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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一日。
      两日。
      三日。
      一连三日,山魈都在稍远些的树林山谷处往来徘徊。
      起初的兴奋烟消云散,就连分庭抗礼的忐忑都蔫了,逐渐被后来的委屈取代。
      ——那是他的山洞,山洞前方的树林自然也是他的树林。独自居住了数百年,如今却被一个陌生奇怪的人给占了去!

      白果树林里一丛丛及腰高的山花已经半开,花瓣层层叠叠娇黄欲滴,是山魈最喜欢的一种。那个陌生男人在白果林里消磨了三日,此刻正站在花丛前,眼睛也不眨地折下数十花枝。
      “占了我的树林还不算,又摘我的花。”。
      山魈心疼极了。
      他鬼鬼祟祟趴在草丛后边,远远看着那秃了的花丛,若是有五官,想必此刻一定是在撇嘴。
      三日里昼夜变换,他不断犹豫着是否要翻几座山头远离此处、去寻觅一个新的山洞暂时栖身。可走走停停,一会儿上了山坡,一会儿钻进了树林,还穿过两条湍急的山瀑,却始终还是回到这里。

      “才折了我的花,这晌又要作弄我的小溪。”
      爬上附近的山峰朝下望去,溪水中间被参差放置了几十个大石墩,露出水面的部分平坦光滑,瞧着像一串固定不动的白色浮萍连接两岸。
      又是白色,白色哪能比得了五彩缤纷来得好看。
      山魈颇为嫌弃地暗忖。

      花与石墩尚不足重。
      待到夜间,白果树林中凭空矗立起一座简单的二层小楼,此前折下的花枝均被插在了小楼边沿。山魈这才恍然察觉出,三日前出现的那个男人不走了,怕是要霸占着自己的地界在这山里长住。

      这想法一冒头,山魈的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新奇、不满、茫然轮番而上。
      本以为只是恰巧经过,结果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却好像早就计划好一般,来了就在树林里搭楼住下。
      对于这般不问自取瓜分地盘的行为,山魈双臂环胸,感到十分不爽快。
      长久的日子都是独来独往,忽然多了个人杵在近处,这种躲不开避不掉的前景光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
      山魈搓了把脸,愤愤转身离开。

      .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山魈蜷伏在草窝中央,迷糊间,仍以为自己昨夜入睡之处是在山洞里的石台上。
      惬意地翻个身面朝上,山魈伸了个慵懒的懒腰,对外界的感知才铺开去,就被草窝边站着的人影唬得悚然大惊,双腿踢蹬,蹬散了一团乱草。

      “这人怎么在这!”
      山魈大受惊吓,手脚并用想要飞窜。可终究慢了一步,刚翻回身尚未来得及爬起,就被男人弓下腰,从身后轻轻用两指捏住了后颈皮。
      薄弱之处陷于他人之手,山魈浑身寒毛炸起。
      明明对方也没使多大劲,可山魈就是如同被铁掌从颈后的一点皮肉固定住,使尽全力也扑腾不出男人的手掌心。

      大惊失色一词正适用于此时此刻。
      挣扎间,山魈感到颈后挟制着自己的两指又更加收紧了些,宽大的衣袖在背上擦来荡去,原本素白的脸皮在黑发映衬下更加惨白了一分。
      山魈未清醒的脑子里此刻堵满了未知的恐惧,越发用力反抗起来。

      春晖清浅,将这山间一角的动静照得明晰。
      背后的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山魈滑稽的动作,片刻后终于瞧够了,张口戏谑——
      “没用的,别跑了。”

      混乱间听闻这三个字,山魈先是一僵,却仍是发力挣了挣。
      直到咂摸出身后之人的语意里没有危险和威胁,他这才渐渐收起逃跑的动作,可胳膊腿上的肌肉却依旧戒备地绷得死紧。
      静下来的山魈双拳撑地,半腔恼怒半腔莫名,还带了些逃不出去的自暴自弃。
      低头看看,才睡了没两日的草窝已经在他方才的踢踏之下折的折、散的散,彻底没了形。

      “为何不转过身来。”身后清润的声音又问。
      干什么要听你的——山魈立马在心里小声反驳了一句。
      一声轻笑传来,男子松开了手,在草叶窸窣声里似乎毫不在意地退了两步。
      山魈被这声轻笑戳中心中秘而不宣的胆怯,顿时觉得有些懊恼丢人,有股气从胸口鼓上来,他不想被对方看扁。

      磨磨蹭蹭转过身,山魈带着赌气,故意仰头将没有五官的正脸冲着男子。
      男人倒是没被吓着,只敛了广袖,屈膝半蹲,也静静地打量着他,目光由上至下,最后又回到眉心之间。
      周遭都仿佛静止了下来。
      这场景怎么看都略显奇怪,如同一个衣衫华贵的青年男子与一名褴褛的山野少年隔空对峙。

      山魈故作淡定挠了挠腮帮子,顶着近距离接触的百般不适,又扯了两把身上因刚才挣扎而凌乱不堪的干叶。做完这些,本就是仓促间挤出来的虚假从容宣布告罄,山魈还是将手垂下了,握紧拳头,试图藏起暴露在外的局促。
      双方就这么面对面互相看着。
      男人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也不说话,眸色却深沉得像是不见底的湖,而更深、更难见情绪如落叶沉在湖底。他面上的表情渐渐敛去,像被风吹开了表层的戏谑玩笑后,终于露出藏在更深处的审视、倨傲......以及一丝近乎难察的迷惘。

      同样的迷茫山魈也有,甚至更多。
      他不知道对方从哪来?
      是什么人?
      怎么爬上的悬崖出现在这雁归山里?
      又霸占了他的白果树林和小溪是意欲何为?
      诸多疑惑严丝合缝累叠在一起,越累越高。
      现下又多了一遭。
      想起刚才的事,山魈那点愤愤又冒出头。正对着这个男人,他真想戳对方的脑子,问问究竟是有多无聊透顶,才能无缘无故趁他刚刚睡醒时吓他一跳。
      ......只可惜,一个“问”字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

      山魈能感知外物,能“看”能“听”,天授其技般,甚至还能明白各种声音中所蕴含的含义。
      可他却唯独没有嘴。
      山鸟叽喳尚有同类鸟儿知晓其意,可山魈却数百年来与世间没有丝毫语音交流,在这方面,他根本与崖边的苍松、与溪边的大石无异。

      长久以来都过得孤独,曾经在山魈眼里所有的日月轮换、风霜雨雪都不过是外物周而复始,哪怕草木枯荣或是山兽生灭,也不能加深一分山魈与这世间的联系。
      可自从见过了从山外来的人,他那一点从来都被忽略的好奇心就如同细小的种子破土,从土壤里探出尖芽,渐渐的,在岁月的浇灌下越爬越高。
      他照着人的穿着给自己身上裹着树叶,又学着人的模样用石片削短了原本满背披散的长发。
      到此时面对着这个一身白衣的男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心里这颗对外界的好奇的种子,已经茁壮得几乎爬到了心墙顶点。

      “你是谁?你从哪来?”
      山魈在自己的心中轻轻问道。
      山魈满以为对方铁定知晓不了自己的心声,问完这句之后又在心中暗暗抱怨:“那是我的山洞、我的林子,山是我的山,水也是我的水,你怎能胡乱在我的林子里搭那些木头桩子,又为什么在我的溪水里摆那些矮石头墩。”

      一阵山风刮过,把山魈长过肩膀的黑发从后背往脸侧吹来。周身的草叶沙沙作响,露水纷纷滴落,将裸露在草叶中的双足、垂落在地面的白袖淋湿了薄薄一层。

      “我叫沉楼。”
      面前半蹲着的男人将眼中诸多情绪倏地一收,挑了挑眉。他扬袖起身站直,垂低头,好整以暇看着山魈的正脸。

      四个字当头砸下,惊愕如同雷电从山魈的的头顶贯穿到足尖,脖颈不由梗住,随着对面人起身的动作寸寸向上抬起。
      还未等山魈消化这讯息,自称沉楼的男人又接着抛出了第二句话。
      “我从山外极远处的一个海岛上来。”

      这下山魈真是完全怔住。
      震惊、慌乱、喜悦、无措都远不及形容他此时的心情。
      须臾后,一个他从来都不敢去想的答案从五味杂陈里杀出重围。他突然开始踌躇,犹豫着该不该再问两个问题去验证,他担心这个男人只是碰巧说出这两句话,生怕只是个巧合。

      又一阵风吹过,这次持续的时间久了些。
      山魈却对此无知无觉,脑海里纷乱复杂,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
      沉楼不知是不是有意,说完这两句之后就停下不再搭话,右手理了理左边袖口,转身作势像是要走开。
      空气中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绷紧,一头系在山魈心间,另一端牵在沉楼手上。
      山魈到底是沉不住气,噌地一下站起身,追着沉楼的方向跨了两步。

      少年身形,果然也是少年心性。

      沉楼不再逗他,回过身,用修长食指隔空点了点山魈面上应是嘴唇的位置。
      “方才你在抱怨我,别不承认。
      “我听得见你的声音。”

      随着这句话结束,山魈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一般轰鸣作响。
      这个人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说他能听到自己心中未传出来的心声?
      区区八个字给山魈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大山颠倒、山溪倒流。

      沉楼余光看了一眼山魈被晨露滴湿的双脚,以及脚下已经被彻底踢乱的草堆,说道:“晨间草叶上露水颇多,为何不住回山洞去。”
      话音落下,就负着双手迈步向一旁去了。

      山魈停在原地看着他离开,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胸腔好似一个容器被剖分成了两半,一半盛满了惊喜,一半溢出了惊诧,将方才的那点恼怒和愤愤冲个一干二净。

      入夜,山魈到底还是悄悄摸回了自己的山洞,待在熟悉的环境里总归是安心了几分。
      盘坐在石台上,山魈掰着手指一件件回顾着这三日里发生的事,上百年生活轨迹的变动,都比不过刚刚过去的这三天。
      孤身数百年居然在三日之内突然有了一个邻居。
      偌大的雁归山,大小山头成百上千,可这个邻居非要和他挤在一块。
      初来乍到,却好似比他还要熟稔,几日内就把周围修整得焕然一新。

      林间的小楼与山洞间隔着数十丈,今日午后他悄悄从高处望下,见到沉楼悠闲地步向崖边方向,直到日落西边才又悠哉悠哉地返回林子。
      思及此,山魈忍不住跳下石台,踱到洞口石碑后藏起大半个身子朝小楼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此刻小楼的方向漆黑一片。

      山魈悻悻坐回石台上继续想,一点点回忆自己是如何从“沉楼能听到自己说话”这个令自己惊愕万分的发现中平静下来。
      闭上眼,他看见清晨的自己站在草窝上,又是激动难抑,又是纠结地搔了搔脸皮。天人交战了半晌后放弃了另寻地方栖身,决定回到山洞,开始与一个陌生人共享这一小片山林水土。

      今日太过奇幻,要想透每一个细节恐怕得通宵达旦。
      山魈抬手按了按胸口,按捺下诸多错杂的想法,提醒自己应该停下。

      “咕咕——”
      洞外不知哪只枭鸟叫唤了两声。
      山魈捯饬了几下石台上的干叶,躺下翘起一脚,在仍然未消净的激动中尝试着慢慢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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