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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余秀才受命娶新妇 夏小姐设计驭冷夫 ...

  •   进了旌德县北门,是一条笔直的大街。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十分繁华。
      大街的尽头,坐落着两个饰有“狮子戏球”精美砖雕的门楼——一个是老庆云银楼,另一个是百家福马车店。两座高高的门楼中间,夹着一个写有“余宅”的小院,里面住着一个名叫余忠清的私塾先生。
      余老先生今年六十有二,膝下只有一子。
      儿子出生那年,他已经四十七岁了,妻子岳氏也四十有五了。夫妻俩老来得子,自然万分宠爱,望子成龙。
      余忠清特意给儿子取名余复争,取义“秋来菊有花,亦复争芳妍 ”。
      小复争出生后不久,吕凤岐自山西学政的任上回乡,创办了青阳书院。余忠清在里面讲授经史,自儿子开蒙起,也顺理成章地在青阳书院读书。
      三年后,吕碧城、吕乾秀这对双胞胎也进了青阳书院。三人于是成了同窗好友。
      吕凤岐在张之洞府上效过力,对香帅“西学为用”的信条,颇为推崇。所以,青阳书院除了教授经史、考据之外,还破天荒地增设了政治事务、农工物产、地理兵事、天算博艺四门功课。学生可任选其一,作为辅课。
      其后,青阳书院越办越盛,通省人才多出于此。这其中,便有出类拔萃的小复争。
      他三岁识字,七岁作诗,读书过目不忘,被大家视为神童——尤为难得的是,象棋也下得一绝。
      在旌德县南关,有位自命不凡的黄老先生,下棋无往不胜,曾把自己的老“将”钉死在棋盘上——意思是,他下棋根本用不着移动那枚老将。
      可那日,小复争跑去向他挑战。才刚下了一会儿,黄老先生便起身嚷嚷着,要找把斧头把那枚老将拔起来,闹了个大笑话。
      复争在十四岁那年,便一举中了秀才。
      依照规矩,他要和其他的新科秀才,一起跟着学政大人,到学宫的“明伦堂”拜见孔子。
      旌德县的学宫,坐落于城外山脚下一处风光秀美的地方。那里黛瓦白墙,高脊飞檐,和屋前的古木清溪,小桥流水,自成一体。学子们走在其间,不用一句话,不用一处说教,单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能感受到一种强大的、一旦受到感染便会终生难忘的儒家氛围。
      这一榜的新科秀才中,属余复争的年纪最小,个子却最高。站在一群老态龙钟的同侪中,显得格外醒目。
      他的五官长得都很大,合在一起,可以称得上相貌堂堂。但因正处于瘦弱的年纪,所以那件蓝绸的秀才装穿在他身上,不免有些松垮,头上的顶子也有些撑不起来。
      拜祭孔子时,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学政大人身后,生怕行差踏错半步,因为父亲时常告诫他:“咱们这样的人家,见了官老爷,行事千万要有分寸……”
      这种心态给了他一种略显老成的气质。但在走过泮桥时,看见吕家姐弟在冲他挥手,他年轻的脸上,马上又露出一种与他年龄相符的、明亮的笑容来。

      按照父亲的意愿,复争第二年便去了省城的贡院,参加秋闱,可惜名落孙山。
      余忠清倒也没太在意,只是安抚儿子:“你年纪尚小,此次只是练笔,在家用功三年,下次再考也不迟。”
      可复争的想法却渐渐变了。
      他白天在学堂里,跟着先生温习词章,晚上回到书房,却偷偷看起了别的书。
      他最喜欢读的是魏源所著的《海国图志》:“中国最重三纲,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国亲亲,而西人尚贤。中国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国多忌讳,而西人众讥评……”
      这些桐城气息十足的文字,彻底打开了这个少年对新世界的好奇心,同时也令他开始反思:每天窝在这方寸之间,来回翻读的那几本儒学经典,到底是不是匡扶济世的真本事?
      如果是的话,为何去年的清日战争中,堂堂大清,竟然被一个倭国番邦打得灰飞烟灭?
      多少北洋战舰的碎块,至今还飘散在黄海上。狼烟未散,秀才们却已坐在贡院里,为圣贤颂德?为明主赋诗了?这是何等的荒唐!
      如果圣贤的理论真能解百惑,如果君明臣忠就能救国家,那我大清又岂会受此千年未有之大辱?
      在去省城乡试的路上,复争第一次见识到了西洋小火轮。一个个突突地冒着黑烟,能吃又能装,不知不觉间,就把他们的船甩在了后面。
      再一回头,是岸上的纤夫们吃力地拉着他们的官船,一步捱似一步地往前挪。
      那些纤夫的脊背上早已磨出厚厚的老茧,而在这层层老茧之上,纤绳又勒出新的血痕……
      复争只觉得,他的眼睛被这幅画面刺得生疼!
      恍惚间,他觉得大清就是那条官船。帝国的读书人们坐在上面,吃着茶,做着诗,指点着江山和方向,而黎民百姓却在岸上,艰难地拖着这个国家前行。
      纵然只有十五岁,复争也会用简单的逻辑思考:日本能打败大清,自然有它的长处在。如果只是坐在那里怒骂倭寇,是没有任何用的。他想去学那些长处,想让大清的船,有朝一日也能朝发夕至,横跨天堑,再也不用纤夫们拉弯了腰!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想法逐渐形成了一个明朗的计划,他要弃文从武。
      试问甲午之后,又有哪个血性男儿不想金戈铁马,一雪国耻?
      可他不能、也不愿将这些想法告诉父亲。因为他很清楚,父亲一心只想让他考取功名,根本不可能同意他去参军。
      记得有几次,父亲发现他偷读兵书,虽然当时默不作声,可第二天,书房里就再也找不见那几本书了。
      还有一次,他去邻居银楼旁听账房讲算术。母亲发现后,悄悄告诉了父亲。他就被锁在房中,三天不能出门。
      他多么希望,父亲能像吕大人一样通情达理啊。
      吕家的孩子们总是有很多的好书、新书,有时甚至能弄来枪局、炮局的图纸。放学后,他常借故赖在吕家,从碧城姐弟那里借书读。
      这几个孩子除了读书,其他时候也大多玩在一起。
      春天,他们会沿着湿漉漉的石板路,跑出县城,到河沿上赏花。夏天,他们经常溜进吕家的灶上,偷吃凉了的梅菜烧饼、送灶粑粑。秋天,他们每每聚在桂花树下,互相讲着鬼故事。冬天,他们会一起蜷在炭椅上,对坐着温书。
      十四岁那年的冬天,大家一起温书时,细心的碧城瞥见复争手上生了冻疮,便顺手也为他备了一个手炉。
      她在炉底先垫上干净的灶灰,又用一层棉籽壳密实紧巴地夹了一层细碎的锯末,在上面搁了几颗燃着的麸炭。
      待里面的火升起来了,笑着把手炉递与复争:“拿着吧,保管你两个时辰都不冻手。”
      复争接过那个手炉,看着里面暗暗红红、慢慢沤着的火苗,觉得不光是他的手,就连他的心也跟着暖了。
      不知怎的,他盯着碧城踩在熏笼上的小脚,闻着她衣裳里透出的淡淡甜香,脑子里突然冒出很多大胆、异样的想法……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应该把那些有辱斯文的想法统统甩掉。但一看到碧城那红扑扑的脸蛋,他的鼻子就像不受控制似的,忍不住偷偷多嗅几下她的气味。眼睛也像挪不开窝一样,忍不住从书页上多瞟她几眼……
      这个少年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心猿意马。
      再后来,就连瞥见碧城斜靠在二楼的飞来椅上,把藕似的手臂搭在木栏杆上,他都会浮想联翩。
      他每每告诫自己,要打消这些念头,因为他深知二人之间的差距——碧城是前学政大人家的千金,自己只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的儿子,怎么能配得上她呢?
      更何况,她已经和本地首富汪家的公子定了娃娃亲。
      但他越是想控制,就越是难以控制。
      这些难以表白的深情,不停刺激着这个少年敏感的心。
      但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种被挫的自尊心,也是一种极大的推动力。
      一想到只有发奋图强,才可能配得上他想要的东西,他便陡然来了勇气,最终向父母坦白了投笔从戎的打算。
      “爹,娘,儒生读书是为了学以致用。可国事现在已今非昔比,就算皓首牖下,也不如练兵和洋务,更能兴邦。而今朝廷正在招募新军,孩儿本就喜读兵书,这是我夙愿得偿,报效朝廷的大好时机。男儿求功名,从科场上、战场上来,都是殊途同归。还请二老依允孩儿参军,复争一定为你们争气!”
      岳氏听到儿子的请求,当场就落了泪。她是个妇道人家,只知道当兵危险,当然不同意这个老来才得的独子从军。
      余忠清也不希望儿子走什么新路,但他晓得儿子的脾气——儿子一旦打定了主意,就很难改变,若是真逼急了,他很有可能会离家出走——便与妻子私下商量,得为孩子快点娶一门亲,好留住他的心。
      他想的是:儿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有了媳妇,说不定就沉浸在温柔乡,不想走了。退一万步说,倘或他还是执意要走,留下个一儿半女,余家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所以,复争反复跪求后,父亲只冷冷地告诉他:“你要离家从军也可以,但要先成亲,还要留了后才行。这是你作为独子,应尽的责任。”
      起先,复争还想和二老争辩。但父亲严令他不许出门,直至成亲前,都得在家用功。母亲又每日都在他的门口哭诉,要他看在父母年迈、余家只有他一个单传的份上,心疼心疼父母。
      如果只是父亲的强令,复争尚可一搏,离家出走,海阔天空,可如今再加上母亲——
      他事母极孝,实在无法违抗母命。
      再说,应考军校,须由父兄亲族,出具甘结保状,呈请存案才行。
      最后,他只能从命。

      岳氏给儿子定下的,是旁县绸缎商人夏家的小姐夏萱。
      转眼到了丙申年二月,刚过完年,余家便张灯结彩地办了两人的婚事。
      新婚第一夜,复争赌气在书房一直坐到了丑时,约莫新娘子睡着了,才回房和衣略躺了躺。
      成亲之前,他只在请期那天,在夏家远远地瞧过新娘子一眼。他还不了解她,甚至不太清楚她的长相。但这个陌生的姑娘现在就躺在他的床上,背对着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成了他要共度一生的妻子。这实在太荒谬了!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是梦是真,他看见碧城那坚毅的目光,在黑夜中离他越来越远……

      夏萱小丈夫一岁,成亲时,正是及笄之年。
      她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夏家是个大家庭,亲戚多,又大都住在一起。所以,打从儿时起,她便跟着母亲,在亲戚中周旋,很早便学会了如何察言观色,笑脸迎人。再加上生意人家的潜移默化,她在如何与人互惠互利、达成共识这些人情世故上,更是无往不利。
      嫁入余家后,她见新姑爷连着两夜都说要在书房用功,心里自然也犯了嘀咕。
      她虽然年轻,还不晓得男女之事,也明白丈夫这是躲着她,不喜欢她。
      眼见第三日就要回门了,要是被娘家人发现他们夫妇不睦,肯定会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子的。
      她性子要强,不想丢这个人,便打定了主意,要主动一些,收服丈夫。
      当晚,她带着丫头径自来到书房,把一个装满吃食的托盘放到书桌上,然后主动走到丈夫面前,笑着问他:“相公,你读的是什么书啊?”
      她生得小巧可爱,又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复争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便不咸不淡地说:“是林则徐的《西夷四洲志》。”
      见丈夫的态度不大热络,夏萱并未气馁,又指着桌上的吃食说:“那你可别睡得太晚啦。我给你准备了夜宵,来吃点吧?”
      复争不想与她多纠缠,便装作很认真看书的样子,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恐怕今晚又要通宵了,你不必管我,早点睡吧。”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夏小姐连吃了两个闭门羹之后,非但没走,还驻足在每个书架前,细细浏览了一番,然后喊来丫头:“你现在就回去告诉我爹,新姑爷好书,犹好兵法。请他收拾些上好的藏书,等我们明日归宁,就直接带回来,好让姑爷用功。”
      复争满以为,妻子一定会埋怨他,嫌他夜夜读书,没想到,还让他继续用功。
      察觉到丈夫的诧异,夏萱笑盈盈地离开了。临出门时,还不忘细心替他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用早饭时,余母注意到,儿媳净手之后,儿子贴心地帮她先擦了擦镯子,再擦了擦手。小两口出门时,也互相搀扶,有商有量的。她便知道好事谐矣,离她抱孙子的日子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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