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元神掉了》紫金锤

3、第 3 章

　　虽说身为精怪不需要同凡人一样吃喝饮食，但却要尽量多地吸收山间的灵气，才能渐渐长成更精细完整的身躯和更健全的灵智。

　　为了避免和沉楼碰上，山魈趁天未亮便悄悄离开山洞来到最近的山头。
　　长久独居惯了，哪怕是昨日一遇将二人从相隔十万八千里的隔阂拉近了一小步，可出于本能，山魈还是难以同一个乍见了三天的人泰然自若相处。

　　“真是自在极了呀——”
　　晨间的气流涌动最是清爽，今日此时更是灵气浓郁得几乎要滴出晶露。
　　周围细花尖草凑成一幅春意环绕，山魈双手叉腰立在顶峰，惬意得只恨不能立马生出嘴来喟叹一声。
　　可惜山魈怡然自得的开心没能持续多久。
　　天色甫一透出光亮，沉楼一身白的身影就出现在溪边通往此处来的山道上。

　　“他怎么也来了？”
　　山魈嘀嘀咕咕，叉在腰间的双手耷拉下。

　　杳无人烟之处自然不会有修葺规整的小道，沿途树荫下杂草丛生，大多有边角圆滑的山石堆积裸露，偶有几段平坦些的小径，都是靠山魈日积月累踏出来的。
　　可纵使山路崎岖陡峭难行，沉楼却依然步履稳健，宛如足下踏的是平整长。蒙了晨露的山石湿滑，也没能给他增加阻碍，不消片刻就来到了半途。
　　沉楼不紧不慢拾级而上，相比之下，山魈就莫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先是朝下望见沉楼举步间衣冠楚楚，他不自觉地低头将身上的大树叶掖了掖平整。再抬头时，却又带着些许莫名的心虚往侧面树枝看去，顺带掐一片新生的绿芽拈在指尖，假装无事发生。
　　脚步声渐近，山魈扪心自问寻不出与他站得那么近的道理，悄悄往稍远处让了让——所幸这个山头颇为宽敞。
　　山魈先是撤到边缘，寻思了一番，到底没有让出去的阔气，又同手同脚往里挪回了几步。
　　沉楼假装未见他方才的小动作，长腿一迈，登上最后一块山石。

　　此处不是雁归山的最高处，却也能一眼俯瞰数不尽的青绿山头。
　　山魈和沉楼就这么隔着两丈站立着，颇有些昨日清晨在林里对峙的架势，谁也不先发话。
　　周围矮树上有一窝刚睁眼醒来的黄鸟，纷纷转头瞧这稀罕动静。夜里觅食晨间归家的山鼠回头瞥了两眼，嫌他俩无趣，又叼着食物匆匆窜离。

　　最终还是沉楼先有了动作——他俯身折了一段尖尖草叶，扬袖往山魈的方向抛去。
　　“你！”
　　山魈虽说身子侧向另一边假意在看山景，可时时刻刻都在偷觑沉楼的一举一动，察觉他将一物往自己这边掷出，连忙仓皇后退两步。
　　这轻飘飘的草叶也是奇了，往日里松手就往下落，最远不过飘出两尺，今日竟然如有一股力量附于其上，直直磕中山魈手臂，磕得山魈身子向旁一歪。
　　小精怪蓦地转身，微微一怒，结果还未发作出来，就听沉楼拢着双袖说道：“初来乍到，不如今日由你带着我逛逛这雁归山？”

　　“......”
　　山魈听罢一阵无语，连闷气都忘了生。这人怎生这么自来熟，若是略去前半句初来乍到，还当他和自己是十年老友。
　　见山魈不答，沉楼慢悠悠抛下一个诱饵：“古今山外事，长短新话本，不知是否有兴趣一听？权当做交换。”

　　山外、话本。
　　山魈脊背倏地直了。
　　后者不知为何物，可山外却是心向往之。

　　山魈生于山中长于山中，对山外之事一无所知，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除了这连绵不断的高山，便只有他游荡到山里各处高崖上向下俯瞰时，那些薄雾后若隐若现的小小村镇。
　　若是以往，悄悄存个念想也就罢了。
　　可眼前这人曾说自己从山外来，又处处与这素简的深山格格不入。山魈那一点念想就像足边草叶上的朝露滚落，在下层的叶片上越汇越多。

　　五百载只修得舞象之年外表，内里心性就更是单纯。
　　凡间少年若是得遇稀罕的物什大多要问个没完没了，山魈虽与沉楼完全不熟悉，却也免不了好奇之心化成一尾笨鱼，咬上了沉楼抛下的直钩。
　　“走吧。”
　　料准了鱼儿会跟上来，沉楼举步顺着来路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不多时就下了山头，一袭白衣隐入了杂乱生长的树干后。

　　鱼儿果然上钩。
　　窸窸窣窣，沉楼踏过的草丛又传来草叶被赤足踩折的声音。
　　山魈磨磨蹭蹭缀于沉楼身后甚远，虽是沿途作不经意状攀花折草，却也别扭着时刻留意沉楼的方向。
　　远远看去，白衣青年踏行于前，短发少年远随其后。
　　下坡上山，山隙中夜里凝聚的水雾慢慢消散。
　　越岭涉谷，天边黄澄澄的日头已经露出大半。

　　格格不入，对，就是格格不入。
　　如果山魈学过成语，定会发现这个词最是适合形容此刻，形容沉楼走在深山巨木高草间的突兀。
　　山魈两指捏着一根刚刚摘下的酢浆草，提在面前竖直晃了数下，一面悄悄描出沉楼的背影，一面偷偷细看沉楼的穿着。
　　自己是树叶裹身，进山打猎的猎户是粗衣短打，沉楼却毫不相同。
　　白衣胜雪，墨发高束，发尾垂至腰间随着步子拂过腰封，束发的玉冠在朝阳下透出温润的光泽。行走间袖沿轻触靴筒，前几日未及细看，如今在澄黄的光线下才得以发现细微之处——他衣袖靴沿上皆绣有看不清的图案，反射出盈盈光亮。
　　胡思乱想一旦起了头就难停下，山魈不知不觉跟着沉楼走出甚远，待他听见激流声回过神来查看四周时，已是来到一处挂着山瀑的陡崖下。不禁腹诽：这一路哪是让自己带着他在山间逛逛，净是他大步往前走，自己跟在身后瞧了。

　　“此处不错。”
　　被山魈腹诽的对象此刻立在瀑布下的水潭边，仰头看了看飞流的活水如白练垂山，复低头打量了片刻清澈的潭水。随即一摆衣袖，四周微不可见的尘埃在瞬间被荡涤一清，生在潭边的山花受此波动，向水面落下几片细小的花瓣。
　　沉楼挑了一处挨着水面的平滑大石，将衣摆向后一撩安然坐下。长腿一侧曲着一侧舒展，手腕搭在竖起的膝盖上，神态透出放松惬意。
　　空气里漂浮着许多瀑布飞溅散出的细小水珠，将四周绿植的叶片润得发亮，其中少许落到额上手背上，带来乍暖还寒的凉意。

　　山魈两手还绞着那根可怜兮兮的酢浆草，立在后头一片树荫底下，踌躇是否要到近前。
　　沉楼也不回头，抬起右手指了指身旁另一块大石，唤他。
　　“站在远处视物有碍，还是坐到近前来吧。”

　　山魈未动，他不知道沉楼能让他看些什么。这个水潭虽距自己的山洞有不短的距离，可他前些年的春日也曾到过数次，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山魈未骗过人，此刻却隐隐约约给沉楼定了性，觉得这一路是这家伙在有意诓他。
　　沉楼背着身，却仿佛洞悉山魈所想，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指尖索性指向水面，轻轻一画。
　　随着指尖弧度，一道清澈水流从带着波纹的水面上抽离而出，无声无息，直冲向上。继而在无形外力下的推动下旋转汇流，最终凝成一镰长逾丈许的弯月形浮于潭面之上。
　　从山魈的角度望去，就像目睹了一弯由潭水汇成的透亮月牙，正从水面冉冉升起。

　　这一幕太超出常理，手中已被折腾得残缺不齐的的酢浆草倏地落下，顺着地面凹坑滚了两圈。
　　山魈箭步冲向潭边，双臂撑在大石上，抻着脖子凑近看潭中心那道奇异的水流，指腹沾染的草汁在干净石面上留下三道深浅青绿。
　　一个轻松弹指，换来另一个出离震撼，山魈紧紧盯着，弯月形的水流中甚至还能见着两瓣方才落下的新鲜花瓣，被包裹在其中随着水流漂动循环。

　　目的达到，沉楼将食指一收。
　　“哗啦”一声，悬在水面的弯月在眨眼间落回水中消失无形，只余几滴水珠溅到山魈面上、颈间。
　　山魈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扭头看沉楼，若他有五官，怕是已经对眼前人瞠目结舌。
　　沉楼勾勾嘴角，还是重复了方才抬手指向右边大石的动作。
　　山魈掌心在石面上摩擦了两下，又不自然地握紧，这才直起身跳上潭边，跃到与沉楼相隔一块大石的地方盘腿坐下。

　　“想知道什么？”沉楼将头扭回去，面向水潭。

　　“呃......”
　　方才还腹诽嘀咕的小精怪这下却成了锯嘴葫芦。
　　山魈盘腿在石上，不自觉地左右挪了挪，略带心虚。跟来的一路上他只顾对着沉楼的背影瞎琢磨，突然被问到了重点，一下子竟理不清头绪。
　　天降的机会难得，一时间山魈急着想知道的太多，却苦于从未接触过山外对世事半点不知。脑袋里翻涌的求知像眼前的水，越是用劲去握却淌得越快。匆忙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山魈懊恼地发现自己什么都未曾握住，不知该从何问起。

　　等了片刻未听到答话，沉楼用余光瞥他。
　　见山魈垂着脑袋抓自己的发尾，想来八成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话，索性双手抬平在身前由内向外一推，随即有光晕随着指尖移动四散出去，没入前方的潭水中。
　　潭水不深，在阳光照射下潭底的游鱼卵石清晰可见。
　　山魈察觉了沉楼的动作，抬起头，刹那间正好看清了一条光晕连成的线触到水面，又在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踪影。

　　清澈的水面上，原本只有山瀑倾泻而下带起的阵阵波纹，在沉楼伸手后，一道宛如游鱼背鳍划破水面的涟漪在潭水中心猝然冒起。波动如有生命，在水面逆时针旋了一个大圈后首尾相接。被圈住的水面霎时间变得平静无波，仿佛一面被投入水中的透明镜面。
　　山魈探身向前，只见这一片薄薄的清水从水潭中心抬起分离，缓缓升至离水面三尺处径直竖起。淡金色的日光斜照穿过悬起的清水中，就像一袭轻纱笼住了天外仙镜。

　　“天呐——”
　　山魈在心中啧啧称奇，伸长了脖子拼命往前想要看清。搭在膝头的手下意识垂下往石面上一撑，身躯刚刚离开石面，山魈又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一顿。
　　不，不能碰。
　　好一顿天人交战后，山魈克制自己僵硬地坐回石面，小精怪双手互掐，反复确认这是现实不是梦境。
　　“你是怎么把水......”
　　恰在此时一阵山风拂过，山魈话未说完就连忙噤了声。
　　这还是这些天来山魈第一次主动问话。
　　他语气很轻，像是怕与山风一起惊散了悬在水面的那一片清水。
　　沉楼默不作声，伸出右手食指隔空一点，长长的袖子在风中微微摆动。
　　随着沉楼的动作，一片连绵不绝的青山浮现在悬空的水镜里，山色苍翠，占地辽阔，几处高峰隐藏在云雾缭绕中。

　　“哗啦——”一声入水的声音传来，是山魈再也憋不住，极度愕然之下，脚步一滑踏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