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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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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屿焕截住了温锁的信,收件人是M,号码中间四位加密了,发往北港。
他只要撕开,就能知道对方是谁。
然而信封在他手心转了两圈,放下,让信正常运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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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甄往北港调了一大笔钱,且拒绝了周家去探望温付清的好意,温锁准备逃课的时候,被学习组长抓了回来,写检讨,学校已经没人,保安打起了哈欠,周屿焕的车子在门口停了很久,温锁出来的时候低着头,走两步擦一下眼睛。
他给她开车门,她坐下后就看向窗外,眼泪在流,他问:“想不想去?”
“哪儿?”
“找他。”
眼泪滴在手上的时候,温锁没来得及擦,她下意识想回“去”,可是瞬间又咽了下去,她不知道他是否可以信任,在任何经济体中,都是自上而下的餐食模式,第三阶梯的人要防的东西有很多。
她不敢暴露温闵,就说:“回家。”
周屿焕打消了走高速的念头,往家行驶,他一向不会在得不到结果的事情上耗费精力,然而行驶了几分钟后,发现她抬起胳膊,遮住眼。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让车内空间变得狭小,手指在方向盘上滑动,抽了张纸给她,她没接,他用小拇指轻轻勾住她的肘弯,往下压,她抬头,眼泪在他指侧砸出了一片小花,他擦着她的眼泪,说:“今晚家里有客人留宿,十分钟后到家,我给你处理一下。”
“呜......”温锁已经哭得发颤,眼睛肿,想说话但提不上气,她紧紧抓着周屿焕的衣袖,周屿焕车上没有音乐,他开了广播,里面播放着《If You Love Her》,拧大了音量,温锁的哭声这才大起来,车子被带得轻微晃动,周屿焕在那几秒内感觉到了自己的不正常。
一种,隐藏了很久的力量开始挣脱,自高而下地审视着他,他从未与它正面交过手,但明白,那与他从小接受的教育,背道而驰。
人在什么时候撕裂感最重?
伸手,指背即将碰到她的脸颊,这是一次,他心知肚明的触碰,撕裂在这一刹那产生,他,身处一段怎样的关系中,他肩上压着怎样的责任,他身后有谁,是循规蹈矩,还是大逆不道。
往前。
指背触碰到了她。
人在打破界限的那一秒,将获得新生。
他只见过两个异性哭,一个是他外公去世,他妈无声地哭了一个星期。一个是宗闲为了得到某样东西在他这发癫似的假哭。
这是第三个。
他很希望她能叫他。
叫他什么。
手机滑落,砸在她腿面上,他瞥到了几行字。
她:【怎么样了?】
回:【恶化。】
她:【我想去。】
回:【忙得很,别来捣乱。】
用指背把她的眼泪擦干,“我带你去。”
“可以吗。”
“可以,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从嘉陆到北港要开二十多个小时,到葫芦岛的时候,遇到了大雾,车子难以行驶,咖啡已经起不了任何作用,周屿焕第一次有了开车开吐的症状,到服务区停,关门时很轻,吐完感觉手发麻,强制自己忍下去,他知道失控会带来什么。
越接近医院,温锁就越紧张,她把头发扎了散,散了扎,掌心出汗的时候,周屿焕把空调调低了两度。
“我妈会骂我,你别怕,离我远点就行。”
这对周屿焕来说是小事,他把蒋甄支开了,温锁走进医院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周屿焕的眼睛已经有了红血丝,冲她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走你的。
温闵还没脱离危险,医院缺少一种药,要从辽宁那边调过来,温家在等。
温闵浑身插满了管子,氧气罩下,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温锁不敢哭,温闵害怕她的眼泪。
十二岁的时候,温锁才知道有“泪失禁体质”这个说法,她说哥,我不是有病,泪失禁不是病。
温闵说米米没病,心理医生是我们的朋友。
温闵把药瓶上的文字全用彩色画笔遮住了,他画了一只熊,他说哥有毛茸茸的爪子。
在温闵身边,她每次吃药都觉得在吃糖,她爱吃糖,糖能缓解她嘴巴里的苦味儿。
在尝到温闵的眼泪之前,她一直以为药是最苦的。
失眠会让一个人性情暴躁,蒋甄离不开嘉陆,温闵离不开北港,她受够了这样畸形的日子。有一天夜里她崩溃地踹开了温付清的门,两人大吵起来,温锁能听懂,但温闵还是捂住了她的耳朵,她问:“哥,爸有很多女人吗?”
“不关我们的事,米米睡觉。”
“米米睡不着,男人是不是结了婚就变坏了,哥是好人,哥不要结婚。”
“哥不结婚,米米,”温闵突然坐起来,把灯打开,“你吃的什么?”
“糖。”
“不是糖,吐出来。”
温锁对父母的大吵有天然的逃避反应,她总会伪装自己不在,什么样的方式能让自己不在?
药瓶空了一半。
寒冬腊月,温闵拉不开激烈争吵的父母,独自一人背着温锁去医院,温锁躺在病床上时,他开始流鼻血,头重脚轻,一下栽倒在地。
然而,他还是比温锁先醒,他抵着她的额头,一遍遍呼唤着她,她睁开眼时,一滴泪掉进了她的眼睛里,她想张嘴叫他,一滴泪又流进了她的嘴巴,她说哥的眼泪是苦的。
他说米米不能这样,别吃药,可以哭,不,也别哭,哥怕你的眼泪。
最后,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地说:“会好的,有哥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此时位置调换,温锁站在病床前看着他,眼泪汹涌,她说:“哥,泪失禁不是病,你知道的。”
她坐下,头放在他的胳膊上,怕压痛他,又轻轻挪到了枕头上,眼泪滑进去,她跟他讲了好多嘉陆的事情,讲外公游船时不小心掉进了湖里,被人捞上来后又要钻下去找何兰,外婆说你去吧,死了算了,外公在湖边看了看,不敢,老实地揪着外婆衣袖往家走。
说学校有好人也有坏人,坏人一般会在她板凳下贴摄像头,往她桌子里塞死老鼠。刚说两句猛然止住,说:“也不是,我过得挺好的,还是好人多。”
温付清在休息间补觉,蒋甄不知道被周屿焕支到哪里,温锁握着温闵的手,冰凉,“马上十月了,这个季节,北港下一场雨就会变冷,我给你织一双手套?我可厉害了。”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嘉陆,去吃小巷子里的黄鱼煎蛋,去湖里划船,老城区有家包子店也很好吃,嗯...如果你都不喜欢,我俩就在家待着,你还没有看过我生活的地方,嘉陆是一座很浪漫的城市。”
鼻子不知不觉被堵住,话也说不清,意识到某个可能性时,她感觉嗓子塞满了沙子,胸口发闷,眼眶热得厉害,说:“哥,你还会醒吗?”
发病的那一刻,是从胸口先起反应,心脏紧缩着,一刹那吸净身上的氧气,接着手脚无力,一股热量迅速冲向头顶,感到绝望,感到活不下去了,脑中雾气涨起,说不出话,抬不起脚,在蒋甄发现她之前,周屿焕抱着她安全撤离。
周屿焕觉得她好像睡着了,然而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很空,没有活气儿,他低头感受她的呼吸时,没注意到自己心脏剧烈地跳,他极少冒险,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此时,超出他控制范围的、正在消失的生命体征,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他想叫她,又不敢动静太大,只是轻微地喊着:“米米。”
她不眨眼,呼吸仅仅只是维持现有体征的自动反应,他额间出了汗,握住了她的手,把热度传递给她,这一刻,好与坏已经不再是他为人处世的评判标准,他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是一片于他来说,贫瘠的土地,他会遭受批判,会趟一遍苦水,要从头再来,要推翻所有底线自我重建。
他做好了准备。
抱紧她,轻声呼唤着:“米米,回来,回来。”
当抑郁情绪席卷全身的时候,人好像是闷了一遍水,意识缓缓回笼,学会了眨眼,呼吸开始均匀,能感知到在某个人的怀里,以及手正在被人紧紧握着,她五指回握的时候,彻底把周屿焕的后路堵死。
“我想吃颗糖。”
“我去给你买。”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车里。”
“我抱着你去。”
九月底,北港跟嘉陆已经有了温差,周屿焕拿了车里的毯子披在温锁身上,到店里的时候,温锁的脚开始有力气,从他身上下来,他紧紧抓着她,怕她再次摔倒,紧张得像看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糖是白色的,剥开,放进她的嘴里,给她挑了顶红色的帽子,宽松,往下拉,能遮住她的眼泪。
他给她挑了很多东西,她给温闵挑了一卷毛线。
酒店是套房,两个人离得很近,周屿焕给她送完牛奶没离开,看着她的背影,糖早已经吃完,成了垃圾桶里被掩盖住的透明纸,帽子被她扔在一边,买来的零零碎碎全堆在一旁的袋子里。
她很宝贝手里的毛线,灰色的,教学视频放在她对面,她手里拿着长针,把毛线笨拙地绕上去,错了步骤,扯开一头,全部解开,又重头再来。
周屿焕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他是个很会自我剖析的人,他非常明白此刻的感受,澎湃着,汹涌着,看着她为另一个人如此付出。
那种感觉叫:
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