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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噩梦前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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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起了声炸雷,裴漠阳当场呆住,怔怔半晌,嘴巴张了张,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君无念从刚才起便是苍白的脸色因赵夕白这句话愈显惨淡,虽极力镇定却不可得,身子虽动弹不得,但是仍禁不住微微打颤,眼中的痛苦之色因此越发浓重;韩暄瞧在眼中,一颗心无可遏制地为之疼痛起来,同时心中疑云更甚。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过往避而不谈一直是韩暄心中老大的一个疑团。他年纪轻轻,会和正道会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使他甘冒奇险潜伏在鹤舞山庄多年?阮知秋终究是个厉害角色,只是对手遇上了更胜一筹的谢观潮也叫无可奈何了,在这样一个老江湖眼皮子底下,一个来历不明十三岁的孩子若要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给他察觉需要怎样的小心?个中艰难,不言而喻。
裴漠阳道出君无念乃是前任教主殷辙的儿子之时,韩暄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她自然而然地将他所做的一切归因于替父报仇,所谓父仇不共戴天,作为儿子,他和赵夕白做了一样的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转眼间赵夕白又否定了裴漠阳的说法,直指君无念身世根本见不得光。他瞧着君无念的眼色之中清晰可辨的是鄙夷、不屑、居高临下以及敌意,不知缘何而来的敌意……这,决不是对着自己的兄弟应有的目光!
不是没有怀疑过赵夕白说的话,毕竟这个人太会演戏,他可以为了报仇,在和自己父亲之死有着莫大关系的谢观潮身边一呆便是十多年,而且曾经一度极受他倚重,今日他自然可以因为某个原因否认自己的兄弟。但是这份疑心因为君无念脸上不容错辨的痛楚而烟消云散,赵夕白说的……多半是真的……
电光火石间,她心中掠过一个猜想:“除了他的过往,现在他对我可以说毫无保留,难道他一直避讳的过去便是因为自己见不得人的身世?可是……可是他的身份尴尬我又怎么会介意?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孤儿罢了,他明明知道的,却还一直为其伤神,只怕……他的身世只是他痛苦的根源,但并非全部……”
未嫁他之前不经意的一瞥间曾经看到过他脸上流露出孤寂无限的神色,仿佛置身之处并非是熙攘的人群而是旷野,韩暄当时也只当是神医古怪孤僻的性子所致,没有深想,此刻不知为何,以为已然淡忘的一件小事浮上了心头,她又是怜惜又是心酸,却苦于周身动弹不得,连说句话宽慰于他也不可得,一来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二来今日的赵夕白已经不是在出云斋的那个赵夕白了,不知是他面容俱毁使得性子喜怒无常呢,还是这才是真正的他?答案究竟是哪一个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去深究了,也和她根本没有关系,但是她很清楚此时他们三人的性命全都在赵夕白一念之间,瞧他对君无念流露出深刻的敌意,就怕一时激怒了他,让他杀人的恶念在短时间内又起,那可就万事俱休。能拖得一刻便多了一分生还的希望,至少多了一刻时间来思索脱身之计,便是此刻韩暄的想法。
是以便是明知君无念的身世在赵夕白口中能有多么不堪,而这又会使君无念心中从未愈合的伤疤又复流血,韩暄非但希望赵夕白不要突然改变主意不说这些,还盼着他多说些时候,更何况,在她心底何尝不想知道这些事,只因一颗心系在他身上,如何不想了解与他相关的一切?
若这便是他最沉重的包袱,她也想试着和他一起分担,便是因此会让他心中的伤口再度流血,总好过让那经久不愈的隐藏在阴暗处直到溃烂。
思及此处,韩暄打破了因为赵夕白那句话而出现的短暂的静谧,道:“五哥,咱们都是江湖中人,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落魄不问缘由’,我既然嫁了他,他是名门世家子弟也好,无依无傍的孤儿也罢,我终究是他的人了,我本来便是义父收养的孤女,根本谈不上出身血统这一回事,难不成他还能辱没了我?这我可真不明白了。”
便听赵夕白道:“阿暄,你用不着用言语来激我,便是你不想说,我也要你知道你的这位名满江湖、权倾圣鹰教的夫君到底是什么货色……只怕你听完之后,都要后悔当日不如就嫁给阮明晰算了……一切都要从十九年前那场惨祸之前讲起。
“我娘在我出生不久便染病身故,爹爹怜我一出世便没了娘亲,对我是百般的眷宠。虽然他教务繁忙,一年也见不到我几面,但是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这个却是事实。(说到此处,他傲然地瞥了眼君无念)那一年过年,教中堂主以上的头头脑脑齐聚这战鹰堂晚宴,我年纪小并没有正式入教,按照道理,我是不能出席的,只是那段时间爹爹的心思好像格外得重,也格外的忙,很久都没来瞧我了,我思念他紧,便趁着带我的仆役们一不留神悄悄地溜了出来,直奔这战鹰堂,我不想惊动了爹爹,只想悄悄地看看他有没有被纷繁芜杂的教务累着,另外我也很想见识见识我圣鹰教一年一度的盛会究竟是怎生光景。毕竟这圣教大好基业是要我来袭承的!”
韩暄听着赵夕白这番既有对先父孺慕之情又夹杂着无比自傲的话语,竟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还有些好笑,只是眼下情形却是不宜招惹赵夕白,让他恼羞成怒为妙,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笑意,裴漠阳心中气忿已极,却没有韩暄这般定力,忍不住出言讥讽道:“哼!那一年你才多大,怎么就认定了继承圣鹰教的基业非你不可?须知我们圣教教主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可不是世袭的。你要回忆往事我不拦着你,可是请你不要时不时地美化你自己好么?”
赵夕白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韩暄怕他就此住口,对裴漠阳杀机一起,那么君无念的处境便堪忧了,她赶紧岔开话题:“五哥,你既然是说给我听,那么便不必理会旁人说三道四,请继续说下去。”
赵夕白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才续道:“……我原以为晚宴既然集中了这许多要紧人物,不知是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没想到我到了战鹰堂外,竟然是鸦鹊无声,这着实太不寻常了,便是我当时年纪小也能察觉出不对了,只是好容易溜出来,不见到爹爹实在心有不甘,我仗着身子矮小,趁着没人留意,便悄悄地溜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瞧着。”他伸手一指离门不远的角落,想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连眼光都变得飘忽起来。
韩暄道:“当时你是五岁吧?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更难为当年你一个小孩子能懂得静观其变的道理。”
若是旁人叙述这段往事,并且声明亲历之时只有五岁,她是说什么都要疑心这人吹嘘自己心思慎密吹得太过离谱,只是这赵夕白和她当了多年的对手,若非有他,相信魏凤起和齐远雷早就对她和秦北宴俯首称臣了。这人工于心计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就的,他说的便是有所夸张,离事实应当也不遥远。
赵夕白道:“多谢盛赞!我接下去说……我瞧见我爹爹眼光时不时地瞥向了海大长老身边的空座,那时我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那个位置原来是血印头陀坐的,只是他和海长老以及雷定钧闹得不可开交,过年的时候便赌气不来,隔不了几天,还没有出正月,他便叛出门墙自立门户去了,这是后话。临开席的时候雷定钧那厮说道:‘血印长老连教主的面子都不给了?这许多人等他一个当真是好大的架子!’
“爹爹心中老大不快,但终究没说什么。卓不羁、雷定钧和公孙叔叔他们向他回报了一些教中事务,我到底是小孩心性,站得久了,便觉得好生气闷,一不留神便发出些许响动,真不巧便惊动了爹爹。爹爹因了血印头陀的事,心中本就有一个疙瘩,再瞧见我不听话,便格外恼火,破天荒地责骂了我一顿,还勒令左右将我送了回去。我那时候不懂事,心中委屈,心想爹爹不准我乱跑,我就偏偏不听话,我不是教主之子,圣鹰教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么?这总坛上下又有什么地方我是去不得的?别说是这战鹰堂,便是虎狼渊附近的禁地,我也一样去得!我便是凭着一股小孩子的任性,罔顾爹爹下的‘任何人没有教主的许可都不许踏进禁地一步’命令,一个人趁着夜色跑到禁地去了,我倒要瞧瞧这禁地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连我这个未来的教主都要瞒过?岂料在那里,我见到了你的丈夫……”
韩暄心道:“终于要讲到正题了么?赵夕白当真是和在出云斋大大不同,以前总是沉默寡言的,义父问他一句便答一句。难道是话闷在心里太久了,到时候找个人倾诉一番了?还是他对自己的身份实在是引以为傲,时不时地要来显摆一下?但是当真有这个必要么?他现在这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江湖上某些人一夜成名之后急于强调自己的师承门派其实是多么的出众,可是这样做的人往往出身并不高明……但愿是我多心了。”
赵夕白续道:“我进了那个禁地,那里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山洞罢了,我乘着在洞外把守的人换班之际,便进了那山洞,山洞很深,又很潮湿,点着几盏鬼火一样的油灯,阴森森的,我多少次都想就此打住,走回头路算了,但不知为什么,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往深里走,直到我的勇气和体力耗尽,终于不想再走下去,却见到眼前出现了一个石牢,这山洞的尽头竟然是一个石牢,里面究竟囚的是什么人呢?能让我爹爹如临大敌,三令五申不许接近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韩暄望了一眼君无念惨白的神色,颤声道:“石牢里囚禁的便是他?”
赵夕白冷笑道:“你只猜对一半,他那时候也只是五岁而已,真的为了防止旁人接近他有的是办法,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爹爹要囚禁的是他那个不知廉耻的娘!”
裴漠阳忍不住问道:“你爹爹当时是一教之主,与一个女子能有多大的过节?为什么非要将他们母子囚禁起来?”
赵夕白冷冷地说道:“只因这女子天生下贱!她……原是我爹爹的正妻,却生下了一个不知父亲是何人的孽种,便是君无念了!”
自从赵夕白暴露自己乃是殷辙之子的身份之后一直没有开口的君无念听得他话中对自己的母亲分外不敬,这口气怎么能够咽得下去?便是现在己方处境艰难,身为人子,任由旁人肆意侮辱先母,还有何脸面立足于天地之间?他喝道:“住口!你有什么都尽管冲着我来,我母亲去世多年,你言语之间连她都不放过,还算是男人么?”
赵夕白身形骤然一晃,便是这一眨眼的功夫,人已跃到君无念面前,手起掌落,迅捷如雷,便听得“啪”地一声脆响,君无念胸口已然中了他一掌,韩暄和裴漠阳齐声惊呼,却见君无念嘴角溢出鲜血,赵夕白对他的敌意颇深,掌下决不会留了情面,这一掌无疑已让他受了内伤,但是他硬是咬紧牙关,并不发出一声呻吟。
赵夕白大概是觉得这时候便杀了君无念有些便宜他了,因为自己尚未折辱够他,是以这第二掌不再落下,只是瞧着他冷笑道:“你娘做都做得,我却说不得了?你敢指天发誓说你自己的身世绝无可疑?嘿嘿……差点忘了,你的脸皮厚得紧,你不就对裴左护法说你是我爹爹的儿子么?这世上不要脸面的人当真是不少!”
裴漠阳叫道:“你错了,我之所以认定他是殷教主的儿子,便是因为真正的那个大长老便是和卓老教主这么说的……”
赵夕白道:“你当我是孩子么?用这样的借口哄骗于我未免不智!卓不羁是什么人?他听说君无念是给他间接害死的前任教主的儿子,不斩草除根反倒放过了这条漏网之鱼?可笑啊可笑!”
裴漠阳咬了咬下唇,心中似在交战着,好容易他最终下了决心,嘴唇刚刚动了动,赵夕白挥了挥手道:“你也不要替他狡辩了,你以为凭着你的一面之词,我还能信了他是我爹爹的儿子?便是他死去的娘活转回来,也没有这个脸面一口咬定他是我爹爹的骨肉吧?”
君无念淡淡地说道:“我从来没有以殷教主的儿子名义自居过,你放心,我既然姓君,便和你殷家没有关系。既然如此,我母亲的事你就不必再说。”
韩暄和裴漠阳听他这样一说,心中大半了然,君无念这样说便是否认了他和殷辙的父子关系,赵夕白所言君无念的生母行止不端,他生父另有其人应该不是赵夕白信口捏造。裴漠阳脸上神色复杂,瞧着君无念的眼光之中有怜悯,有同情,韩暄只是万分心痛地望着他力图平静的脸,心中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赵夕白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得意和怨毒,道:“你不让我说,我便不说了么?痴心妄想!你是不是怕阿暄知道了瞧你不起?哼,我就偏要说。阿暄,我告诉你,这人见不得人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桩,你给他瞒得苦!五哥不忍你被这个卑贱的人欺瞒,这就将他的事说给你听,你可要好生听着!”
韩暄冷笑道:“五哥,凭着咱俩的交情,让你如此替小妹‘着想’,我还真是受宠若惊!只是究竟你是出于对我的一片好心说这些给我听,还是根本就是你自己想说出来,你知,我知!既然这样,何必摆出一副施恩的嘴脸?你爱怎么说原是你的事,只是像刚才那样,旁人稍有异议,你便以掌伺候,可真教人吃不消!”
赵夕白道:“阿暄,你不用讽刺我!我承认是我想说,我见不得这个低三下四的人活得逍遥自在,我要他一无所有,光是杀了他,岂不便宜他了?我便是要他唯一的朋友背叛他,知道他低下的出身;他唯一的亲人,你,知道他种种不欲人知的过往……便是他马上要死,我也要他颜面扫地之后才死!谁叫他有这样一个不知检点的娘!哼哼,我爹爹一心待她,她却对我爹爹不住,成了他老人家的耻辱,她自己死了,欠下我们殷家的,只有她儿子来还了!
“当时我在石牢里见到了一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孩子,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心中很是奇怪,自然不明白爹爹囚禁他们的意义,我没敢和他们说话,便折回去,但是还是很想知道究竟山洞里囚禁的是谁。这件事我是悄悄调查,通过身边老人的只字片语拼凑起来才知道的。那贱人嫁给我爹爹之后八个月便生下了孩子,爹爹本来还存了早产这个万一之念,但是这人的样貌既不像他娘,更不像我爹爹,终于爹爹他万念俱灰,和那贱人断了夫妻情分。
“爹爹实在是个宽厚的人,否则不会将贱人和孽种囚禁在禁地,对外宣称他们染了疾病过世,若非爹爹心慈手软,又怎会遭人暗算?哼,阿暄,你说我爹爹待他们母子总算是仁至义尽了吧?自己的妻子和人有染,还生下孽种,对任何男人都是奇耻大辱,便是杀了他们也不为过。谁想这孽种活到现在反而是个祸胎,你瞧瞧他将我的圣教弄成怎么样个乌烟瘴气的模样!”
韩暄哼了一声,道:“五哥,你说你爹爹对他们母子仁至义尽,说得你爹爹真的很伟大似的,但是我有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赵夕白道:“你说!”
韩暄道:“你和他只差半岁对么?算起来,你爹爹在正室的儿子还没有生下来,也就是没有确认正室妻子所怀的是否当真不是他的骨肉之时,你已经在令堂腹中了,看来你爹爹其实也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呢……这好像不符合你所描述的你爹爹被妻子背叛的悲情样貌么!说什么你爹爹一心待她……五哥,我跟你说,世间男子负心薄幸算不得罕见,你也不必刻意替你爹爹遮掩什么,我夫君的母亲对他不住即便是事实,你爹爹也没待她好,两人算是扯平了,谁也没亏欠谁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