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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道是无晴却有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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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的顺利举行似乎是个好兆头,雅典娜的幻影在烛光中闪烁。
午夜,玛莎和千树约定再见,“恢复和平后,我们去华夏旅行!”一行人在不舍中祝福,在希望中分手。
千树和从风离开玛莎家,同行的是从风的一名伙伴,汤姆。
汤姆其人,大毛病或许没有,小毛病源源不断。他直言快语到足以让英国人反感,思维简单到足够让德国人鄙夷,天真快活到连法国人都唾弃,情绪饱满到西班牙人也会敬而远之。
他热心的没有边界感,自来熟的让人尴尬,直白的无比浮夸,乐观的过于纵情。他似乎无忧无虑,惯常随心而行,但他看起来并不机灵,连他的大个子和比手划脚的动作,都透着笨拙。
他像一只在森林里撒欢的哈士奇。面对哈士奇,人类很难产生信任。
千树其实对他有些好感。不幸的是,这丝好感很快被他亲手掐灭。
汤姆说,他对她一见钟情。
“我爱你”,“你漂亮”,“你聪明”,“你善良”,诸如此类的塑料中文,他跟着从风鹦鹉学舌,现学现卖,颠三倒四,喋喋不休。
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合时宜的告白吗?
一个人提心吊胆,疲于奔命,另一个人却满脑子罗曼蒂克,一肚子花言巧语!
在葬礼上求婚,都不会更糟!更别提他们才互通姓名不到四个小时!
于是,汤姆或许真心实意,千树却对他的感观急转直下,觉得他要么是信口开河不着调,要么是做惯风月局的滥情者。
华夏人的文化基因里写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千树不想妄下评判,却难免陷于窠臼。
——把汤姆这样的人当作伙伴,James能靠谱吗?
黑夜酝酿隔阂,废墟构筑惶惑,残骸激发恐惧。
千树看着从风的背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盲目接纳了他的一面之词。她急于逃离战乱,过于轻信,万一他不怀好意,她岂不是自投罗网?
话说回来,他们步行了三个小时,真的在往机场走吗?
千树心生疑虑,脚下迟疑。
从风头也不回,“别停下!累了就忍着!还有三四公里。”
一路上,他很少说话,骤然开腔,嗓音因干渴而愈发粗哑,语气中的力量与压迫,足以让一个不了解他的人心生畏惧与警惕。
“我舍不得你,Lily!”汤姆说,“我想和你私奔到拉斯维加斯!”
“谢谢。但我有男朋友了。”千树抬出安陆挡箭牌。
汤姆置若罔闻,“我会去华夏找你!不出一个月,这场战争必会结束,等着我,给我一个机会!”
千树不搭理他,转头问从风,“飞机几点到?”
从风竖起手机,递到她眼前,她扫一眼对话框,最后一句话是:ETA 05:15 AM (UTC/GMT+2)。
他应该没忽悠她。
千树道了谢,但没有放下戒心。
“只要不遇上突袭,四点前就能到。”从风说。
“这个时间点,即便‘法西斯’也在春梦中!”汤姆凑到千树跟前,嬉皮笑脸,“无意冒犯,但我希望我出现在你梦里,任何梦都可以!”
从风吹了声口哨。
千树又尴尬又恼怒。
但凡汤姆把主宾颠倒一下(“你出现在我的梦里”),她都能骂他个狗血淋头,现在这种说法,倒显得他有几分真诚。可这更让她觉得不可理喻。
他们周围是断井残垣!血泊浮尸!不是迪士尼乐园!
其实在外婆的教导下,千树一贯珍惜他人善意,但这一晚,或许是感受到死神镰刀的逼近,或许是从风那声口哨的缘故,她怒从心起,口不择言。
“与其梦到你,我宁愿被炸死算了!”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尤其汤姆脸上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的神色,让她立刻就想道歉,可从风的反击,把她的话噎了回去。
“那您赶紧找个没人的地儿,自行安排一下。”从风用中文说,“别让我们当冤死鬼,到地下也碍您的眼。”
混蛋——!!!!
千树用眼神骂他。此时再道歉,倒好似对他认输似的!!
可千树还是对汤姆说了抱歉。
她怒气冲冲撞开从风,一个人走在前面。
“你说了什么,James?”汤姆急问,“是我唐突了,你没说不好听的话吧!”
“我只和她说了之后的安排。”
“那她为什么生气!”
“她生气了?”从风根本没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虚假,“大概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千树停住脚步。
“James。”她对从风假笑,“关于‘之后的安排’,你过来,再给我讲讲!”
从风的拒绝被轰炸声淹没。
大地震动,寰宇轰鸣。
从风一把抓住千树的手腕,和汤姆护着她向前跑。
机场主楼的圆形棚顶就在眼前!
空袭惊醒了城市。
楼宇里,地洞内,瓦砾下,不安的梦境构筑摇摇欲坠的保护壳,在巨响中轰然倒塌。
母亲抚慰孩童,丈夫额吻妻子,朋友拥抱友朋。饱受蹂躏的城市上空,絮絮祈祷汇聚,凝结成名为“勇气”的意志,与另一股名为“恐惧”的意念,拼死角逐。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一个国家的灵魂,在连天烽火下发出隆隆呐喊,一个民族的脊梁,在兵戈扰攘中承启铮铮反抗。
银河倒泻,电闪雷鸣,暴雨下,千树在绝望与希望间徘徊,终于看到红色机尾的波音客机。她的心安定下来。
千树和同伴道别。
汤姆亲吻她的发顶,说他会想她,愿上帝保佑她。她再次说了抱歉。从风低头看她,表情隐在绷带后,祝她一路平安。她看不出他的想法,欲言又止,说了感谢。
“客气了,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从风说。
“无论如何,因为你,我才能站在这里。如果你回国,请一定联系我。”
从风没有回答。
登机队伍开始移动。千树挥手道别,走上舷梯。汤姆一脸怅惘,感叹不知何时能与她再见。
从风沉默,心说她恐怕不想与他们再有瓜葛。
她对他们的疑虑,他看得一清二楚。这种不信任,屡见不鲜。
战区的人道救援者,虽然不用像记者一样,冲在危险最前方,也不用像维和部队,介入武装斗争,但同样走在钢丝线上。
他在战火中学到的第一课:不要畏惧死神,那只会让人精神崩溃;敢于嘲笑死神的参赛者,才有资格和丧心病狂的主宰对弈。
为了构筑新的秩序,他们首先需要学会和无序共存。
但习惯于有序世界的人,很难正视这一点。他们给自己套上绳索,在假想中黑白无常的威胁下,恨不得瞬移而逃。他们期望别人也把他们的生死,视作泰山之重。
他们一叶障目,质疑汤姆的率性豁达,无视汤姆的高尚心性,践踏汤姆的至真至诚。他们觉得汤姆不把他们的生死当回事儿。
他根本不屑解释。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京市的落日,恍如隔世,不知哪只蝴蝶扇动翅膀,留下让千树欣喜若狂的偏差。
外婆还活着!
登机后,她借了个电话,发了条短信,收信栏是元世界母亲的号码。五分钟后收到回信,说会派秘书到机场接她。
秘书?千树纳罕。难道异世版严女士,没有卖掉公司?
她猜对了。
秘书小姐贴心的给她带了一部新手机,她插上SIM卡,在微信中发现了外婆的存在。
千树向王秘书套话,问母亲如何,家里如何,公司如何。
一切都好。王秘书滴水不漏。
这是上哪儿去?
去严总家。您外婆生病未愈,严总吩咐我带您过去。
千树激动的发抖。她翻看社交账号,查找视频照片,搜索聊天记录。
外婆和她关系亲近,梦盈是她最好的朋友,父亲和她几乎零交流。这些都和元世界相同。
不同的是,安陆没在联系人列表,她和母亲关系缓和,她做了自己向往的工作。甚至,元世界未出世的弟弟,这一世长大成人,名为临渊。
“千树”的人生,让她羡慕。
目的地很快到了。
十年前建成的小区,通幽曲径,小桥流水,红砖独栋,海棠如云。元世界从未想过定居京市的严女士,这一世在京市扎了根。
其中变数,约在临渊。
餐厅里,严筝瑶与叶铭德相对而坐。保姆阿姨做了两套饭菜,夫妻俩各吃各的,筷子不会碰上,眼神不会接触,完美恪守“食不言”的礼仪,若孔子在世,恐怕也会自叹弗如。
千树宁愿他们离婚算了。
她喊了声爸妈,叶铭德心不在焉的回应。
没受伤吧?
没有。
好好休息。
好的。
我还要赶飞机,你们慢慢吃。
沉默。
严筝瑶等叶铭德离开餐厅才开口。
“没吃饭吧?过来,吃点儿。”
千树拿了碗筷,在严筝瑶旁边坐下。
“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严筝瑶给千树夹菜,“选专业,找工作,找对象,样样不听劝。这回也是,让你不要去,偏不听,这下吃到苦头了吧?”
千树沉默咀嚼。
“正好,之前和你说的聚会,推迟了。下周末你和我一起参加。”
千树不语。
“别想用加班搪塞。小王要是接不到你,就去你单位堵你。”
“知道了,我会去的。”
严筝瑶打量千树一眼,“今天倒是听话。除了我,谁还为你操心这些。”
母女俩安静吃饭。
“对了,下个月游家二老80大寿,你舅舅会和临渊一起回来。”
千树发懵,“游家?”游从风家?
“对,帮咱家上市那个游家。他家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这几年都在国外,不怎么着调。下周聚会就在他家。”
笃。笃。笃。笃。
拐杖叩击地板,响一声,停一下。
这么着急见宝贝孙女儿!严筝瑶嘟囔一句,起身往客厅走,千树反应过来,是外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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