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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雁归山,初春。
      晨光熹微,山溪化冻,淡金色晨光穿过叶隙投下无数光束,悄然点亮这片由悬崖包围的孤峰险隘。
      明暗剪影下,一个外表看起来像十六、七岁少年的精怪怔楞着杵在溪流里发呆。
      当那声预示命运漩涡的折枝“噼啪”响起时,他正垂下脑袋,苦苦回忆着一个月前险些丧命的细节。

      ——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隆冬末尾,雪后黎明,他捏完一团雪做的兽首,小心置于山洞口石碑上。碑是残碑,自打他开灵智时便竖在这里,上面阴刻的字随着日升月落轮换被手指描摹了无数次。即使不认得,精怪如今也能顺着笔画轻易地描出来——是两个字,今岁。
      最后一笔刚刚落下,摩擦石面的粗粝感在指腹犹存,小精怪搓搓手要起身,一股几乎瞬间将肋骨掰断、将血肉碾碎的剧痛便突如其来狠狠将他钉在地上。
      “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身后炸起。
      满山冰凌纷纷折断,千丈深渊隆隆作响,林间覆盖的厚雪全部被从天而降的威压震得四散纷飞。瘆人的“咯吱”声此起彼伏,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远处冰面被挤裂...还是躯体里的那根脊骨正被寸寸压断。
      疼,太疼了。
      现如今想起来,小精怪依旧忍不住从骨子里发颤。
      活了五百年,这还是头一回。短短须臾的时光流逝,生命便如飘摇欲灭的灯火,从生到死走了一遭。
      可最令精怪纳闷的是——正当他熬不住坠向黑暗之际,那威压居然迅疾一收,如撒开的天罗地网瞬间从身上褪去,再也不见半点踪影。
      死里逃生的精怪手脚并用爬起来,躲进洞里惊慌失措,一藏便是整整一月。
      如今想想,若非要说出点不寻常之处,恐怕就只有那日黎明的天——一镰殷红的弯月在西边显出行迹,又慢慢向远山后隐匿。天穹露出的繁星比子夜时分更加耀眼,璀璨星光齐射,仿佛宇宙偏移,令漫天星斗都倾斜聚集到雁归山上空。

      正胡思乱想着,又是一声细微的响动从对面林间传来。
      “咔嚓——”
      稍稍打断山魈的思绪。

      精怪并不就叫精怪,他亦有名字。
      但凡有深山险渊的地界,总少不了千奇百怪的志怪故事在民间口口相传,雁归山占地辽阔,山脚零星分布的十数个村镇里早就有了深山藏山魈的说法。
      传闻起初还是“黑发少年形,素白脸上空无一物,林叶裹身”,世代传着就成了“头大如斗,身似猿猴,尖声桀桀,可怖得很。”
      说者在集市上描述得唾沫横飞,仿佛自己亲眼所见。
      这下子,山里的精怪成了止小儿夜哭、防儿童贪玩不归的灵药,惹得鲜少有人踏进山林深处。
      长期以来无人打扰,倒是赚了大便宜,偌大的雁归山都成了小精怪的所有物。
      直到有一日坐在树枝上歇息时,碰上一个对山兽穷追不舍的老猎户驻足饮水。老猎户汗未抹净、气未喘匀,就听见头顶树枝窸窣擦响。抬起头,猛然见到到树上一个没有五官的少年正躬身瞧自己,当即大骇不止,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没有脸的怪物!山——山魈!”
      小精怪懵懵懂懂,那头发花白的人叫自己山魈?
      虽然不知这句山魈是何物,可到底是第一个对自己说话的人,从此他便认下了这个名字。

      “嗐。”思及此,小精怪轻叹一气。
      回忆到此被生生掐断。
      山魈的脑袋越发垂低,一左一右用脚丫子撩水。
      算了......那次偶遇最后过于惨烈,不如不提。

      站了半晌,思来想去,连溪边的山花都被水泼得纷纷苏醒,山魈揉揉脸,却始终琢磨不明白之前那场莫名的灾祸究竟是怎么回事。

      “哔剥!”这回是石子滚动的声音。
      山魈漫不经意抬起头。
      本以为是趁着清晨到溪边饮水的山兽,循声望去,却看见在小树林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
      人?!
      山魈呆了呆,接着头皮一紧。

      要知道,对岸小树林的尽头是悬崖千仞,就连最敏捷的山猫都无法跳跃攀登,怎会有一个身量高挑的男子凭空出现在那里?!
      此处虽然地势平坦,周遭却被层层高崖飞涧所包围,是数百年间山魈将雁归山摸爬个底朝天后,精心敲定的安居之所。
      过去的冬日让崖边结满了大小不一的冰棱,参差倒悬着,被日光一照就反射出森森雪亮。如今春来冰棱融化,淅淅沥沥,浸得四周山石浮土泥泞湿滑不堪。因为过于危险,就连山魈自己都极少到悬崖边去。
      再者,山下村镇里的凡人因惧怕山魈而鲜少进到深山,更遑论能有人豁出命去徒手攀上绝壁、淌过山涧来到此处地界?

      山魈原地发愣的工夫,骤然出现的男人便已经低头跨过矮树丛,迤迤然向这边走来。林中因树枝的遮挡尚且有些昏暗,却仍能清楚感知到来人的穿着姿态。
      长衣广袖,墨发玉冠,白靴上纤尘不染。
      年轻极了。
      这不是曾见过的猎户打扮。

      行了几步过后,那陌生的男子也抬眸向溪边投来一眼,靴尖倏而一顿。
      天高地迥,林深寂静,山花绚烂的溪中立着个头发披散着的山野少年,身上裹满泛黄的树叶。稀奇的是,光有少年的身形却没有人应有的五官,几缕翘起的发梢搭在他脸颊边,朝晖朦胧里,看上去懵懂又无害。

      可同是这一眼,却如针挑在山魈紧绷的神经上,使他迅速从愣怔里抽身回神。
      涓涓溪流被仓皇脚步搅得“哗哗”作响。
      山魈连滚带爬从溪水里急退回岸边,紧接着手足并用翻过溪边大石,迅速藏身其后,连石面上被自己留下湿漉漉的脚印都无暇抹去。

      “嘭嘭——”
      脊背紧贴着巨石,心跳剧烈得险些撞上喉咙,
      山魈却顾不上,注意力凝成紧绷的丝,另一端被轻易拿捏在突如其来的陌生人手上。

      那脚步声又动了——
      山魈双臂抱膝慢慢蹲下,心中惴惴不安,无意中揪下几片地上的嫩草。
      他不确定那人方才是否看见了自己。
      倒不是害怕来人,反倒是怕自己把对方吓到。
      “要是遇上了,应该就会像那个老猎人一样吧。”山魈回想起那些声嘶力竭的惊叫声,心中酸溜溜的有些不是滋味。

      自从生出灵智,他见过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起初还颇为兴奋,以为终于遇到了和自己一样在山里吸收天地精华的生灵。可惜那几次时隔长久的偶遇,回回均是鸡飞狗跳。
      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开化,某一日山魈突然开了窍,察觉到这其实是不好的,自己和在山里偶遇的那些人们有区别。
      他们会害怕自己。
      自那以后,但凡再有山中偶遇,总是山魈远远地主动避开,可避归避,山魈心底却仍是期盼着时常能遇上。这种矛盾纠结的心情连他自己也琢磨不透,只知道遵循本心,哪怕只能远远看一眼也好。

      “咔嚓——”又是一根折枝报来方位。
      这一次比方才近了许多。
      山魈垂着的手指随着这声响动微微一颤,随即把手中的草叶扔了,十指纠结地绞在一起。

      一重感官受限,其余的就自然愈发敏锐。山魈缩着脖子,先是听见两声长靴入水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溪面碎冰被阻住、复又流淌的顿挫。
      一声声,越来越靠近。
      若是山魈有耳朵,恐怕现在已经高高竖起。这些属于人类脚步的声响敲击在心头上,竟然把心跳声都压了下去。乍遇的紧张和本能的期待开始杂糅,山魈的心情就如自己纠在一起的十指一样,此高彼低,一时分不出是哪种情绪占了上风。
      待到脚步声毗邻藏身的石后,山魈已经紧紧缩成一个球,后知后觉自己浑身肌肉都绷得发紧,乱七八糟的想法像泉水冒泡,不断争先恐后在脑海里冒头。
      ——这人为什么要过来?
      ——莫非刚才他其实没看见自己?
      ——或者......又或者......这里难道是他必经的路?

      绞尽脑汁的激荡终究抵不过余光里陡然出现一抹白,山魈脑海里轰然一声,扎堆冒出的疑问瞬时撇下他跑了个干干净净。
      从□□的手肘到纯白衣摆,咫尺距离。
      这是他不曾遇到,也不曾奢想过的情景。

      朝阳穿过树林斜斜照来,被刚刚长出嫩绿叶芽的枝干分隔成一束又一束。
      溪水边,山魈蹲成一团,全身隐匿在大石后光亮照不到的阴处。陌生男人则轻倚在石侧,半身被笼罩在渐亮的晨光里。
      “别怕。”
      “我看到你了。”
      这人的声音温润清朗,一如闲聊,并未带有丝毫慌张。
      山魈绞住的十指陡然一松,鼓噪至极的心跳一窒,像是撞进坑洞。

      手脚被捆住了似的不听使唤,用尽力气也只能将脸向远离男人的方向撇。
      ——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陌生人,
      山魈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好不容易抽出一线头绪。
      从久远的某一日突然能听得懂声音之后,平日里听的都净是山兽鸟雀的叫声。极少几次遇到能说话的人,结果对方不是磕磕绊绊发不出一句完整的音,就是大声惊叫嗓子都要劈哑。
      还是头一回有人用刚才这样的平静语气对他。
      不过,陌生的男子并没有等山魈反应,一语之后,掸了掸袖子,兀自向前走去。

      山魈还拧着脸,乍听到对方离开,又忍不住回头抻长脖子去看。
      这男人背影劲瘦高挑,一头束得极高的长发从玉冠中垂淌下来,落在背后。白靴在淌过山溪后居然半点未被溪水沾湿,衣袂若有若无拂过沿途的草叶,也不知碰没碰着,其上的露水已经簌簌滚落。
      初春的暖意浅得几不可察,山魈是山中精怪不畏寒热,这个奇怪的男人竟也衣衫单薄,似乎感受不到山中刺骨的寒冷。
      这人不太对劲,山魈在心中默默评价道。

      草地上斜斜影子从远到近,又逐渐拉开。
      巨石后头悄悄露出半张脸——山魈自以为藏得严实,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始暗搓搓露头偷觑。
      男人身高腿长,在小精怪踌躇起身的片刻已经来到平地停住,他伫立在山洞洞口一丈距离外,不进亦不退,只微微垂首凝视那块洞口的残碑。

      “......不好!他该不会看上我的山洞。”
      溪边,山魈瞧不见那人藏在眼睫下的晦暗,刚刚落下的心又倏然悬起,拍一把大腿,脑袋里天马行空。
      担忧越多,扒着石头的上半身就露出越多,山魈将男人从头到脚扫了个遍,暗暗提防对方鸠占鹊巢。

      “......今岁......原来落在这里......”
      大石处传来窸窣的响动,男人充耳不闻,被广袖笼在其中的左手食指轻动了一下,又倏地放松,动作细微得察觉不出。
      转身前,男人从眼尾睨一眼山溪的方向,不再停留。
      在山魈松一口气的欢送下,这个陌生的奇怪之人终于远离山洞,迈进正对面的白果树林间。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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