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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张状元留乡苦创业 刘道台拜年喜结亲 ...

  •   这一年,恩科状元张謇因父亲过世,需在家守孝三年。
      身为帝师翁同龢的得意门生,张謇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因丁忧 ,不得不赋闲在家。
      他心中烦闷,便经常写信给好友吕凤岐,诉说心中的郁结。
      张謇的妾室严丹是吕夫人严氏的庶妹,所以二人既是朋友,也是亲戚。
      吕凤岐了解张謇的为人,知道他一向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便向香帅积极荐贤。
      张之洞素有爱才之名,也听说过张謇的才华,便顺势延揽他总理通海一带的商务。
      张謇于是在家乡南通,开始筹办实业。
      吕凤岐想到,好友年届四十有四,尚无儿无女,经常抱憾膝下寂寞,便借机向他提出,让乾秀姐弟去张家住些日子。
      一来,是想让两个孩子跟着姨丈这个大儒,长长学问。
      二来,做过一省学政的他,已经预见到,科举不能适应这个国家选拔人才的需要,希望姐弟俩能在姨夫身边耳濡目染,多学些实务。
      张謇收到这个请求,非常高兴,马上回信请吕家姐弟前来小住。
      他是真心喜欢孩子。再说,身边多两个信得过的帮手,又何乐而不为?
      当吕凤岐把这个安排告诉两个孩子时,他们都很欢喜。
      这个结果也是吕凤岐预料到的。他很了解自己的每个孩子:碧城心高,乾秀聪敏,碧玉持重,碧月灵动。
      子曰“因材施教”。
      如果碧城姐弟本身不发奋,作为父亲,他当然会把两人留在近处度日。可既然他已经觉察出,姐弟俩不愿囿于小小的旌德县城,那干嘛不让他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书不能读死书。
      作为父亲,他当然担心孩子们离家后的安全荣辱等世俗问题。
      但作为知识分子,他还有另外一层担心,那就是——孩子们长大以后,德行是否齐备?学业是否精湛?是否能够为匡世济民尽一己之力?
      所以,尽管妻子多番劝阻,他也心有不舍,最终还是决定,放手让两个孩子出去见见世面。
      介于碧城已与汪家定亲,送她离家前,总要先征询未来夫家的同意,吕凤岐便亲自跑了一趟汪府。
      好在徽商多“好贾而后儒”。考虑到碧城嫁进来以后要当家,懂些生意上的实务总是好的,所以学政大人上门一提,汪家便爽快地应允了。

      就在吕家姐弟准备离家的工夫,夏萱也怀孕了。她非常支持丈夫从军,还拿出私房钱来给他路上用。
      在小夫妻的软磨硬泡下,余家二老最终同意儿子报考军校。
      临行前,复争特地赶来吕家辞行。
      面对即将的别离,三个年轻人像往常一样,相约一起去爬山。
      这天刚下过一场小雨,郊外春色正浓。
      几个人从山顶眺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雨后的高墙黛瓦沐浴在如膏的雾霭中,一簇簇盛放的桃花、梨花穿插在金色的油菜花田里,晒着红辣椒的圆簸箕堆在河边的桥头上……
      三个年轻人走着走着,这些熟悉的家乡风景,渐渐被他们落在了身后。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高过头顶的芦苇里,一起嗅着春天破土的气息。

      说来也巧,碧城姐弟刚到张家几个月,姨母就给张謇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张孝若。
      张謇老来得子,自然喜不自持,还兴奋地作诗云:“及子成丁我周甲,摩挲双鬓照青铜……”
      张家上下都觉得,这是吕家双胞胎带来的好运,所以姐弟俩住在那里,格外受照顾。
      南通自古产棉,可自从物美价廉的洋布销来后,当地以种棉织布为生的人,就过得越来越穷。
      张謇于是决定就地取材,在家乡兴办一个棉纺厂。
      刚开始,他以为凭借自己状元的身份和官场上的人脉,办实业一定比做官容易。可谁知,几年下来,经历了不少的磕磕绊绊:
      先是到处求人集资纳股,好不容易款项到位了,又有人要撤股退出。官府说要支持,却迟迟不见拿出钱来。结果从西洋采购机器的本钱,根本不够。最后还是张之洞做主,从上海转运来了他当年从国外订了又弃之不用、已经生锈的老机器,工厂的机器才算有了着落。而后租厂房、买棉纱的钱,又出现短缺,逼得张謇不得不孤注一掷,借了高利贷……
      在两任“两江总督”张之洞和刘坤一的接连支持下,大生纱厂折腾了近三年的光景,才得以开工。
      这让张謇深切体会到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缘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他在生意场上忙前忙后,吕家姐弟自然也跟着东奔西跑。
      碧城除了在内里帮衬姨母,还学会了很多算账的工夫。
      更令她兴奋的是,她还跟着姨丈去过一次上海,生平第一次吃到了大菜 ,见识到了南京路的繁华,大开了眼界。
      后来纱厂忙起来了,她甚至彻底走出了闺房,到厂里帮忙调度货物,管理女工……
      偶尔休息时,那些女工便怂恿碧城给她们讲故事。碧城就给她们讲王侯将相,讲《石头记 》,讲胡雪岩,讲老家的王贞仪 ……
      她总能把那些大道理讲得深入浅出,连不识字的女工都能听得明明白白。
      乾秀也是白天在外头,跟着姨丈待人接物,听他们谈国事,论实务。晚上在灯下,备考清廷选派留学生的功课。
      这样昼夜并进,每天能睡上两个时辰就不错了。
      因为用功过度,他如今的腰身更清减了,一双垂叶眼也渐渐内陷,但双目射出的再也不是小孩子怯涩的目光,而是一个青年人笃定的眼神,好似开弓便不再回头的箭。
      不久,他去上海的“格致书院”应考。正赶上这一届的选拔由李鸿章、盛宣怀等商务局大人亲自出题。
      题目不仅与历届科举相异,而且没有现成的书本答案,缺乏实操经验的人根本无从应答。
      乾秀仗着这三年在张府的留心用功,在考场上交出了满意的答卷。
      几个月后,他在朝廷公布的公派留学的榜单上,名列前茅!
      姐弟俩于是就此拜别姨丈,回乡为弟弟东赴日本做准备。

      归家的轿子还没有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碧城就迫不及待地掀开轿子往外瞧。
      当她望见父亲站在门外、翘首以盼的样子时,禁不住鼻子一酸。
      不知是他身体前倾的缘故,还是他的背真的驼了,在她眼里,父亲没有往日高大了。
      一阵风吹来,他的辫子随风飘起,看着也比以前变细变灰了许多。往日在家时,都是她帮爹爹打辫子的,所以一眼就能瞧出来。
      下轿之后,姐弟俩抢着向父亲施礼。吕凤岐亲昵地搂着他们,进了内门。
      屋里几个女人马上围过来,姐姐、哥哥的叫得亲热。碧城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母亲和妹妹们。
      一晃三年过去了。离家时,她自己不过才娉娉袅袅十三余,如今连小妹碧月都快十岁了。只见她出落得越发标致,眉梢眼底,倒比她这个待嫁的姐姐更有风情。
      而二妹碧玉则像是被时光定住了一般,除了个头略长,还是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她。
      只有母亲未见有什么变化,因为保养得宜,脸上连皱纹都很少。

      回到家中后,碧城特别喜欢粘着父亲,仿佛要把这几年未尽的孝心都补回来似的,每日都陪他泡在书房。
      这天,她照例帮父亲整理书画,忽然瞥见他对着一幅山水,长吁落泪。
      她走过去,静静地递上一块绢帕。
      父亲接过去,只难过地说了一句:“这还是你杨深秀叔叔当初送我的。”
      她马上明白了,父亲为何会如此伤心?
      父亲以前在山西任学政时,杨深秀叔叔是他最好的朋友。爹爹曾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自己平生最佩服的人之一。
      后来,杨叔叔好不容易在京城坐到了御史的位子上。今年公车上书后,朝廷开始维新,不过百余日光景,皇上竟然被囚禁了!
      维新派的官员,逃的逃,死的死。杨深秀本不是维新派,却于万马齐喑之际,选择挺身而出,上书质问为何圣主被囚,还要求太后归政……
      慈禧恼羞成怒,下旨将他和其他五个维新党人,一起斩杀在了菜市口。
      消息传来,吕凤岐十分难过。
      他将好友赠送的那幅《苍生图》交给女儿,让她照着临摹,还俯身指点她:“书画上不仅有技巧的高低,更有人品与胸怀的区别。一个画家的气度,往往会成为他画作的灵魂。”
      戊戌的血已经冷了,一切似乎都没有变,然而一股股暗流,却在缓缓积蓄。
      有的人逃了,有的人死了……死了的人在活着的人心里,播下了火种。

      转眼到了年下。这天,候补道刘尚文携了妻女来吕府拜年。
      刘尚文是一位商人,在淮北经营几个盐场,家中十分富有。因为要常和官府打交道,为了行事方便,便捐了个候补道官阶。
      他很喜欢到官绅家里走动,同徽州、两淮的府衙皆有结交。跟当朝进士、前学政吕大人家里,虽然算不上亲厚,年节上也偶有往来。
      吕家父子陪着他在前厅喝茶的工夫,吕夫人带着几个女儿,和刘家母女在后堂叙话。
      几个女人刚坐定,刘小姐就盯着墙上的一幅山水发愣。连她母亲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听见。
      吕夫人见了,有些奇怪:“怎么,刘小姐,这幅画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错了,梅花错了。”刘小姐喃喃地说。
      刘夫人一听这话冒失,马上不好意思了:“小女失言,让吕夫人见笑了。这孩子,都是我平时太宠着她了,您千万不要见怪。梅真,还不快向吕夫人赔罪?”
      刘小姐刚要向主人行礼致歉,吕夫人就示意吴妈将她扶回去。
      “刘小姐,不知这幅画是哪里错了?”
      梅真瞧向母亲,见她冲自己眨了眨眼,示意可以回话,便指着墙上的画说:“这幅画上的雪看起来正在消融,山顶比山脚亮堂,证明是个晴天。枝上的梅花纷纷朝着一个方向,证明有风。可花蕊全用‘正面点心’的方式朝上伸着,这就不对了。要是画师用‘侧面点心’的方法改上几笔,梅花摇曳起来,整幅画也就活了。”
      她这几句分析得头头是道,连碧城姐妹在旁边听了,都暗生佩服。
      吕夫人也留心打量起刘梅真来,见她生得十分秀逸,眉眼间透着一股梅之孤高,兰之自芳。而且不过十三四的光景,已然身姿娴静,举止优雅,行动坐卧间,身上裙摆皆无响动,当下便十分中意。
      “刘小姐小小年纪,就在绘画上有如此深厚的造诣。看来刘道台家中,果然是家学深厚呀。”
      刘尚文虽然名字尚文,但本人并不喜读书,胸无点墨。可他娶的夫人确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对几个子女的教育十分重视。
      刘夫人客气地接过话来:“吕夫人,您真是折煞她了。我们怎么敢在学政大人家里,遑谈家学呢?小女名唤梅真,因为名字里有个梅字,所以从小酷爱梅花,特别留心这些东西罢了。她哪懂什么作画呀?怎么敢和府上的画师相提并论。”
      “哪里,哪里。实不相瞒,这幅画是犬子所做。画得确实有破绽,刘小姐提点的极是。吴妈,你去前面唤少爷过来,给刘夫人、刘小姐见礼。”
      “是。”吴妈应声下去了。
      不一会儿,领了乾秀进来。他依着规矩,跟客人行了礼。
      严氏将刚刚那番点评转述给他听,他也觉得刘小姐说得透彻,便冲她作了个揖:“多谢刘小姐赐教,从今往后,您就是乾秀的一笔师了。”
      碧城见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偷偷地跟二妹耳语:“看,他把绿玉改成绿蜡了。”
      碧玉也捂着帕子偷笑起来。
      刘小姐听出,吕公子这是化用“一字师”的典故,称自己为老师,赶紧起身回礼:“不敢当,不敢当。吕公子真是过誉了,梅真断不敢受。”
      其实刚刚进来时,乾秀已经注意到刘小姐那出群的气质,但他这样的家教,并不敢直接盯着人家陌生小姐瞧,直到此刻挨得近了,才在匆匆抬头间,对她惊鸿一瞥。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他突然开口问:“如果刘小姐不介意,可否惠赐乾秀一幅丹青,让在下临摹学习?”
      突然听到这么大胆的请求,尤其还当着众人的面,刘小姐着实吓得心惊肉跳,不知该如何回复才好,只能犯难地看向母亲。
      吕夫人和碧城姐妹也感到很诧异,怎么乾秀今日竟如此唐突?
      在这样的会客场合,男女之间可以泛泛地打个照面,但如果没有通家之好,是决不可以深谈的,更遑论直接索要东西了。
      吕夫人感到很不好意思:“想必刘小姐的梅花一定画得很好,是犬子唐突了。这孩子,”她责备地看向儿子,“我们就是求画,也该改日专程去刘大人府上求才对。”
      她只是客气地随口打了个圆场。没想到,刘夫人却转了转眼睛,毫不介意地应承下来:“那就一言为定。”
      这下,严氏不得不择日回访了。

      刘夫人一回到家,便和丈夫认真计议起来:“咱们梅真今年十四,和吕家公子的年纪正相仿。听说,他已经考取了公派留学,前途无量。而且还是恩科状元、南通大商人张謇的外甥。他二人此番相遇,倒是一桩不错的缘分。咱们何不托人,从中说和一下?”
      刘尚文听到这个主意,也在心里盘算上了:能和吕、张两家攀上亲戚,的确是桩不错的生意,但这种事没有女方主动的道理呀。
      他正犹豫呢,只听妻子又说:“老爷,你虽然也是个官,可毕竟是捐来的。人家吕大人是正经的进士出身,我们要高攀,当然要主动些了。”
      他这才下决心,托媒人去吕家打探意思。
      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吕夫人考虑到儿子即将远行,也觉得先给他定了亲,是件好事。更何况,她已经提前见过刘小姐了,对她的样貌、学识都很满意,所以媒人一提,她便力劝丈夫应允。
      吕凤岐自己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担心儿子会不同意。
      但等妻子给他讲了那天在后堂的情形,他马上猜出了儿子的心思。知子莫若父。
      和儿子一番恳谈后,不久,他便携夫人亲自拜访刘府,不但求了一副刘小姐的丹青,还顺便求了她的庚帖。
      很快,两家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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