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往事》炳麟

48、第48章 辞旧岁师生共进退 纳新欢夫妻生异梦

　　每年一到年关，段祺瑞、冯国璋这些自小站练兵起，就跟在袁世凯身边的老人，都会到袁府去拜年。
　　就连袁世凯下野的那两年，他们也是虽然身不能至，但派去河南的礼物和人，依旧一份不少。今年大总统登基了，就更不能例外了。
　　不同的是，往年大家行的是脱帽鞠躬礼，今年要改行跪拜礼。
　　这惹得段祺瑞老大不高兴，在车里就执意反对。
　　和他同行的冯国璋就劝他：“芝泉啊，你就别任性啦。皇帝和终身总统有啥区别？跪拜礼和脱帽鞠躬礼，又有啥区别？”
　　等到了袁府，见大家都跪下了，段祺瑞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从了。
　　袁世凯见已是封疆大吏的几位大将跪在下面，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哈哈哈，不敢当，不敢当啊。”
　　大家行完了跪拜礼，分宾主上下坐定。
　　段祺瑞心想：以前大家一起围坐在火锅旁，讨论国事的日子，怕是再也不能有啦。
　　这时，袁克定走进来了。
　　众人中有好事的，马上张罗着：“依例，大家也得给皇太子拜年不是？”
　　几个穿军装的立刻拉开觐见的架势，一定要大少爷坐在上面，接受大家的跪拜。
　　袁克定倒也不客气，抖了抖袍子，端坐于厅上，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他心想：我就是要杀杀你们这些人的威风！若是老头子在时，不折一折你们的骄气，日后难免你们不会爬到我头上。

　　离开袁家后，段祺瑞再也忍不住了，在车里就忿忿地说：“我们给大总统鞍前马后，转眼也快二十年了。总统是我的伯乐，他的知遇之恩，我没齿难忘。可你看，老头子倒是谦虚，大少爷却架子十足，哪有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做了半辈子的狗，难道还要继续做狗不成？”
　　这回，就连好脾气的冯国璋也跟着摇头：“芝泉啊，莫说你发怒，连我也要忍不住了。今后我跟着你走，咱们不能再一辈子当狗了。”
　　两人有能力，有手段，都是人杰。之所以服从袁世凯，不是因为他姓袁，而是因为他有水平。
　　他们对袁世凯的确可以一辈子忠心，但绝不会因此，就对其他姓袁的一味服从。
　　对于大总统要称帝，他们早就洞若观火。
　　本来他们以为，袁克定这些人为了享受长久的富贵，或许会有这样的谋划，但大总统本人决不至于这么笨。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改帝制了。
　　看来，是时候做出站队的选择了。
　　等到复争上门拜年时，段祺瑞就对他讲了自己的苦衷：“大总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像章炳麟一样，在明面上跟他对着干。他能以大勋章为扇坠，临门大骂总统包藏祸心，但我只能苦谏。这几天，我已经上门劝阻了五次，结果三次被拒，两次吃了闭门羹。又荣啊，我现在是进退两难。你说我该如何自处？”
　　“陈胜、吴广起义，却是项羽、刘邦入关中。翟让、李密起义，却是王世充、李渊争雄。红巾军打天下，却是朱元璋坐天下。可见，自古都是后来者居上。大帅如今要反对，不宜急在一时，不如先急流勇退，看看再说。复争愿随大帅共进退，暂时解甲归田。”
　　这番透辟的看法，坚定了段祺瑞辞职的决心。
　　不久，两人就相继向陆军部递了辞呈。

　　碧城一上车，复争就迫不及待，蒙上了她的眼睛。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啊？”
　　“嘘，等你到了就知道了。”复争把手指放到她的嘴唇上，得意地保密着。
　　等她解开蒙布一看，只见眼前是一座不小的四合院。正中间的匾额上写着“吕府”二字。
　　门口候着的仆人见他们下车了，赶紧迎上来“老爷、太太”地叫个不停。
　　碧城嗔怪地看了复争一眼，走进院子里。
　　只见堂屋的桌子上，摆着和旌德老宅里一模一样的如意瓶。她欣喜地捧起来瞧。
　　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迫不及待地往里走。
　　只见堂屋旁边果然就是书房。里面屏风上八仙过海的图样，和父亲原来书房里的也是一模一样。
　　尤其是墙上还挂着那副杨深秀的画。这幅画在北上那年不是弄丢了么？复争又是从哪儿寻到的？
　　看着她惊喜又雀跃的表情，复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年少时，他不能鲜衣怒马，在最好的年华里，给她想要的东西，不知有多遗憾。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总算功成名就，可以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一掷千金。
　　那种带有补偿性的得意，恐怕只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畅快，才能比拟。
　　“去看看你的房间吧？”他在她耳边轻声地说。
　　碧城于是进了卧房，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复争冲她躬身作了个长揖，嘻嘻笑着说：“吕大小姐，我还没进过你的闺房呢。实在不知该如何布置。不如就劳烦你，亲自布置我们的房间咯。”
　　“你这是？”碧城红着脸，明知故问。
　　“你不是说，如今从总统府出来了，再也住不起六国饭店了，不如索性回天津么？我不想你回天津，我想把你妈和小玉都接过来。碧城，我要娶你。”
　　他特意从一个前朝旧臣手里买了这所宅子，又费心改造成和吕府一模一样的布置，为的就是这个请求。
　　碧城终于等到这句话了！一时又激动又害羞，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怎么，我如今是无官一身轻了。你这个绛帷独拥的大才女，是不是看不上我了？”复争故意正话反说。
　　“我是怕你为难。”碧城难得主动抱了他一回，伏在他的胸口上说。
　　“你放心，家里的事情，由我来解决。你就安心住在这里，等着做新娘吧。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复争搂紧了她，向她也是向自己保证着。
　　碧城闭上眼睛，满足地嗅着他身上的雄性气息，在他怀里安心地笑了。
　　漂泊半生，她终于找到了归宿。

　　自从搬入新居，她还未大张旗鼓地告诉过别人。没想到，第一个上门拜访的，竟然是克文夫妇。
　　门房一通秉，她就亲自出来迎接，把他们让进了花园喝茶。
　　克文看到她清净的后院，慨叹道：“这外面乱糟糟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倒是躲在这儿清闲自在。碧城，我是真心羡慕你啊。”
　　“你那首《感遇》里面，不是有一句‘绝怜高处有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么？早抽身，早干净。我这辈子，是再也不想趟官场的浑水了。”
　　这两句诗原是克文做了，暗示父亲不要称帝的。碧城读了也深有感触，如今她对政治已是心灰意冷。
　　“你可以适时抽身，我却只能等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啦。”克文有些悲戚地说。
　　他已经预料到，袁府大厦将倾，可他除了写写诗文，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和朋友发发牢骚。
　　“大总统读了你的诗，不也只是拂袖而去嘛？这证明他还是有气量的。要是早些年，君臣大于父子。就这几句，都够你砍头的了。”碧城试着安慰他。
　　“哎，我说的不只是他，还有我那个兄长，他们都疯了！你知道么，上次他在北海设宴，招待我吃西餐，竟然——”克文说到这里，哽咽又失望地说不下去了。
　　“还好你滴酒未沾，怒视他而退，不然你就是曹子建了。”梅真放下茶碗说。
　　碧城没想到，袁克定如今竟敢行这种帝王家争储之卑鄙行径！
　　她担心克文的安危，就劝他：“不如你去天津递个帖子，加入青帮吧。你有了帮派这层身份，他总要投鼠忌器一点。”
　　“这倒是个好主意。”梅真也表示赞同，克文便答应下来。
　　两人临走时，梅真掏出一件礼物，送给碧城，“这是我和克文的一点小意思，祝你和余将军百年好合。碧城姐，你千万不要嫌弃。”
　　看着那对儿上好的白玉镯，碧城大受感动。
　　大家如今能这样平和相处，真好。
　　她冲克文谢道：“我还没有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呢，你倒先给我送起礼来了。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克文还装傻充愣：“什么救命之恩？”
　　“要不是你那时和他联手解了我的牢狱之灾。今日你又是怎么参透我们的好事的呢？”
　　想想以复争当时的身份，怎么可能调得动杨梆子为他做事？她早就猜出来，是克文出手相助了。
　　不过她也看得出来，当年袁家顾忌她和乱党有关联，故意疏远了她，所以才未登门拜谢。
　　今日索性说开了，借机一起谢他的情。
　　克文哈哈笑了，心想：我不愧把你引为知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今时今日，他是真心为碧城有了归宿而高兴。

　　在通盘考虑后，复争先跟母亲说了要迎娶碧城的打算。
　　他的如意算盘是：只要娘先点头了，家里三个做主的人里面，就有两个站在了自己这边。
　　岳氏坐在摇椅上，半天都不置可否。
　　俗话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那吕碧城在色上自不必说，就连德也在萱儿之上，而且是和复争一起长大，感情先就比旁人深厚。
　　为了不让她受委屈，复争还坚持娶平妻，两头一般大。
　　这人还没进门呢，萱儿先就被压了一大头，怎么可能甘心？
　　就算真娶进来了，日后恐怕也难相与。
　　所以，她不无担心地说：“你愿意再添一房，我自然高兴。碧城不似外面买来的，是个知根知底的。娘看得出来，你一直都很喜欢她。这回能遂了你的愿，娘也没什么意见。不过，萱儿那边恐怕很难点头。她要是闹着不从，你怎么办？”
　　“我想，就让碧城在外面住着，她们两人不必见面。娘，只要您点了头，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了。”复争孝顺地蹲在母亲面前，替她摇着摇椅。
　　只要能得到娘的首肯，其余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当亲耳听到丈夫的打算时，夏萱登时觉得，她在余家的天要塌了！
　　要是他纳个年轻漂亮的回家，她绝无二话，毕竟她还是当家主母。
　　可吕碧城已经年届三十，仍然能让他这么痴迷，甘愿在家里为她争名分，可见他对她是何等的真心！
　　没想到，千防万防，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还这么快。
　　上次吕碧城来的时候，她已经明里暗里给过她下马威了，让她知道他们夫妻和睦，最好能知难而返。
　　依照当时看，她看到女儿樱环时，并没有吃醋。这两人又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不行，不但不能让她进门，就连在外面住着也不成。
　　但她深知丈夫的脾气，要是直接和他闹起来，他从此不再进家门，也是有可能的。
　　那她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他人作嫁衣裳呢。
　　她知道，丈夫很在乎婆母的想法，得在这上头从长计议，方能反败为胜。
　　想到这里，她没有在丈夫面前发作，只是黯然抽泣着。
　　这回，复争可没有把她搂入怀中，温言款语。他现在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在通知她自己的决定。
　　夏萱不像碧城，在外面有一片自己打下的天地。家里人的支持，是她最大、也是最后的筹码。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得让婆母和两个孩子站在她这边。
　　吕碧城有吕碧城的城府，她也有她的手段。在国事上，她虽然一无所知，但在家事上，这个到处咸推的大才女，未必是她的对手。
　　她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终于想到，老人家一般很迷信。
　　于是，她一面假意张罗着婚事，一面暗地里找了四九城内有名的马道婆，来家中为两个新人合八字。
　　那马道婆一批完女方的八字，马上大惊失色：“乖乖，这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啊！你们看她的八字，主位为丁亥，其他八柱之中出现申。天煞星入命局，是为天煞命。而在丁亥阴水之外，还有阳木寅入局，是为孤星命局。”
　　“啊？没这么夸张吧，马婆婆。这位小姐现在可是福禄无忧哦。”夏萱假装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马道婆一手拖着脑后那根散朴鞭子，一手捏着眼角那枚圆丢丢的绿膏药，颇为玄妙地说：“我算的断不会错的。她的命格，阴阳不能相平，水火相互克制。这种命格的人，一般自己会过得很好，那都是吸了家里人气数的缘故。她家里没一个能过得好的。为什么呢？运气都被她吸走了，攒成她自己的运气了呗。”
　　见两位余夫人听了，不大相信的样子，她又撇了撇嘴：“我再问你们，她家中可有男人，兄弟子侄之类的？”
　　余母心里马上咯噔一下，颤着声说：“她家里原有父亲兄弟，后来都去了，因此也并没有子侄。”
　　“这就对了，这都是她的命格给妨的！金木相克且极阴，是为天煞，注定一生只能坐看别家幸福，自家却是孤苦伶仃。”
　　“不会吧？这女方原先可是跟我们那里一个大户，定过亲的。要是她的命格如此，人家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夏萱有理有据地说。
　　“哎呦，我的余太太，这庚帖本来就是可以造假的。只消在八字上稍微改上那么一笔，穷可以变富，贱可以变贵。我问你，后来跟她定亲的那个大户人家怎么样了？”
　　“他们和女方退婚了。”余母抢着答道，现在她是越听越关切了。
　　“那他们可真是躲过一劫了。不过配此女的男方，八字倒是主贵。本来可以行大官运的，日后若是和她凑在一起，啧啧，恐怕男方会宦途受阻，无法翻身啊。”
　　马道婆约莫着是时候了，顺势将话头引到了余复争身上。
　　果不其然，余母马上联想到，儿子才说要娶新人，就在陆军部丢了官，赋闲在家。
　　她一边佩服马道婆算得准，一边在心里嘀咕：怪不得吕家越来越弱，看来这个吕碧城的命，真是太硬了。

　　几天后，一位名叫吴欣的编辑，在一份不知名的小报上，公开为碧城写了一篇推介文章。盛赞她的才华“缠绵哀厉，为女子文学中精华所在”，但对她才貌双全却至今单身，表示非常遗憾。
　　还自说自话地替她分析：“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吕小姐至今未嫁所生出的凄郁之情，也滋养了她的才情……”
　　在文章的最末，他甚至公开表达了对她的倾慕之意，说自己虽不及袁公子之风流，费树蔚之多金，但自古“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他愿以一腔才华，与吕小姐相知云云。
　　整篇文章虽然用华丽的辞藻，堆满了恭维，但把碧城的巾帼磊落之情怀，说成小姑独处之闺怨，实在是对她大大的诋毁。
　　好像她的价值，只有通过跟哪个男人配在一起，才能得以体现似的。
　　碧城马上执笔，怒斥他是满纸须眉浊气的无聊文人。
　　这场小小的风波过后，她和袁二爷等人的轶事，就此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在众人的津津乐道下，轶事渐渐被传成了韵事。而这些韵事又“恰巧”传到了余老夫人耳朵里。
　　这下，她彻底改了主意，告诫儿子要慎重些，重新考虑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