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东风桃李花》玉阶高升

17、娜日

　　只见女娃娃来到残破的城隍庙内，往里跑到大殿的西北角，腐朽积灰的桌椅中藏着一个同样灰扑扑的妇人。
　　那夫人的双腿似乎不能动弹，胳膊用力撑起身体，艰难的靠在身后的蒲团上。
　　女娃娃跑到妇人身边将包子递给她。
　　可妇人却只是盯着跟来的乞颜赤纳。
　　“包子是你给她的罢。”
　　“嗯。”乞颜赤纳走近蹲下身，看清妇人的腿似是被人打断的，身上伤痕叠加，似是被凌虐许久。
　　女娃娃催促她“是大哥哥给我的，你快吃，快点好起来……”
　　妇人虚弱一笑“萍妹，你看错了，不是大哥哥，是大姐姐。”
　　乞颜赤纳警觉的看她，竟能识破自己的伪装，眼力倒是不错。
　　妇人道“我本是富庶人家的小姐，与情郎私会被赶出家门，而后在青楼待了几年将女儿养大至如今模样，我见的人多，能看破您的伪装不稀奇。您打扮贵气，不如您将她带走给她一条生路罢，不论是做善事亦或恶事，只要能活下去便好。您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您是远方来的客人罢，同她的父亲来自一个地方，念在同乡之情也求您救她一命。”
　　乞颜赤纳问“她的父亲何在？”
　　妇人道“跑了，朝廷查的严，家父报官后我给了他一盒金子他便跑了。如今想想，若是我留着金子，我与女儿也不会沦落成这般境地。”
　　夫人自怨自艾手上拿出了女娃娃的名帖递给她，就在乞颜赤纳犹疑是否要接时，妇人从怀里掏出簪子狠狠插进自己的脖颈。
　　鲜血喷出，溅了三尺远。
　　乞颜赤纳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只见妇人死不瞑目，女娃娃扑在尚有余温的尸首上哭的撕心裂肺。乞颜赤纳惊惧万分，颤抖着伸手想为她合上双目，却久久不敢触碰。她心神恍惚中似乎看到自己的幼年，母亲跪在伊吉面前饮下毒酒，七窍流血而亡，死状骇人，而幼小的自己被抱走，由伊吉抚养长大。
　　不，不……
　　乞颜赤纳拼命想摆脱脑海里母亲的死状，可她却越陷越深……
　　“杀人啦！”
　　“杀人啦！”
　　小乞丐的惊呼唤的乞颜赤纳回神，她当即拿了妇人手里的名帖拎起小女娃逃离城隍庙，去客栈牵了自己的马匹赶在官差下追捕令之前出了城。
　　在城郊的村子里，乞颜赤纳找到一户有娃娃的人家，买了两身衣衫，紧接着带着小女娃一路不停赶回草原。
　　趁着夜里在湖边为她洗净一身脏污，露出原本稚嫩清秀的脸庞，一双大眼水汪汪的惹人怜爱。
　　女娃娃的名帖上写着她名唤，陈萍妹。
　　乞颜赤纳觉得不好，萍字，飘零之意也。
　　她思来想去，为她起了个新名字。
　　娜日——在草原话里寓意为星星。
　　她道“你从今以后名唤娜日，草原便是你的家，你的母亲就藏在你的名字里，她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娜日问“那你的名字呢？”
　　乞颜赤纳笑笑“我名唤赤纳，寓意是狼。有恩必报，有仇必报。”
　　娜日又问“那我该唤你什么？”
　　乞颜赤纳思索片刻后答“唤我师父便可。”
　　她一看见娜日就想起当年的自己，当年伊吉救了她，如今她又救了娜日。
　　“师父，我们要去哪？”
　　“去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很远……远到足以抛妻弃子……”
　　娜日听不懂，累了就趴在马上睡。
　　乞颜赤纳觉得好笑，轻轻捏她的脸。
　　到边城时，官兵查的严，乞颜赤纳舍弃马匹，趁着夜色逃出。
　　她背着娜日走了半宿才看见一顶帐篷，帐篷矮小，旁边只有两头羊，一匹马。
　　她觉得奇怪，此地荒无人烟，为何出现一顶小帐篷？
　　敲门问“赛拜努，我赶路至此想讨要碗羊奶饱腹。”
　　连问几声后，木门由内打开，借着月色，能看清开门的是个女子，身型清瘦，捂着头巾。
　　乞颜赤纳问“我徒儿年幼，想讨要碗羊奶，我可出钱买。”
　　那女子摆摆手，请她进帐。
　　帐内昏暗，女子点燃一盏小油灯，请乞颜赤纳坐在桌旁。
　　乞颜赤纳闻到一股淡淡的独属于婴孩气息。
　　她未曾多问，只等女子端来两碗羊奶，一碟白食。
　　娜日未曾见过白食，新奇的往嘴里塞，酸甜发腻的口感她未能适应，小脸皱着看向乞颜赤纳。
　　乞颜赤纳笑“多吃些就好了，你吃不惯白食如何待在草原？”
　　“阿娘说不能吃白食……”娜日弱弱反驳。
　　乞颜赤纳哑然失笑“不一样的，你先凑合吃，吃完这顿还不知下一顿在哪呢。”
　　床上传来一声婴孩啼哭，那女子急忙俯身去抱。
　　乞颜赤纳觉得她哄孩子的声音莫名耳熟。
　　还没等她想起在从何处听过，外间突然响起脚步声。
　　一个男人说“就是这儿，上次我来卖布，遇见个小娘们，别提多好看了。”
　　乞颜赤纳抽出腰中匕首，先把娜日藏到墙脚……这人说的衡国话，若轻易杀了恐引起争端，此时并非南下的最佳时机，她不能轻举妄动。
　　此时女子已放下孩子，从墙上解下弯刀，走到乞颜赤纳身旁。乞颜赤纳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动手，转而去拿桌上的布条意图生擒。
　　那女子放下刀，拿起布条扽了两下，矮身蹲在门后。
　　门缝里刺入刀刃，门栓被挑开。
　　吱呀一声，一个身影推门而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竟来了四个人。
　　乞颜赤纳率先一掌劈晕最后那人，门后的女子蹿出用布条勒住一人的脖颈，猛地向后一拽，最前面的二人转过身来，后撤一步抽出腰刀。
　　乞颜赤纳侧身躲闪，趁机拧翻他的手腕，刀落在地上，乞颜赤纳用布条缠绕他的手腕绕到他身后，膝击他的后脊，他往前扑地，乞颜赤纳便拽过他另一只手一起绑住。
　　再看那女子招式生猛，拽过男人一条胳膊用膝撞他的上腹，接连几下，男子吃痛扔下手中的刀。而后女子脚下一拌，扳住男人的肩膀将他摔在地上，乞颜赤纳迅速将他捆住。
　　那女子喘着气，捂着肚子坐在凳上。
　　乞颜赤纳扶住她问“可曾受伤？”
　　“不曾……”女子摇头。
　　乞颜赤纳听着她的嗓音越发觉得熟悉。
　　顾不得细想，先去审问这几个不速之客。
　　在乞颜赤纳威逼之下，他们才老实交代，其中一个是商贩，剩余三个是边城守卫。他们勾结着做起生意，前几日商贩遇到这女子，歹心骤起，喊来这三个守卫，打算先奸后杀，人不知鬼不觉。
　　乞颜赤纳一刀劈在几人身旁，吓得他们连连求饶。
　　她鄙夷的扫视一眼。
　　胆小如鼠，枉为男儿。
　　收起刀，朝那女子走去。
　　用草原话轻声说“跟我走罢，这里危险。”
　　那女子不言，似是犹豫。
　　借着烛火的光芒，乞颜赤纳终于想起在何处见过她了。
　　她喜出望外刚要唤她名字……却被大力推开，嗖的一声，利器入肉。她回头，见之前被打晕的男子醒来，正抬手射出袖箭。
　　她抄起桌案上的腰刀朝他掷去，正中胸口。
　　“塔娜。你可还好？”她奔到女子身边抱起她，见袖箭射中她胸口。
　　“不……你不许死，鲁扎还在等你……”
　　原来这女子竟是失踪许久的塔娜，她的头巾散开，脸颊上一道狰狞的疤。
　　“带孩子走……我不行了……”
　　乞颜赤纳目眦欲裂“不，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我当年答应过你的，太平安乐。还有布和，他也在等你，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她怕拔出袖箭引起失血，便只做了简易固定。帐篷外有辆木板车，铺上被褥，把塔娜和婴孩抱上去，装上羊奶白食和清水，最后套上马匹带娜日坐在车头连夜赶往库伦。
　　老马的脚程慢，走到午时才到一处牧场。
　　乞颜赤纳眼里升起光芒。
　　“阿巴海！阿巴海！”
　　她连呼几声，一个帐篷的门打开，走出个膀大腰圆的大叔。
　　娜日指着喊“大胡子，大胡子。”
　　乞颜赤纳喜极而泣，她激动的抱住娜日“有救了，长生天庇佑……”
　　大胡子帮乞颜赤纳把塔娜和婴儿抱进帐篷，乞颜赤纳问“巴彦在吗？快让他来救治。”
　　大胡子小跑着去找人。
　　乞颜赤纳紧握着塔娜的手，哽咽道“我说过，我定会带你回去。”
　　塔娜昏迷不醒，等巴彦进来，他利索的扒开她的嘴塞进参片，紧接着拔箭上药一气呵成。
　　“不妨事，就是身子虚，这箭离内脏远着呢。”
　　乞颜赤纳抱着婴儿坐在塔娜床边，巴彦和大胡子正想问她缘由，她却先道“帮我弄碗热羊奶，还有粥和饼。”
　　娜日拍手叫好“终于可以吃饼了。”
　　乞颜赤纳看着两个孩子心里泛起柔软“你啊……挑食不好。”
　　怀里孩子没有哭闹，大眼滴溜溜转，看眉眼的确像鲁扎。娜日也凑过来看，伸着手指逗她玩。
　　“师父，她臭臭的，是不是尿了……”
　　乞颜赤纳神经紧张，心思不在这里，听娜日这么一说的确觉得有些气味。
　　她把孩子放在桌上，解开襁褓一看，尿布上全是屎尿。她屏息拎起尿布扔出去老远，回来盯着蹬腿傻乐的小孩子思索片刻。
　　“娜日，你看着她不要掉下来，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着把孩子放在床上。
　　娜日站在床边应下，乖乖挡着。
　　乞颜赤纳跑去另一个帐篷翻出自己的月事带，又端上热水。回去见娜日正趴在床边和小孩子说话，娜日教她喊姐姐，小孩子嘿嘿直笑。
　　“她太小，还不会讲话。”说着给她擦洗干净屁股，把自己的月事带当尿布给她垫上。
　　这时巴彦端着羊奶和肉饼进来。
　　巴彦笑“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纳姐姐当娘亲了。”
　　乞颜赤纳抱着孩子坐在桌边，如释重负“等她醒了，我定要让她答应我做孩子干娘。”
　　她将羊奶一滴一滴喂进孩子嘴里。再看娜日抓着饼吃的腮帮子鼓起来。
　　“当心噎着，喝点羊奶。”
　　乞颜赤纳边吃着饼，边讲这一路经过。
　　巴彦气的拍桌子“这群混蛋。”
　　“是混蛋，我迟早灭了他们。不过眼下要紧的是你帮我弄辆马车，待塔娜好一些我就带她们去库伦。”乞颜赤纳说着话，还得哄着怀里的祖宗，再抽空咬着饼，手忙脚乱的显着滑稽。
　　巴彦憋笑“阿纳姐姐，你现在显得很命苦。”
　　乞颜赤纳作势打他，他先一步跑出去，嘻嘻哈哈的在里面也能听见动静。
　　大胡子边骂他边走进来，对乞颜赤纳又换上慈眉善目的模样“阿纳，热水烧好了，我看着孩子，你去洗把脸休息会儿罢。”
　　乞颜赤纳笑他“你杀人还差不多，哪里会看孩子，不用忙活，别忘了给我们烧饭就好。”
　　大胡子叫巴图，是她伊吉的侍卫，当年护送着乞颜赤纳几人逃出，居功至伟，后来伤了腿脚，便被乞颜赤纳安排来此。
　　她一直尊为阿叔，称他阿巴海。
　　娜日喜欢和他玩，吃饱后就跟着他去挤奶，乞颜赤纳觉得疲倦，就把孩子放在塔娜身旁，自己侧卧在一边。
　　塔娜睁眼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女儿在身旁吃手，旁边乞颜赤纳蜷着身子把她护在怀里。
　　她心下动容。
　　看着乞颜赤纳的睡颜，恬静安详，实在是难以把她和那个统一草原的天之骄女当做一个人。
　　也不知乞颜部落如今何等景象。
　　这些时日她常想，自己是否太过懦弱，被人吓唬两句就要归降。
　　可思来想去，她只想明白一点，便是她不喜纷争，她永远怀念在河边遇到阿都钦的邂逅，心性不坚，这注定她不是乞颜赤纳的对手。不与她为敌，便是选择。
　　只可惜父汗舍不得权势，致使迟梭部仍有伤亡，却也比交战死伤少太多。
　　如此，足矣。
　　她安心闭眼，半日里醒醒睡睡，十分惬意。
　　却苦了乞颜赤纳，隔一个时辰就要喂一次奶，孩子一哭，就要抱着哄，她却也不觉烦。
　　直到天擦黑时，巴彦端着饭菜进来，乞颜赤纳把小孩子交到他手里，她先去喂塔娜进食。
　　塔娜精神不错，还在笑她“你当额吉比我当的好，不如给萨仁当干娘。”
　　“自是应当，不枉我照顾你们母女一场。说来也巧，她叫萨仁，我徒儿叫娜日，如此月亮星星就都有了。”乞颜赤纳瞥了眼乖乖吃饭的娜日，也抿唇笑起来。
　　娜日还不会用筷子，吃饭时都是大胡子给她把肉切成片，她上手抓着吃，一口肉，一口奶，腮帮子鼓鼓的，唇缝里露着一抹白。
　　塔娜也注意到了娜日。
　　“你怎会带着个衡国孩子走在边境？”塔娜问乞颜赤纳。
　　她说“我还没问你呢？怎么不去找鲁扎反而自己生下孩子。”
　　塔娜黯然“当时坠崖不死，被牧民搭救，后怕父汗杀我，就躲在边境，直到慢慢肚子大了，想走也走不了，想着等孩子大些再去找阿都钦。”
　　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如何独自生存数月？万幸平安生下孩子。
　　乞颜赤纳感叹道“你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