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你在看谁?” ...
-
春天的潮湿在清晨一场大雨中漫延,经久不歇。
符萦站在廊下,抖落透明伞面上的雨珠,哗啦啦滚了满地。
她拈起伞面掉落的海棠花,目光穿过千万重雨幕,春意模糊交融,那是一条很长的海棠花道。
一辆白色宾利缓缓驶过,雨水飞溅,只一瞬符萦就收回了视线。
转身看见了走廊那头神色仓皇的方思雁,被雨水淋湿不少,又着急忙慌收了伞,水珠溅了自己一身,狼狈不堪。
方思雁本来是赵教授带的研究生,但赵教授前年退休了。
学院里就符萦不带学生,这门差事自然而然落在了她的头上,好在方思雁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是一个令人省心的好学生。
“老师,她们说你要走了,真的吗?”方思雁一看到她,整个人像是有了主心骨,快步走过来。
“嗯,明天的机票。”她包里拿出一条手帕递了过去
“老师……”方思雁胡乱擦了下湿湿的水痕,满脸愁容,眼底的委屈快要凝成实质溢出泪水。
那场暗流涌动的桃色新闻终究还是将她亲爱的老师毁掉了。
“我都不委屈,你倒先委屈起来了。”符萦拿回手帕,细细给她擦了一遍,“去实验室吹吹,别感冒了。”
“可你走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努力了那么久的项目白白拱手让人,真的甘心吗?”方思雁眼睛紧紧盯着符萦,想要从她平静的脸上扣出一丝不甘,却徒劳不获。
她就没见过这么无所谓的老师,说得不好听就是软弱,花瓶烧成型前,任人揉搓捏扁的陶泥。
“放心,这个项目换了负责人也不会耽误你毕业的。”
“我在乎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你,老师,那是你的心血。”
心血。
陡然听到这么一个带着浓厚感情色彩的词语,符萦心突然一抽一抽地快速跳动,连带着看脚下地砖上红棕色的复古花纹都有些扭曲恍惚。
#那是我近乎半生的心血,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它死掉#
上次听到这两个字,还是在她母亲的遗言里。
一个为了爱情、真理疯魔的科学家。
现在终于也要轮到她了吗?
这玩意还会随着基因遗传的吗……荒谬而可笑。
符萦攥紧手帕,轻声道:“走吧。”
她脚步踏在湿漉滑腻的砖面上,稍有不慎就会摔倒。
方思雁心灰意冷跟了上去。
实验室人基本上到得差不多了,每个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落在符萦身上,隐隐打量,却未置一词。
曾经的融洽一去不返,他们沦为流言蜚语里沉默的助推者。
符萦从包里拿出一个厚重的本子,“陈姐,这是实验的笔记。”
陈姐原本躲在书籍堆叠遮掩的桌面后,极不自然站了起来,犹豫着接了过来,“谢谢。”
她需要这个笔记。
“小符。”陈姐捏紧笔记本,看了眼四周,那些打探的眼神如芒在背,让她的身体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了?”符萦疑惑地看着她。
她手上的力悄然松懈,“没什么,祝你在英国顺利。”
去英国交流的正式通知还没有下来,他们倒先知道了。
符萦扫了一眼四周,翻书的翻书,鼠标按动的声音络绎不绝。
院长办公室。
符萦敲门进来,一道晦涩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打扰了,我待会儿再来。”
高院长走了过来,“小莫不是外人,他专门为你的事情来的。”
符萦皱了皱眉,坐在离莫知诚最远的沙发上。
他们在柏瑞牵头的国际生物论坛见过一面后,莫知诚有意追求她,她拒绝得很干脆。
这次不知他用意何在……
那些人不仅捏造她和林老的桃色流言,还造谣她所有的科研成果都是从林老那里抄来。
传入她耳中时,她只觉悖谬,没人会相信的。
林德甫院士是她爸爸的导师,从小看着她长大,严格来说算她半个老师,她一向敬重他。
博士毕业后,林老给她递了晏清大学的橄榄枝。
生命科学学院的大部分老师都知道他们这一层关系,她以为这个流言会慢慢消散,不料却愈演愈烈。
林老递来的橄榄枝成了最尖锐的罪证刺向她。
高院长看了眼莫知诚,斟酌着语气,“小符,我相信你的为人,但光我相信是没用的。”
符萦眼睫微掀,不紧不慢道:“林老知道这件事吗?”
高院长拧着眉,“林老身体不好,现在又在美国出差,等他回来再说。”
符萦陷入安静,心底一阵一阵地揪疼,母亲面临这些无端指责时是否也是这般的无力。
好在她为母亲澄清了,物理教授徐兰亭是清白死去的。
高院长看着她脸上透出沉郁的哀愁,到底还是小姑娘,语重心长,“符萦,学术不端是一个重罪,林老和你都承担不起这个罪名。”
符萦握紧水杯,“我不会让林老的名声染上污点的。”
她会去英国,直至流言消散,她该庆幸这些谣言没有闹大,只在学院内小范围流传。
他们又谈了一会,高院长临时有事,让她暂等一下。
她翻着一本学术杂志,没有跟莫知诚交谈的意思。
许久没出声的莫知诚,视线深沉凝在她身上,意味昭然若揭,“符萦,你可以不用去英国,政府那边和隔壁京大有合作项目,我可以介绍你参与进来。”
“不必了,莫先生的人情我还不起。”她顿了一会又说:“京大就在隔壁,何况学术圈就这么小,无济于事。”
“符萦,你知道我的心意,只要你开口这一切都不是事。”
“我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莫先生,我们不同路。”
“符萦,你非要这么倔吗?”莫知诚站起来,仰视着这个一袭白衬衫,捧着杂志的妙龄女子,那是男人对女人的打量,眼神透露着势在必得。
符萦放下杂志,站了起来,绕到窗台边,望着窗外的雨,“我本来就想去英国呢?”
莫知诚走了过去,“符萦,你不要逼我,如果我想你哪都去不了,这个圈子你也不用混了。”
“随你。”
她不在乎。
莫知诚挤进她和窗户间狭窄的间隙,掐着她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符萦,林老的名声呢?我有一万种想法可以让你妥协,你最好不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路。”
符萦挥开他钳制自己的手,“莫先生是觉得我一介孤女很好拿捏吗?”
莫知诚笑了一声,靠在墙上,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她生气了。
“不愧是天才,这点你提醒我了。”
符萦蹬了一眼他,发现这人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有病。
“莫先生,不如我跟你合作,加入你牵头的那个项目,并且放弃署名权,至于成果你爱给谁给谁,怎么样?”
莫知诚收敛笑意,严肃地看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符萦扬起一抹笑,“我当然知道,这比你得到我这个人带来的利益更大,你不妨考虑一下。”
莫知诚垂眸凝视着她微笑的样子,冬雪消融,还有种孩子般的天真澄澈,他觉得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我发现自己更喜欢你了,怎么办?”
“凉拌,莫知诚,你是商人。”
他微眯着眼眸,“不用你提醒。”
门突然打开,高院长走了进来。
“小符,你考虑得怎么样?”
莫知诚抢先道:“高院长,她不去英国,京大那边有一个校企合作的项目,她的履历很适合。”
高院长满意地笑了笑,“也好,或许去企业更适合你。”
符萦没想到高维良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想来也是,她本就是一枚羽翼未丰的弃子,丢了便丢了,溅不起丁点水花。
她的人生永远会留存着这么一个污点,她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没人在乎真相。
符萦离开后,莫知诚温文尔雅的模样荡然无存。
高维良恭敬地站在一旁,“莫先生,你看那个传闻我们什么时候澄清比较好。”
莫知诚瞥了眼他,哪有一院之长的样子,倒像个谄媚的小人,“再等等,现在不是时候。”
高院长犹豫道:“林老九月份新学期就回来了。”
莫知诚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走了出去。
高院长卸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眉心皱成川字。
*
方思雁在院长办公室旁等了很久,符萦一出来她就迎了上去,“老师,事情有转机吗?”
“怎么不吹干。”符萦看见她还是那副湿哒哒的模样,皱着眉毛道。
“老师什么时候你还关心这个。”
“生病可就是大事了。”
符萦扯着她来到了自己的教师宿舍。
“还有一年你想跟着哪个老师?”
吹风筒呜呜响着,方思雁没怎么听清,她的视线穿过凌乱飞扬的发丝,落在烧水泡茶的老师身上。
明明很普通的动作,偏偏由她来做格外生出一股清绝的美。
难怪那些流言会缠上她,她太过年轻又生得如此貌美,太容易招惹嫉妒和不怀好意的觊觎。
陷害老师的人编了一张以容貌织成谬论的网扼杀老师,同时掩盖他们卑劣的心。
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学术也充满着肮脏。
方思雁放下吹风筒,“老师,我不想读博了。”
说完打了个喷嚏。
符萦无奈走了过来,拿着风筒给她吹半湿的后背。
“嗯,待会儿喝一包感冒冲剂吧。”
方思雁懵懵地站着,符萦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像个被摆弄的木偶。
风筒停下,她才回过神来,“老师你不拦着我吗?”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符萦纤细手指触摸着温热的风筒,将线缠在一起。
“我会转到京大那边,如果你没有特别喜欢的导师我就不安排了,听学院的吧。”
方思雁才恍然听清她刚才的那句话,她只想跟着老师,苍天啊……
老师不会压榨学生,钱多事少文章质量高,她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银河系才能碰到她做自己的导师。
现在看来可能只是救了一半,银河系要收回她的功劳了,大地啊……
“我就在隔壁京大,有不懂的问题你随时可以来问我。”
方思雁幽怨地看着她,眼下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了。
符萦抱了抱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没什么的,小事,他们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对我影响不大。”
项目拱手让人,离职,一切从零开始,这叫小事?
难道要让他们成功伪造证据,等她身败名裂,被扫地出门,学术圈再也没有一个叫符萦的天才。
这才叫大事吗?
方思雁刚要反驳,就被符萦一个眼神制止了。
符萦简单收拾了下宿舍,给方思雁塞了一堆专业书籍,惹得方思雁哭笑不得。
离校时,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下着,没有早上的大。
她把东西放在干燥的地面,撑开伞。
一辆白色宾利在她面前停下,符萦认得是驶过海棠花道的那一辆。
车窗摇下,莫知诚示意她上来。
符萦拎着东西径直往前走,像阵春风,无声掠过他。
他会得到她的,只要她待在自己身边,日久总会生情,莫知诚志得意满看着那抹纤弱的身影。
车子不紧不慢跟着符萦后面,直到她进入地铁才离去。
莫知诚太懂怎么玩弄人心了。
*
符萦没有退掉去英国的机票,她给高维良递了辞呈,又跟莫知诚申请了两个星期的时间。
她决定去英国看望许久未见的朋友,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
顺便从英国转道佛罗伦萨,当一回陈迹旧事的信使。
京市机场T3航站楼,符萦在办理值机,工作人员免费给她升了舱。
愣神之际,她低眸瞧着地板倒映的影子,明明是春天,却散发着寒寂冷冬的气息。
符萦松开拉着行李的手,搓了搓手臂。
下一秒,她的行李落入了一个陌生人手里。
她仰脸看去,莫知诚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眼神不容置喙。
拿走行李的是他秘书。
“最近几天倒春寒,别着凉了。”
一副温良谦和的儒雅样子,符萦莫名觉得气温逆转回到了冬天,彻骨冰寒。
“你怎么在这?”符萦紧攥登机牌,手心微潮。
莫知诚拿过她手里的登机牌和自己的放在一起,“缘分,我要去英国出差。”
升舱的座位刚好和他坐在一起,人为的巧合,符萦冷冷睨了他一眼,扯掉西装,跟着工作人员前往VIP等候室。
她走得很快,负气甩掉莫知诚。
余光匆匆一瞥,一抹浅淡的蓝白跳跃着映入眼帘。
潮涌的人群瞬间定格,嘈杂声消退。
那人一身黑色西装,身影高大,宛如青山,双腿颀长,阔步前行,手执一束蓝白鸢尾,冲谈了周身的冷肃,几分风流倜傥。
隔着茫茫人海,她瞧不清这位先生的脸,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洒脱自由,却又有极致禁欲的性感。
大抵浪漫英俊的男人格外惹眼,一路人不少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她也是其中一个,芸芸众生陷在自哀自怨里最普通的一个人。
赶上来的莫知诚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再望过去,那里只剩熙来攘往的人群。
刚才的一瞬,恍若是她一场虚幻的梦。
“你在看谁?”
莫知诚的声音将符萦从梦中拖拽回现实,她沉重的身躯倒在头顶耀眼的浮光,天旋地转。
她在看一个再无交集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