他两个这羁羁绊绊，纠纠缠缠，却只有中丸或者田口拆得开，而龙也显然偏着中丸些……仁说中丸是铁了心要龙也的，且他有足够本钱，家业没了他不行，大权在握他想做什么想要个中意的人还有谁敢挡着，就算他想明媒正娶地要个男人……那也未必就是办不到的，那愿心他多久前就许过了。他从不跟亮别苗头就是因他自信足够，他等得起。
　　“他等得起。”和也自言自语说着伸出手去关灯，他突然想起这光像什么了……像仁的嘴唇，温柔的炽热的，久久地留下来的感触一如红灯久久留在视网膜上妩媚萦动的残象。他想睡，他不敢想龙也叫亮来守着他是调虎离山的伎俩——是为了匀出时间喘口气待事态冷一冷，好断了跟亮的这段彻彻底底地跟中丸去么。那样一来不就正如了上原的心意。龙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什么把柄她手里没有，只要中丸心诚，她会把龙也卖个好价钱然后痛痛快快地撒开那烫手山芋……那自己呢？当真是下一个龙也？一样是亮捧起来的么？也许，还加上个山下……那奇怪的却尊贵的人，那仁呢……和也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角床单冰在脸颊上，他不明白为何那灼热整晚不肯退去，仿佛烧进了骨子里。一如他不明白自己是否当真是朵花……是的话，是哪种呢？一夜芳香的昙花么？

　　亮奔过去时大约腿都软了，一扶起龙也自己便跪了下来，一边拍他脸颊一边攒足了力气，咬牙对吓得目瞪口呆的和也吼道，“你给我老实待着！”和也一抖，手掐着门柄一动不敢动，低低道，“医生……”亮照着龙也人中掐下去时微微犹豫，见他睁眼才松一口气，悻悻道，“医生还不如我管用。”话没说完龙也抬手便给了他一下，左手上那枚红宝戒指登时在他颊上勒出一道血痕来。和也吓得直吸气，亮倒笑了，柔声道，“就算你是吸血鬼也没这么干的……倒是照这儿来啊。”说着扬脸露出脖颈，龙也气得说不出话，咬牙挣扎起来，亮一把打横抱了他便送进卧室去。和也随后跟过去，却见亮将他好好安置在床上，神气煞是温柔体贴，低低道，“这怕是贫血的毛病又犯了吧，还是这阵子又睡不好了？”龙也静静瞪他，亮也不管，只一径笑得让人不好胡乱揣摩又禁不住身上发冷——一边絮絮地道，“上次带你看的那大夫不是说了，睡不好是自律神经系统出了岔子，针灸却管用的，你也不去。”说着笑得更欢，“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痛，你羞不羞？”龙也只盯着他毫不作声。和也看着他两个只觉这一幕离奇诡异——说不出哪里不对却益发想要寒颤，那两人的态度竟是从未有的，亮那模样更是妖异，他愈体贴温柔，便愈教人不敢想下一刻要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