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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那我放你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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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爬升,轰鸣响彻天际。
舷窗旁的她目不转睛盯着外面退去的世界,整个人浸没在短暂不适的失重里。
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压缩成凹凸不平的灰色薄片,沉重地驻扎在黄绿交织的土地上。
她多想这个时刻能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莫知诚从乘务员手里接过毛毯盖在她的身上,抽离的思绪渐渐回缓。
符萦拒绝不掉,以沉默抗衡他的一切。
这人倒也不恼,像是料到了她会有这种反应,仍给她仔细调整座椅角度,忙上忙下,比乘务员还贴心。
符萦看累了外面,闭着眼睛假寐,“莫知诚,你不累吗?”
莫知诚手上的书重重合上,讳莫如深的眼眸落在她莹白如雪的脸庞,笑着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
符萦睁开眼,对上他的目光,“乘务员,麻烦给他一个眼罩。”
乘务员不敢惹莫知诚不快,沉默了片刻,收到莫知诚眼神示意后,才把眼罩递给她。
符萦莫名烦躁,没好气地把眼罩扔在他的身上,做你的春秋大梦。
莫知诚平白无故被下了面子,身上气压降至零点,冷意嗖嗖,乘务员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附身靠近符萦,半个身子虚空笼在上方,手摩挲着她的侧脸。
符萦被迫看着他露出的残忍面目。
“做梦的是你,不要惹我生气。”
呼吸温热扫过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符萦睁着空洞茫然的眼,失去焦点,那只手如果掐在她脖子上会如何。
“符萦,你是真的不怕啊,这个时候还出神。”莫知诚改为捏住她的下巴,脸色阴沉。
符萦闭起眼,俨然赴死的决绝。
顿时,莫知诚兴致散了大半,松了手,轻轻给她戴上那副眼罩,关闭遮光板。
符萦蜷缩在眼罩下的睫毛轻颤,一阵后怕悄无声息攫取了她的呼吸。
她从一开始就看得很清楚他隐藏在温柔面皮下的不怀好意,到头还是“自愿”跳入了这看似平静的沼泽。
后续的航程,莫知诚依旧表现得温柔,绅士,好似刚才那幕从未发生过。
飞机落地LHR,是在伦敦的下午,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符萦握着自己不顾莫知诚反对新买的透明长柄伞,“我们的路不同。”
最好就此别过。
“你会喜欢我订的酒店的,那里有一座花园。”
“把我的行李还给我。”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莫知诚作势要摸她的头。
符萦偏头躲过,轻描淡写,“我是一个病人,坐不了车,莫知诚你不可能连这个都没查到吧。”
莫知诚蹙了下眉,“不是好了吗?我比较相信医生的诊断。”
是啊,她已经骗过了医生,放下了那场车祸带来的阴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良久,符萦不想耗费时间与他僵持,“我自己过去,你的车我实在坐不了。”
莫知诚没有和她一起挤地铁,而是派了一位保镖送她。
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那些不让人忤逆他的细节都明晃晃昭露出了莫知诚的控制欲。
符萦出了地铁,走在伦敦繁华的街头。
身后的保镖跟莫知诚报告着她的行踪。
另一边的莫知诚,坐在酒店的花园餐厅里,漫不经心将手搭在纤细脆弱的花茎上。
“告诉她今晚十二点前必须出现在酒店。”
符萦跟Lena在公园碰了面,后面她们厌烦被监视的感觉,索性直接回了Lena的家里,眼不见为净。
保镖看着沉下去的夜色,不得不敲门提醒。
Lena调侃她,“你看起来似乎比灰姑娘还要惨。”
符萦摇了摇头,“这里没有魔法。”只有看不到底的深渊,一着不慎永堕其间。
撕下伪装的莫知诚,开始毫不掩饰想要得到她的野心。
伦敦多雨,天气变幻无常,下午到现在,雨时停时下,这会外面还飘着雨。
Lena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突然指着阳台,“这里是二楼,你可以爬下去。”说完眨巴着无辜的眼睛。
她的证件都随身携带着,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时机。
符萦不客气地征用了好友的床单,绑在阳台上,贴着墙一点点爬了下去。
雨点横斜,吹落在她的身上,头发落满细碎薄雾,一拢就沾了满手潮湿。
Lena大半个身子跨出阳台,余光瞥见角落盛开的玫瑰,顺手折下和伞一并抛给她,无声祝她好运。
符萦仰着头,黑色的眼眸在朦胧雨夜格外明亮,笑盈盈望着Lena,挥了挥手无声道谢。
路灯昏黄,泠泠雨丝坠落伞面,迸溅出耀眼的烟花。
符萦执着把透明的伞在漆黑雨夜向着失而复得的自由逃亡,身影坚定而轻盈。
她登上转往机场的地铁,准备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搭乘明早八点半前往佛罗伦萨FLR的航班。
寂静无人的黑夜,她孤身一人前往酒店。
冷风凄凄,她裹紧身上的薄外套,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等待起飞的时间漫长而折磨。
凌晨,符萦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她失去了自由,被禁锢在莫知诚身边。
醒来心脏生疼,情绪还停留在梦里,死气沉沉的窒息。
难得幸运之神肯眷顾她一次,在Lena的掩护下,她顺利到达佛罗伦萨FLR。
Lena:[抛弃朋友不是你的作风]
一开机,和Lena的聊天界面陡然出现了这一句。
莫知诚找上了Lena。
符萦立马回了信息。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两个星期后国内见。]
下一秒,一通电话打了过来。
符萦犹豫几秒还是决定接通。
莫知诚低沉的声音传来,“符萦,你太不乖了。”
“这里是英国,他不敢乱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听筒里,Lena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符萦的心悬在半空。
“莫知诚,让我跟Lena说话。”她近乎恳求道。
莫知诚凉薄的目光落在Lena身上,把手机还给了她。
兔子不能追太急。
Lena心有戚戚然,顶着压迫的眼神跟符萦聊天,不着痕迹避开谈论地点等信息。
在莫知诚耐心即将告罄时,Lena读懂了他的警告,把手机递了过去。
“符萦,一个星期,如果我的人在一个星期内找到你,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
符萦握紧手机的手隐隐发抖,呼吸急促,“如果没有找到呢?”
“那我放你离开。”
*
一个可笑的约定,她天真地答应了。
符萦坐在公交车后排靠窗的椅子上,车子逐渐远离市区密集的橘红房子,低矮稀疏的房子零零散散在森绿的山野冒头。
她摸了摸泛黄的信封,浅棕色牛皮纸纹路粗糙,摩挲间沙沙作响。
那是她母亲夹在一本外文书里的信,本该九年前送出去的。
她不知道该不该贸然前去打扰,事关上一辈人的纠纷,装载陈年旧事的信封如同烫手山芋。
车子停在一棵高大挺拔的绿树旁,厚重的叶子遮蔽了和煦的暖阳,落下大片阴影。
符萦站在阴影处出神。
看到信封上的地址时,她就感慨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佛罗伦萨是她最喜欢的欧洲城市,这片郊外是她曾久居的地方。
她揣着那封信,路过了信上地址所在的小院,没有敲门进去,折返到另一条远离小院的路,走了很久,又拐入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
巷子两边的房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都上了年纪,墨绿色青苔像老人皮肤上的斑点,褪色发白的桔红色外墙,无一不遗留岁月淌过的苍老痕迹。
唯有种下的花开得娇艳,野趣横生,添了年轻鲜活的生命力。
她的步伐放得很慢,贪恋这一刻的安宁、自由。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出了巷子视野豁然开朗。
远处是一座王室庄园,没有人住,她经常偷溜进去玩,有一次差点和看护庄园的老管家迎面撞上,她匆忙爬到枝叶浓密的树上才躲过一劫。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太阳西斜,天边白云绯红霞染,像极佛罗伦萨的倒影。
她望了好久那座庄园,直到晚霞落幕,她才回去找之前的房东。
孤独的影子,在昏茫蓝夜中随风飘荡。
房东是位和蔼的老太太,人很热心。
知道她没有带行李,匆忙而来,把自己年轻时的裙子拿了出来给她。
“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老太太铺好床后,顺便把柜顶的玻璃花瓶递给了她。
符萦把随身携带的玫瑰放入其中。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过问她的狼狈低落。
她感激这份恰到好处的贴心。
月色西沉,她很困倦,却睡不着,趴在窗户边上,远望黑夜里朦胧的庄园,那是她曾经肆意自由的一部分。
手机亮起,一个陌生号码给她发来一条信息。
[符萦,明天见。]
附带着一张伦敦希思罗机场的图片。
符萦心惊了一瞬,慌张失措关了机,拔卡,视线探着窗外每一寸角落。
她苦涩笑了笑,脱力坐在地上,窗帘后面,她脸上泪痕斑驳。
莫知诚知道她在佛罗伦萨了。
她枯寂的心跟着月色沉没在乌云的阴霾里。
第二天,鸟鸣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
符萦挑了件吊带长裙换上,在楼下碰到了房东。
“Flania,我封锁的青春在你身上重现了。”老太太抱住她,吻了吻她的脸颊,由衷地笑道。
符萦被她的情绪感染,用意大利语回道:“谢谢。”
老太太怕她冷,又找了件针织外套让她穿上。
她只带了几片面包和一本诗集就出了门,那是她的早午餐。
沿着蜿蜒的小道,穿过挺直的丝柏树林,她躺在山坡的树荫下,远离人群。
莫知诚就算知道她在佛罗伦萨应该也找不到这里来。
书没看几页,掉落在胸前,她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脸上一阵潮湿黏糊的触觉,好像有东西在舔她。
“咩……咩……”
一只白色小羊羔!
符萦睁大眼睛,一人一羊困惑对视,她立即翻身起来,伸手去抱那只羊。
小羊羔却撒腿就跑远了,四个蹄子飞速踏在翠绿的草地上。
符萦愣了一会,笑着追在小羊羔身后,往背阴处山谷下跑。
下一秒,小羊羔钻入低矮的灌木丛,消失不见。
她抬头望了望天,无奈扶额,弯腰捡了根枯枝,随意划拉地面上的草,脱下的外套扎在腰间,漫无目的在山上闲逛。
阳光散漫,游弋在叶的罅隙,衍出碎金色光芒。
远处又传来羊叫的声音,符萦循声找去。
山腰上是一大片草地,缀满白色、黄色小花,一丛丛,十几只垂着长耳的羊在那吃草。
消失的小羊羔也在。
一位穿格子衬衫的老爷爷在躺在草地上,脸上盖着一顶帽子。
符萦走上去和他交谈,顺利抱到了那只舔她脸的坏蛋小羊羔。
符萦一天的时间都荒废在这片草地上,抱着不安分的小羊逗乐,饿了就和老爷爷分享彼此仅有的食物。
安宁的短暂时光,她无比珍惜。
老爷爷像是憋了很久,不停和她说话,孤独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她大部分时间只听不说。
五月,佛罗伦萨天黑得很晚,接近八点半的时候,黄昏降临,老爷爷依依不舍和她告别,询问她明天还来吗?
她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萍水相逢才是人生常态。
一个人的黄昏拖延得格外漫长,她走了好久才看见房东的院子,在道路尽头的边缘。
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在门外徘徊,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符萦躲进了一旁的角落,小心查探,突然他们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两人逐渐逼近,她看了看四周,轻手轻脚退到屋子后。
偏偏那两个人不走寻常路,拐进了离她一屋之隔的岔路里。
三个人在屋子后的角落迎面撞上。
符萦傻眼,她这是自投罗网了?
这种情况下,她不敢掉头就跑,只能怀着他们要找的人不是她的想法,假装从容路过他们身侧。
两人的目光短暂落在她身上又移开,仿佛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只是因为少见的外国容貌而增添了几分关注。
符萦和他们相隔几米后,悄悄松了口气。
不料,那两人看了下照片,匆匆对视一眼,猛然追了上来。
符萦听着夺命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逃向庄园的方向。
绕过几座杂乱无序的房子,她跑进了一小片密林,那两人在外面左顾右盼,追寻她的身影。
接着她拐入了一条荒废的杂草丛生的小路,惊扰了栖息其中的小动物,窸窸窣窣,一条细长黑影窜过脚边。
风卷走了她的惊呼声,披散的头发肆意飞扬。
她跑了很久,很久才靠近庄园的后面。
那两人早就被她甩在了后面,可她仍心有余悸,将拿着的诗集抛过高墙,自己也爬了上去。
落地瞬间,酸软的小腿一下没有支撑好,她不慎崴了脚,跌在落叶堆叠的泥地。
符萦坐在地上,面无表情揉着脚腕,尖锐的疼痛一阵阵袭击她的神经,最终击溃了她脆弱的防线。
她把脸埋在膝盖上方,小声抽泣。
她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那些令人憎恶的桎梏的。
其实她一点都接受不了,只是不断用不在乎麻痹自己。
她根本逃不掉,那是一座比死亡更可怖的牢笼。
压抑着的灰暗绝望在意识到无力反抗后化为失控的情绪喷薄而出。
白色裙子濡湿小片,哭累后,她抹了抹眼角残留的泪水,抬眼打量起这座久违的庄园。
浸润泪水的双眸看不真切,目之所及之处朦朦胧胧披上了橘色霞光织成的薄纱。
有一瞬间,她怀疑自己坠入了爱丽丝的童话梦境,眼前的一切陌生而迷人,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