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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到目的地后他仍盯着窗外,司机师傅喊了好几次他都没听见,到最后不耐烦按了下喇叭才回神。他连声抱歉,付完钱打开车门后径直冲向了机场。

      他前面去洗手间吐了一阵,现在扶着窗口,身子摇摇晃晃要往下坠。

      路过的工作人员看他脸色差的吓人,忙扶住他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他没力气说话,便摇了摇头,踩着虚浮的脚步朝前走。

      由于航路天气因素影响,航班延误,他找了排没人的连排座坐下,拿起手机拨置顶底下的电话。电话被接通,听筒内传出声音:“喂?教授。”

      他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握着手机的手却控制不住的抖:“谭淇,喊人去501号病房。”

      人没听出不对劲:“嗯?现在查房吗?”

      “快点。”

      “行,我现在去叫。”谭淇皱了皱眉,从办公椅上起身,边往外走边问,“教授,你是不是感冒了?”

      馀彦辰滚了滚喉结,气管感觉被一股气顶着,剧烈的心跳砸得整个胸腔生疼。

      他松开握住行李箱把的手,抬到耳边使劲抓住举着手机的手腕,抽了口气:“小瑜出事了...”

      秦桓从床上悠悠转醒,惺忪着眼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身边时没见到人。正纳闷时突然感觉身下硌了什么东西,他抬腰一看,手机被压在底下。

      他拿起手机,经过一整晚的摧残已经微温,他心里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还没等按开机键,屏幕自己先亮了,有一条消息预览挂在那。

      动手划开,屏幕随即跳转到微信界面,头顶备注显示——天下最最可爱的彦彦宝贝。

      他更不解了,这人大早上突然消失,却在微信给他发消息,难不成出去买早饭了?

      窗缝挤进来一阵风,他睡觉的时候把衣服滚歪了,现在半边敞着,给他冷的一哆嗦。他爬下床将窗关好,又爬回去倒在床垫上。

      看完消息,他把手机丢到一边,整个人猛地一翻,把头埋进被褥内。过了良久,他慢吞吞地翻回来,仰面望着天花板喃喃:“每次都这样。”

      人就这样坐在机场等了一整晚,熬得双眼血红,脸白得像抹了层铅粉。上飞机后他握着手机,屏幕停留在微信界面,乘务员提醒了他好几遍他才反应过来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接着两眼失焦地盯着窗外。

      从机上下来,暴雨顷刻如注,雨点击打伞面。城市温度骤然下降,墨云与雨水包裹着整座城。

      乌泱泱大面的黑伞为雨天赶路的人们之间画上界限,奔跑时地上的水溅起,泥渍溅脏白鞋。周遭的声音糅裹住人的耳蜗,嗡鸣阵阵,他什么都听不清。

      医院门口,一群人堵在那儿,他尝试往里挤,奈何一点劲都使不上。他没憋住,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内涌出来,哭着喊他们让开。人群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穿了进去,背尾带过一阵凉飕飕的风。

      “为什么会突然复发。”他撑着病房的门沿,眼圈泛红,勉强吐息空气。

      周围一众人垂着头,他闭眼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再出声几乎是气音:“你们怎么看的她,天台的门为什么不锁。”

      夜幕低垂,墨色染尽胡同口。灯泡用细绳捆住吊在房顶,风在窗缝中蹿涌,绳头摇晃,客厅内咯吱作响。

      墙面开裂,漆皮发黄剥落,白屑搅着灰静静地铺在踢脚板处,是陈年未居的痕迹。

      人猫着背瘫坐在茶几旁,半条腿蜷曲,手虚搭在膝上,另外边手垂落至地。酒液浸没玻璃碎片,淌在鞋边。

      人没管地上的狼藉,撑着沙发借力起身,趿着拖鞋回到房间。门推开时与木地板擦出很响的一声吱呀,他贴墙滑坐到地上,仰头合眼,脑海中似乎有只手,正一点点撕剥开裹藏着他零碎往事的那层膜。

      小时候,母亲生他的时候没挺住,走了。五六岁时,父亲再娶。

      父亲把女人带进家,笑着让他对这位陌生人喊妈妈,他坐在海绵垫子上抱住枕头拼命摇脑袋,紧紧闭着眼睛,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抗拒这位“新妈妈”的到来。

      好在女人不介意,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夸他可爱,跟他说叫阿姨就好。

      在之后的时间里,她对他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第一时间供着他,平时像朋友一样陪他玩,聊天,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疼。

      他也慢慢接受了这位新的母亲,在餐桌前叫她妈妈时,他看见她捂住嘴,两道清泪滑落,吊灯盈下的光将脸颊上的两抹痕迹印成浅金色。

      母亲与父亲在客厅内争吵,七岁的小孩听不懂大人之间吵架的内容,躲在小房间的门后趴在地上,手中捏着父亲前两天带回来的黏土,从箱子上摆放的一沓打印纸中艰难地抽出一张,把灰色黏土捏扁,搓成长条往纸面上粘,粘不牢的他就跑去书架那儿拿胶水过来涂完贴。

      争吵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屋外寂静无声,两人好像是出门了。他拿住纸从地上爬起,拿到小台灯下,白织光涂了满面纸,剩下一点亮了他半截手臂。

      灰色黏土歪歪扭扭地布置在一块,拼出七个大小样貌不同的字——妈妈、爸爸、好好的。

      十三岁那年,妹妹出生,愿女如瑜,性禀粹温,顾取名馀温瑜。

      妹妹出生时五斤多点,小手小脚,嫩生生的。小团子不哭也不闹,就安安静静地窝在婴儿床的白棉被里。床杠上挂着小铃铛,妹妹盯着它,两个黑眼珠涟着光,轱辘轱辘地转。

      哥哥拈着脚悄悄摸过去,小团子似乎听见动静了,偏过头来盯他。哥哥想吓唬她,便冲她摆了个鬼脸。

      团子的眼睛不转了,微微张着唇,随后红彤彤的脸蛋上浮现出两个浅酒窝,咯咯地笑了起来。

      后来,父亲不知什么原因被工地老板辞退,就此之后染上了酒/瘾和赌/麻/将,拿家里生活所需的钱,赢了就拿的少,输了就拿得多。

      钱耗得很快。母亲结婚后便辞去工作,在家专心做全职太太,一做就是十一年,再找工作很难。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只好去干了些风尘活。

      那段日子家中过得很拮据,记得一次他半夜玩手机,母亲从店里回来后走进卧室,他立马把手机藏到身下,佯装睡熟。

      眼睫微颤,演得辛苦,就快要破功时,手部忽地一热。母亲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他的手指骨节。

      他听见母亲喃喃:“妈没用,让你们跟着受苦了。妈对不起你们......”

      待人离开后,他呼吸渐重,而后紧咬住下唇。人垂下头抽咽,泪水啪塔一声落在被单上,将声音压得更轻,但他听见了。

      “你们不要嫌妈妈脏,好不好。”

      一直到某天,这些事被父亲发现。那晚不眠夜,母亲后发蓬乱,满臂淤青,膝腿淌着血,掉着泪合上了那扇杏色漆门。

      父亲倚着沙发盘腿坐在地上,周围散着碎玻璃,木地板上凝了几滴血。

      16岁的少年把妹妹翻过身抱着,捂住她的耳朵。妹妹眼前一片黑,听不懂也听不清家里发生了什么,两只小手牢牢地抓住哥哥的衣角,用稚嫩地声音问他妈妈今晚烧什么好吃的。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轻轻摸小姑娘的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脏仿佛沉没水底,四周压力扑卷袭来,水充塞胸腔,顺着气管往上溢,堵住了咽喉。

      模糊的视线中,母亲松垮衣服上洇开的血渐渐浮现,逼近,最后明晰地印在眼前。父亲坐在地上,透着昏醉。

      他喂妹妹吃了准备当明天早餐的面包,把人哄睡着,轻手轻脚地坐到桌前,打开小灯,翻开笔记本拿剪刀一页页剪下来,折了很多只千纸鹤。

      小学学校搞活动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角落,没有人和他玩。语文老师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他,拿了几张彩色方形纸过去,搬了副椅子坐在他旁边折千纸鹤。

      一只暖白色的,一只雾蓝色的。她把千纸鹤放到他桌上,往他跟前推推,随后又折起新的。

      她浅浅笑着,边折边说,不开心的时候,就折几只千纸鹤吧,有它们在就会幸福起来,好起来。

      他捧起千纸鹤,悄悄摆到妹妹枕边。妹妹睡得很熟,千纸鹤托住她的身体,扇动翅膀,在她周边曼舞,回旋。眸间溢出一丝温热,昏黄色光斑晃动重叠。他笑了,眼眶渐渐润湿。

      自是之后,父亲更加颓废,每逢酒醉回家后便对着兄妹二人非打即骂,屋子常常被搅得一片狼藉。

      馀彦辰那年刚读高一,妹妹太小,他是哥哥,得护着妹妹挨拳挨脚,身上总是旧伤未消,新伤不断。有次父亲发酒疯拿着铁尺乱挥,划到了他的后腰。伤口长好以后,留下一道厚厚的,粉白的增生疤痕。

      他高三考远去了上海,读的临床医学。出家后父亲没有打来过电话,也不给他钱,他每天上完课就去外面快餐店打零工,帮人家擦桌子洗碗,顶着烈阳在公园发传单,穿兽/装卖气球,中暑了就被同事拉回空调屋,缓好又继续。每天不停歇,学校和打工点来回奔才勉强维持住生计。

      妹妹那时有一部小手机,发消息也从来只是拍每天吃的饭,家门口的流浪猫和一些学校里的事,其它的他一概不知。两人的聊天记录你来我往,只有转账和分享的乱七八糟的日常。

      读大二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父亲醉酒已是常态,但那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往家走,转头去了妹妹所念的小学。

      他当着全班师生的面揪住妹妹的头发,把她往操场上拖,边拖边大声叫骂。

      七岁的小姑娘挣脱不开,被掐/着脖子摁/在操场上,老师和几个小男生冲下来,及时报警并出手制止才勉强平息这场混乱。

      那晚父亲突发心梗,警察还未赶到便不省人事了。老师赶紧将两人送了医院,在救护车上时拿妹妹的手机拨给紧急联系人。

      他连夜买票,坐飞机,从上海飞回河北。赶到时,父亲没抢救回来,妹妹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现在睡着了。老师跟他聊了两句便叹着气拿包离开了。

      走进病房,小姑娘平躺在床上,脸色与洁白的床单几乎融为一体。

      窗前纱帘微微飘动,露进丝丝凉风。床上的小女孩两手虚虚抓着被角,薄唇微微张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他悄声离近,将耳朵贴到小姑娘的嘴唇上方一点,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他耳内。

      一点一点捕捉,最后仅拼成四个字。她说,我想哥哥。

      人救活了,但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有的时候会撞墙,撞得额头一片红;在病房里大哭大叫;咬自己手,咬得满手血豁口。此后就一直住在医院里。

      记得有一次,妹妹像疯了一样地大哭,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医生护士都手足无措。他赶过去时,妹妹哭得直抽气,见到他来了,便要下床扑过去,他赶紧走到床边把人搂怀里。

      小女孩抓着他的袖子,脸埋在他肚子那小声啜泣,嘴中不停地喊着哥哥。他站在原地,静静地抱着她,轻轻替她拍背。

      人每喊一次,他就应一句。他跟她说,别怕,哥哥在,哥哥一直陪着你。

      没有人可以求助,没有朋友,只有一个还在住院的妹妹。他更加拼命地读书,打工,攒钱给妹妹治病,一个人撑起两个人的生活。

      读完博士后,他回到河北,当了一名心理医生。同事们都对他很好,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刚大学毕业的谭淇。

      他把妹妹接到自己所在的医院,安排了全院环境最舒适的病房,方便随时照顾她。谭淇和其他同事知道后,也很照顾小女孩,时不时会拿些娃娃、发卡给她。

      有阵子馀彦辰忙得脱不开身,谭淇就在床上摆了张小圆桌,拿着蜡笔和纸坐在她旁边,跟她一起画画。

      他每天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患者。有要死要活哭闹着要回家的,有沉默不语安静坐着的,他也曾在某些患者身上看见过妹妹的影子。

      无人知晓,无数个深夜,他缩在墙角,隐没在黑暗中。如同一只受伤落水的小土狗,浑身湿透,毛发滴着水,从水里爬出来,蜷在昏暗阴冷的胡同里发抖,默默舔/舐身上的伤口。

      他有过放弃的念头,想抛下一切,什么都不要,就这样一走了之。

      医院的白瓷墙上贴着各色的卡通图案,五楼的路很静,经过的护士推着医用推车跟他打招呼,礼貌回应过后便各自朝着反方向走。

      楼道的灯不算亮,微微散着黄光,使白色的路不那么空冷。他停下脚步,伫立在501号病房外。门内的人儿低声哭泣,他在外面握着门把,沉默良久后松开,慢慢往回走。

      他想,妹妹还需要他。

      还好,他可以不用再担心这个问题了。

      忆终,人还。或许从他降下来的那一刻就是不幸的,亦或许他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床头柜上,两只千纸鹤仍留在那儿,是那年妹妹睡醒后摆上去的,十年过去,格子纸已泛焦黄。干净的月光透过玻璃,沿着窗边折至墙脚,在墙面上涂了层浮影。

      人撑开眼帘,望向窗外。不远处的玻璃窗内暖着光,一家四口站在窗前。男人把小姑娘抱起举到胸前,女人挽着小男孩的胳膊在一旁掩着嘴,看样子应该在笑。

      他望得出神,嘴角不知不觉扬起。半晌,他偏回头,垂眼捋起袖管。袖口底下藏着深深浅浅的疤痕,有些还泛着粉。

      微微欠身,摸到桌上的美工刀,没拿住,刀掉到地上,叮的一声砸到心上。

      他拾起刀,抵到腕处,刀锋临于一道发白的增生疤痕上。

      深呼吸期间,手机震铃。人握着刀的手一顿,从衣袋中掏出手机,灰色屏幕上显示备注秦桓。

      他单手按下接通,秦桓的声音传出:“喂?”

      馀彦辰滚了滚喉结,尽力克制住喉咙:“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

      “啊。”电话里头声音一顿,“没事,就是想找你。”

      “嗯。”

      “小瑜那边还好吗?”

      人闻声手一抖,刀搇进肉里,冒出几滴血珠。

      “还好。”

      秦桓盘腿坐在沙发上,点点头:“那就好。”沉默两秒后接着问,“你过两天还回来吗?”

      “再看。”

      听筒内传出一声长叹:“好吧,那你早点休息。对了,我看天气预报沧州这两天都会下雨,晚上记得把窗关好,别着凉了。”

      馀彦辰:“好。”

      “辛苦了。”秦桓对着手机嘬嘴,隔空亲人,“爱你宝宝,晚安。”

      挂线,腕处刀仍横着,随着一声轻哼,从手中抖落。

      风突然变大,头发被吹乱,多年积攒下来的无数情绪伴着眼泪一并涌出眼眶。氧气似乎被风带走了,他微微仰起头,艰难地吸着气,视线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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