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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总要负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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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翼翼踏入这座陌生的鸢尾花园。
从后院走到前院,整个庄园寂静无声,是谁种下了这些鸢尾花?
她站在繁茂的丝柏树旁,瞥见木椅上倚着一位先生,衬衫袖口半挽,小臂线条紧实流畅,蜿蜒至指间一点猩红。
她看得见他,而他不知道她的存在。
落霞映照下,那位先生像极了油画里走出来的贵族,眉眼拧着一股浅淡愁绪,清隽矜贵,又有一种孤寂荒芜的矛盾感。
她就这样在隐秘的树影下,隔着蓝白色鸢尾花丛凝望着他,连呼吸都放缓了。
后来,在苦寂的病隙时光中,她常常想起这一幕,他们隔着的这段距离,不远不近,仿佛触手可及,又远至天边,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
她才明白有些距离从始至终都不可逾越。
符萦的手指用力捏着书脊,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狼藉的白色裙子,泥土、青草汁液……
她收回眼神,谨慎迟缓地离开。
“咔吱……”
脚踩在了树枝上发出脆响……
突兀的声响让她慌了神,急忙后退,又踩到了一旁更大的树枝。
咔吱作响,挑动着她敏感的神经。
她自欺欺人闭起眼睛,慢吞吞转过身。
那位先生的视线穿过树与树的间隙,如有实质落在她身上。
符萦如木偶般僵直,手指卸力,书页翻飞,跌落在地面又合上,归于静默。
他是谁?这个庄园的主人?还是像她一样是个梁上君子?
“这里不对外开放,你怎么进来的?”
符萦低着头,不敢去看他,错过了他意味深长审视的目光。
她沉醉在他好听的意大利语里,自动忽略了他语气里的不悦。
像春日暖风中消融的冰雪,夏日冰块里的薄荷,清润动人。
暮色模糊,大地笼罩在浓郁稠密的蓝调里。
那是一种泛着孤茫冷瑟的蓝,像笼着灰泛泛的雾,如同她和他之间的氛围,道不清说不明。
这位先生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符萦心想。
良久,她将脸侧散落的头发拢至耳后,轻声说道:“西面围墙外有花坛,墙面长满了爬山虎,墙内有一棵石松……”
符萦余光窥探着他的脸色,什么也没瞧出来,只是觉得他似曾相识。
他眼底闪过一抹惊讶,转瞬即逝,眉毛微皱,“你踩在花坛上,借着爬山虎攀爬上围墙,然后从树上爬了下来?”
符萦点了点头,对他突然隐着怒气的嗓音有点犯怵。
“我记得那棵石松树干挺直光滑……”
“这样才显得我爬树技巧高。”符萦笑着狡辩了句,试图缓和气氛。
他没有接她的话,将手上捏着的那根细烟放到干燥的唇上,灰色薄雾升腾而上,模糊不清,像一场辨不清方向的梦。
她心底的疑惑犹如山顶滚落的雪球越来越大。
他手腕一动,轻轻抖落烟灰,白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瓷白的肌肤,恣意散漫,眼眸深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卷入黑色幽远的星空。
“以后……”他停顿了几秒,“想进来可以敲门,不要再爬墙了。”
符萦尴尬地红了脸,犹犹豫豫问道:“你把这里买下来了?”
他轻“嗯”一声。
符萦抿了抿唇,手上拿了一小段刚掐下来的丝柏叶,低着头一点点掰断揉碎,手上沾满丝柏清鲜的木质香。
意大利王室没落到这种地步了吗?居然把庄园出售了。
符萦心底五味杂陈,既为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又为她的秘密花园一去不返而感伤。
“别揪了,再揪下去我的树要被你薅秃了。”他笑着打趣道。
符萦在裙子上擦了擦碎叶,欲盖弥彰后退几步,远离自己的作案现场。
可她忘了脚扭到的事实,脚腕传来猛烈的抽痛,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在地面。
下一秒,那位先生疾步上前拉了她一把,她的脸撞在他胸膛上。
慌乱中,她的手摸在他的腰上,温热肌肤透过薄衫烫着她冰凉的手。
雪松般清冽的荷尔蒙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倏尔散在微风中,飘扬远去,符萦僵在原地,呼吸都短了一瞬。
两人的影子交叠在茫茫夜色下,极亲昵的相拥,她头发遮住的耳朵染了一抹霞光。
“不好意思,我……”符萦站稳后,松开了手。
“你的脚……扭伤了吗?”
她又不合时宜地陷在他清列干净的嗓音里,很适合在她的葬礼上为她念一首悼亡诗。
他的声音清缓柔和,怕吓跑了她,“还好吗?”
慢半拍的符萦在纷杂思绪中回神,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中文。
“你是中国人?”她惊讶地用中文问道,脑海闪过机场那抹如珪如璋的身影,与眼前人重叠。
他们不是再无交集的陌生人,想到这一点,她的眼眸在夜色里明净澄莹,鲜活灵动。
“是,你的脚怎么了?”他还在执着要一个答案。
“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扭到的。”符萦眼神飘忽不定,扭到的那只脚悄悄移到另一只脚后。
他看着她的小动作,揶揄道:“你爬树技巧不是很好吗?”
“那是以前,我经常从那棵树……”爬上爬下,来去自如。
符萦察觉到自己无意中暴露了,声音越来越小,接近没有。
“经常什么?”他似听不清,嘴角却噙着抹淡淡的笑,微不可查。
符萦觉得他坏极了,绅士外表,魔鬼心肠,故意让她陷入这种窘迫。
她不着痕迹别过身子,自暴自弃,“以前还没有这些鸢尾的时候,这座庄园基本上没人,我经常偷溜进来打发时间。”
那是一段私密、独属于她自己的流光。
符萦没让他扶,慢腾腾走到花园中心的长椅上落座。
地面遗忘的诗集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拾起。
暮色四合,庭院森森,风中树影婆娑,她的世界又安静下来,周围无一人,那位先生不知影踪。
她似乎因机场的那个身影着了魔,所有的感觉幻化成一场有始无终的梦。
五月初的佛罗伦萨夜晚泛凉,她的外套在逃跑过程中丢失了,裸露的肌肤在凉风颤栗,她搓了搓手臂,闭着眼睛靠着椅背,等待梦醒时分。
倏然间,园子里的灯亮了起来,她才注意到那一杆杆细长的路灯,灯框雕琢的花纹复古漂亮,望之生凉的葳蕤草木沾了层暖意。
他出现在石板小路上,臂弯搭着件西服外套,身后跟着一位拎着药箱的医生。
符萦眨了眨眼睛,一潭死水的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弯腰将外套递给她,绅士得体。
鼻尖嗅到一缕雨后青松的香气,很熨贴,她整个人松泛下来。
他示意医生给她检查,“你在我的园子里受了伤,我总要负责的。”
做完这一切后,他站在椅子后面,背对着她,偶尔用中文跟她搭几句话。
“我叫Livia,放轻松,你会没事的。”
Livia用中文介绍了自己,尽量让她放轻松,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软组织损伤,没伤到骨头,有一点肿,冰敷上药后绑上了弹力胶带。
“真的要绑吗?我感觉不是很痛了。”她动了动脚腕,很不习惯。
Livia扎着低马尾,笑起来很温柔,说出来的话让人喜欢不起来,“只有洗澡的时候才能解开。”
符萦闷闷应了句好。
Livia离开了,符萦看着自己的脚踝出神,她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你现在看起来像……”他稍微停顿了会,目光落在她瘦削的脸上,斟酌一个合适的词,“一只刚被人类捡到病殃殃的野猫。”
她仰起头,不明所以,“为什么是病殃殃的野猫?”
“你看起来虚弱、警惕,又充满好奇。”
他无情戳破了她的伪装,又轻飘飘带过,翻阅那本诗集,随口问道:“ossi di seppia是你的?”
“可以借我看两天吗?”
她早忘了这本在市区书店随手买下的诗集,被他捧在手中,质感都上了一个档次。
“作为交换我可以在你这里住两天吗?毕竟我现在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病猫。”房东那边她暂时不能回去。
“你倒会打蛇随棍上,这样我岂不是很亏。”
话音刚落,一位年轻的意大利男子步履匆匆走到他身侧,汇报事情。
她听到了些许,有两个人按门铃说这座庄园闯进了一位华人女子,最好可以让他们进来查看一下。
她不安地望着他,用中文恳求,“我不认识他们,不要把我交给他们。”
想到他刚才的话,又急忙说道:“我会种鸢尾,可以帮你打理花园,不要赶我走。拜托,你不会吃亏的。”
“怎么回事?”光亮下,他看到她的眼尾有点泛红,湿漉漉的,像哭过一场。
“在英国惹了一位不该惹的人。”
半响,她只说了这一句,一个干瘪得不知真假的事实。
她怎能这样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如果碰上的人不是他……
就凭她的容貌,这副求人的姿态,早被那些败类吃得渣都不剩了。
不过,是谁能把她逼迫到这种境地?
他有些荒唐了,竟担心起一个与他没有丝毫关系的小姑娘。
任内心几经翻涌,他的脸色也不显分毫,气质愈发漠然,不为所动。
那位年轻男子身形一晃,这是先生动怒的前奏,愈发恭敬站在一旁。
她希翼的眼神渐渐暗下来,嗓音低落,“如果太麻烦的话,可以让我从后门离开吗?”
说完,她撑在扶手上站了起来,脱掉肩上的外套,肩膀瑟缩了下。
绑了胶带的脚踝穿不了鞋,她干脆把另一只鞋子也脱了,赤着脚就要走。
他眸色深沉隐晦,“好,我送你。”
没有想象中的挽留,符萦自嘲笑了笑,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不该有期待,心底冒出一股不知名的酸涩情绪。
或许是被无声拒绝后的不甘……,却被她避之不及挣脱了。
“已经很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走。”
还挺有骨气,Livia说她的伤势不严重,他就随她去了。
此刻的她更像一只刺猬,一丁点动静就让她竖起所有的刺,浑身防备。
从后门延伸出去的路黑得几乎看不清,月色穿不透那片密林,看着阴森恐怖。
她不知害怕为何物一样,自顾自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