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将宁晚

4、狐裘

　　施泽雪刚到她的住处洛清宫，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侍女的呵斥声，伴随着阵阵皮鞭撕裂衣服的声音。
　　她心下一沉，加快了步伐走进院中。

　　院中，施泽雪的侍女紫芙正拿着皮鞭，鞭打那只妖鬼。

　　妖鬼原本薄薄的衣衫此刻凌乱不堪，有些地方已经破开，染上了鲜红的血液。但他依然站得笔直，神色平静。

　　头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种场面，施泽雪被眼前的场面所震惊。

　　她立刻走上前去，厉声道：“住手！紫芙，你在做什么！”

　　施泽雪原本清泠的声音染上了怒气，吓得侍女紫芙立刻跪地。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紫芙附身磕头。

　　施泽雪这半年来从未动过怒，平日里一幅安静温柔的模样。像今日这般，还是头一次。
　　紫芙当真是被施泽雪吓到了。

　　紫芙和茑萝两个侍女原本都陪在施泽雪旁边，一起去中极殿，但施泽雪想到等黄公公派人将妖鬼送到了洛清宫，也没人照看他，于是先让紫芙回去了。

　　只是没想到回来竟然看见了这幅场面。

　　施泽雪走到妖鬼面前，想上前扶住他，但又怕碰到他的伤口，于是刚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她轻声问：“你怎么样？还能站住吗？”

　　妖鬼没出声，晦暗不明的眼神看着施泽雪。

　　他看见了施泽雪刚刚伸出手又收回去，心中冷笑：既然嫌恶他脏，又要摆出这幅关切的模样，虚伪至极，只怕是侍女鞭打他都是她一手设计的，她此刻出现斥责侍女，不过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

　　施泽雪见他不回答，也不恼。她转身，用冰冷的语气问：“紫芙，怎么回事。”

　　紫芙身形一震，磕了一个头后回答：“殿下，这‘脏东西’将您的狐裘仍脏了，您好心将狐裘赏赐给他，他却对您如此不敬，奴婢只是想替您教训他一下，求殿下明鉴啊！”

　　一旁的茑萝拿来狐裘，呈给施泽雪看，她说：“殿下，狐裘确实脏了不少。您看。”

　　施泽雪看着茑萝手上的狐裘，有些地方确实有了脏污，乌黑的一片与雪白的狐裘显得格格不入。她皱了皱眉，示意茑萝将狐裘拿走， “拿下去清洗干净。”

　　“是。”茑萝捧着狐裘退下了。

　　紫芙还没有意识到施泽雪的震怒，她想着毕竟妖鬼身份卑贱，还犯下如此大错，公主定然不会宽恕他。

　　她越想越理直气壮，直起了身，愤愤地说：“殿下好心将狐裘赐给他，本就是他的荣幸。谁知我在回洛清宫的路上看见了这狐裘落在地上，把好好的白狐裘弄得这般脏。”

　　施泽雪静静地看着她。

　　说得好，不过那又怎样。

　　施泽雪保持着端庄清冷的模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紫芙，慢慢地说：“即便他真的将狐裘扔在了地上，也轮不到你来教训他。”

　　“谁给你的权力？”

　　紫芙心里一惊，抬头对上施泽雪冰冷的目光，身形摇晃， “是……是奴婢逾矩了。”

　　“还有，你刚刚说，你在地上看见这狐裘时它已经脏了。”施泽雪看着紫芙，“你且说说，你在哪里看见的这件狐裘？”

　　紫芙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回殿下，在……上极殿到洛清宫西侧的那条小道上。”

　　施泽雪轻笑了一声，道：“你说狐裘是在那里弄脏的，你可知晓，这两日的大雪，将西侧那条小道全都覆盖住了。”

　　“那雪厚足足有人的小腿高，你说狐裘在那弄脏的，我倒想问问，那一片白雪，是怎么将狐裘弄脏的呢？”

　　施泽雪的逼问将紫芙的求饶堵得哑口无言，她蹲下身，好似看什么有趣的物件一样凝视着紫芙，“你是不是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

　　她轻笑了一声，“说来也是不巧了，我从中极殿出来，走的也是那条路。”

　　什么？！公主回来竟然没乘坐马车？

　　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紫芙声泪俱下，不停地跪地磕头求饶：“殿下，奴婢知错了……殿下饶恕奴婢这一次吧！”

　　施泽雪料想紫芙猜不到她会走那条小道，毕竟马车没办法通过。她只是对这昭国皇宫比较好奇，所以让茑萝乘着马车先回去了，自己则一路逛回来。

　　谁承想，回来就遇到了这事。

　　事已至此，众人对这件狐裘到底是谁弄脏的已经很清楚了。

　　施泽雪站起身，看了紫芙一眼，然后环顾周围所有的侍女，说：“今日之事，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清泠又掷地有声的话语裹着冬日的寒风，吹进了每一个侍女耳中。

　　院中十几个婢女原本是来看紫芙鞭打那个妖鬼的，此刻齐齐跪地俯首，答：“是！奴婢谨记。”

　　施泽雪微微颔首，垂眸看了紫芙一眼，说：“紫芙越俎代庖，谎话连篇，影响恶劣，领鞭二十。”

　　“以后，也不必来我屋里伺候了。”

　　施泽雪话音落下，两位结实的侍从将紫芙带了下去。

　　施泽雪无视紫芙的哭喊，吩咐众人道：“你们都起来吧。都退下。”

　　众侍女退下后，施泽雪转身看着那妖鬼，目光触及他破烂衣衫上鲜红的血渍，心中刺痛了一下。

　　紫芙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本就受了伤的人，而且其余侍女竟然没有一人上前阻止。今天若不是她撞见，她还不知道紫芙在洛清宫竟然如此只手遮天，竟敢滥用私刑。

　　好在今天教训过了她，希望余下这些人能长点记性，眼下她刚刚软禁被释放，一定要好好整改一下这洛清宫的风气。

　　她叹了口气，轻声对那妖鬼说：“你跟我进屋。别僵在这，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施泽雪往屋里走去，她回头一看，那妖鬼仍旧没动。

　　施泽雪无奈，只好道歉：“今天这事是我之过，没能管理好下人。”

　　“我知道你现在定然心中不满，但不管怎么样，你的伤口总归是要先处理一下。”

　　这倒是稀奇，一国公主，竟然屈尊降贵给他一个妖鬼道歉。

　　若是演戏，倒真是舍得。

　　妖鬼听了施泽雪一番话，仍旧未置一言。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信任何人。

　　施泽雪和他僵持着，突然恍然大悟般，说：“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随后想起来在太极殿他说的那句“好”，她垂了垂眼帘，懊恼地说：“哦，不对，你会说话。”

　　“难道你听不见？”施泽雪又抬头看着妖鬼问，她眸色是很淡的灰色，眸光澄澈，让那妖鬼懊悔地想到她在上极殿时看他的那双无比明亮的眼神，还有他那不知所以的妥协。

　　在施泽雪意识到这个问题和她第一个问题一样蠢时，她率先听见了一道冰冷的嗓音。

　　“听得见。”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施泽雪听出来了他憎恶的语气，不过她不在意，本就是自己对他有所亏欠，让人在洛清宫被这般对待，她依旧用轻缓的声音说：“好吧。”

　　她神色里略带落魄的模样落入了妖鬼的眼中，让他愣了愣神。

　　随后自己说服了自己，她怎么可能因为我的话伤心，不过是演戏罢了。

　　趁他愣神那会，施泽雪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跟我进来。”

　　妖鬼本就受了重伤，现在又挨了鞭子站了那么久，此刻被施泽雪一拉，竟然真的被她拉动了。他踉跄了一下，走了几步。

　　施泽雪看他走路似乎有点艰难，想到他身上的伤，她拉他衣袖的时候也没敢太用力。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能自己走吗？我本想扶着你走，但是怕碰到你的伤口。”

　　妖鬼心中冷笑，想：人族将他们妖鬼看作肮脏卑贱的东西，人们自然也将触碰他当做是一件极其恶心的事情。

　　不过他又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情，他倒要看看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到底有多能忍。

　　于是他装作没有力气的样子，轻声说：“殿下可否扶着我走，我的腿实在疼得厉害。”

　　然后他仔细观察起施泽雪的神情，想看到她大惊失色的模样。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施泽雪没有露出慌张亦或者是厌恶的表情。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眼里染上了一层哀伤和愧疚。

　　这人被踢膝盖的时候没有因为疼痛而跪下，被人鞭打的时候也没有呼痛，心性如此坚韧，如今连路都走不动了，想必是疼得无法忍受了。

　　她走到妖鬼面前，轻轻地用双手环住他的胳膊，没敢太用力，怕弄疼他，她试探地问：“我这样抓住你，疼不疼。”

　　施泽雪靠过来的时候，妖鬼闻到了一股清浅的花香，裹着寒冷的空气，沁人心扉。

　　妖鬼下意识想离这冷香远一点，然而腿上的伤还有施泽雪放在他胳膊上的双手让他没能后退。

　　他垂眸去看施泽雪的神色，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她扶的不是这世上肮脏邪恶的妖鬼，而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

　　她当真不介意？还是……她竟然这么会伪装？

　　见妖鬼没有回答，施泽雪就问：“怎么了，弄疼你了吗？”她语气轻柔，眉头微皱，眼里流露自然的关切。

　　妖鬼定神，勾了下嘴角，说：“没事，公主殿下。”

　　这句公主殿下尾音上扬，有轻佻的意味，听得施泽雪有些不自在。

　　先前太过关心他的伤势，没有注意到，原来他的声音这么好听。是少年的清脆嗓音，音色偏冷，还带着些许暗哑。

　　施泽雪很喜欢这种声音，比她自己的声音还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