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得云开（民国）》芊稷

2、糖球

　　云珠在胡家做客。

　　胡乐韵裁了好几件新衣裳，邀请她来看。

　　铜镜前的少女袅袅娉娉，这两年，她俩身量拔的飞快，乐韵比云珠还要高些，略显宽大的衣裙下，隐约透出纤巧的曲线。

　　新衣是为中学准备的，明年春天，胡乐韵就要去县女中念书，乐韵的姑母嫁到县里，在姑母的指点下，胡家为乐韵置办了不少新东西。
　　衣服只是其一。

　　云珠很羡慕，不是羡慕新衣，是羡慕能上女中，她好想去，但学费、住宿费加起来是笔不小的支出，家里支撑不起。

　　爹爹能吃苦，除了租来的那几亩田，还在顾家田庄帮工，顾老爷是个好的，对肯干活的人总是优待。

　　原先家里是计划送她念中学，爹爹也去打听过。

　　立春前后，娘开始吐酸水，又过了一段时间，娘告诉她，她又要有一个弟弟或妹妹。

　　多一张嘴，钱不够用了。

　　念中学的事没人再提，云珠也不敢问。

　　在胡家吃过午饭，云珠告辞。
　　沿着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没多久，云珠就出了一身汗，岸边翠柳懒洋洋，知了在叫，叫的人烦躁。

　　“隋云珠。”
　　云珠回头，是田子明，有人打伞，有人扇扇，身后还跟着两人提东西。

　　“田少爷。”
　　云珠垂眼低头，侧过身让路。

　　田子明走近，“好久不见。”

　　他去年升学到县里念中学，走之前送了云珠一套文房四宝，托胡显允带的。
　　一年不见，他长高不少，约莫比云珠高大半头。
　　五官也清隽起来，一身月白的长衫，整个人很是儒雅端方。

　　见云珠不搭话，他又问，“这是准备去哪儿？”
　　“回家。”见田子明没有要走的意思，“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等等。”
　　云珠回头，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眼角、脸颊滑到下颌。

　　“给你，”田子明递出手帕，“擦擦汗。”
　　云珠没接，田子明坚持，酷暑之下，街上人不多，经过都往这边瞧一眼，僵持不下，云珠接了过来，薄唇嚅嚅，细若蚊吟的一声谢谢。

　　“听说胡乐韵要去县女中，你呢，要去吗？”
　　田子明眼神灼灼，带着期许。
　　手指绞着帕子，云珠摇头，“不去。”

　　“为什么？”这个答案让田子明很是失望。

　　“家里还有事，对不起，把您的手帕弄脏了。”
　　云珠把手帕往田子明手里一塞，匆匆离去，任田子明如何喊叫都不回头。

　　***

　　这段时日，顾家田庄的柿子、梨子、黄桃大丰收，沉甸甸缀满枝头，顾家雇了本村外村好多佃农采摘，云珠也跟着杨氏来帮忙。

　　云珠带着草帽，一剪子一个，从清早忙到烈日当空，身后的背篓又快装满，手扯着衣袖抹一把汗，手脚不停。
　　妹妹琉珠蹲在树下捡掉落的桃子，不时举起一个问，这个能要吗，那个能要吗。
　　云珠含笑，每个问题都耐心回答。

　　“琉珠！”
　　“诶——”琉珠抬头，“大福哥哥！”小女娃的声音又奶又甜，小脸蛋红扑扑，眼睛笑成月牙。

　　“快别捡了，去阴凉处歇歇，喝点水。”
　　大福笑得殷勤，嘴里喊着琉珠，眼神却是落在云珠那边。

　　琉珠见姐姐没动，她也不动。
　　“姐姐不走，我也不走。”

　　云珠瞧妹妹一眼，红唇翘起，又一个粉嫩的大桃子被甩进背篓。

　　“云珠，去休息下吧。”
　　只是那么一会儿，大福额头上就挂起了汗珠，见云珠没停下的意思，他回头向某个方向张望，有些为难。

　　“不用，我不累。”
　　“我也不累！”
　　2岁的琉珠是姐姐的小尾巴，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福心头颤巍巍，心道，休息下吧，姑奶奶，再不休息，那边有人要黑脸了。

　　“云珠，这筐满了，先去卸了吧，顾少爷给大家准备了茶水，都在喝呢，琉珠小脸晒那么红，可别中暑了……”

　　云珠终于停了下来，在大福的帮忙下，把背篓卸下来，又抱起地上的琉珠给她擦汗，问她头晕不晕。

　　琉珠拿着一片桃树叶给云珠扇风，“不晕，姐姐，我给你扇扇。”
　　微小的气流拂及脸侧，云珠亲了琉珠一口，琉珠搂着姐姐的脖子，笑声清脆欢快，大福提着背篓跟在姐妹俩身后，圆润的脸庞上堆满了笑。

　　农庄的一侧，一棵树冠如云的百年大榕树静静伫立，此刻，树下站满了端着茶碗、歇凉的佃农，看到云珠三人慢慢走近，大家都热情招呼她们喝茶。

　　顾守正坐在躺椅上，目光沉沉，深黑地眼珠里只有云珠娇俏的笑脸。

　　忙碌了这大半天，云珠滴水未进，实在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了三大碗茶水。

　　口渴之下，顾不上什么形象，大口畅饮，水流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流到脖颈，顾守正的目光跟随那水流，一路往下直到消失。

　　惊觉失态，他别开眼，从口袋掏出两颗糖球递给琉珠。

　　琉珠一眨不眨地盯着糖球，不敢接，却也不舍拒绝。

　　顾守正看着琉珠，拿糖的手轻轻抬了抬，眼里都是鼓励，琉珠还在犹豫，旁边的大福催促琉珠，“快拿着吧，琉珠，少爷给的。”

　　云珠放下茶碗，用手袖拭去下颌的水，收到琉珠征询的目光，对她点点头，“拿着吧，谢谢顾少爷。”
　　“谢谢顾少爷！”琉珠开心地抓起糖球，宝贝似的紧紧捏在手心里。
　　顾守正嘴角动了一下，“不用谢。”

　　***

　　大福抱着熟睡的琉珠，眼睛不时往一个方向瞟。

　　不远处，顾守正背着手和云珠面对面说话，云珠将将到顾守正下颌，两人一个低头，一个抬头，隔着一人的距离。

　　“去参加考试，成绩优异可以减免学费住宿费，甚至全免。”
　　“真的吗？”
　　“嗯，我打听过。”

　　顾守正的话点亮云珠的希望，大大的杏眼中绽放着光芒，没几秒又担忧起来，“可我不一定能考上…”

　　“不试试怎么知道。”
　　顾守正嗓音低沉，似慰勉，也似蛊惑。

　　云珠重重点头，右手五指握紧，“对！不试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参加考试！”

　　几个月来的阴霾一扫而光，云珠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她把挂在后背的草帽重新带好，掌心合十对顾守正拜拜，“谢谢顾少爷告诉我这个消息。”

　　云珠几步跑到大福面前，“大福，麻烦你把琉珠送回家，我去干活啦！”

　　顾守正目送云珠，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桃林中，仍没有收回视线。

　　空气依然燥热，却并不耐熬。
　　顾守正淡漠如水的眼神中，一丝因她而生的柔软悄然浮现，又快速沉入眸底。
　　快得让人无法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