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往事》炳麟

39、第39章 怒尹瑜借兵驱师生 巧七娣雇佣保学堂

　　第二天，《大公报》就刊登了那份声明。女师大对新校长的不满完全公开化了，事态一下子从学校闹到了社会上。
　　尹瑜被舆论弄得措手不及，立刻换上一副软面孔，打算故技重施。
　　她先是找到那几位学生领袖，楚楚可怜地和她们谈心：“我年轻时就反抗婚姻，至今落得有家难归，无儿无女。你们就是我的女儿，女师大就是我养老之地，我怎么忍心离开女师大呢？”
　　接着，又拉拢其中几个骨干：“你们几个就快要毕业了，以后我向学部推荐你们去大学做助教。到时有丰厚的年薪，又体面又轻省……”
　　但有了鲁先生的前车之鉴，哪个还肯信她的鬼话？
　　众人一致表示，只要她当一天校长，就不会放弃在报纸上请愿。
　　尹瑜一看这架势，只好厚着脸皮，不理舆论，总之一个拖字诀。只盼着这几个刺儿头能早点毕业，她好腾出手来，收拾剩下的嫩瓜。

　　毕业那天终于到了，师生们齐聚礼堂，举行毕业典礼。
　　当尹瑜迈步走进会场时，里面立刻嘘声四起。
　　但她置若罔闻，昂首阔步地登台，一屁股坐在主席的位置上，威严地环视一周，宣布：“典礼开始。”
　　谁承想，几名毕业生领袖快步跑上台，当众宣布：“尹先生，我们早已不承认你是校长了。请你自重，退出会场。”
　　台下的学生也振臂高呼：“退出会场，退出会场……”
　　尹瑜受此大辱，当即勃然大怒，拍着主席台大喊：“本人是学部任命的校长，就是要主持毕业典礼！”
　　何珍毫不示弱，上前一步说：“请您顾全体面，不要逆全体学生之意见，一意孤行。”
　　尹瑜此时已经顾不得体面了，怒目圆睁，口出秽言：“混账！女师大是以你为主，还是以我为主？”
　　听到混账这两个字，学生们立刻爆发出一阵阵“退场，退场”的高喊。现场秩序一片大乱。
　　在众人鼎沸的抗议声中，尹瑜声色俱厉的怒吼：“你们这是以下犯上，叫校卫来，叫校卫来……”
　　但哪有什么校卫去护卫她呀？七娣正带着底下人，看她泼妇一般地喊叫，在墙角笑得欢嘞。
　　到了这个地步，典礼是进行不下去了。尹瑜在几个亲信的围护下，灰头土脸地退出了礼堂。
　　但她哪忍得下这口气呀，马上冲进□□办公室，跺着脚命令：“立即开除许萍、何珍这几个人的学籍！”
　　掌管图章的□□好心劝她：“这样不太好吧。尹校长，您先稍安勿躁，她们今天就要毕业了……”
　　“我不会给她们的毕业证签字的，你也不许给她们的文凭盖章。把章拿来，拿来！”见那位□□的动作慢了些，她厉声催促道。
　　抢到章之后，她回校长办公室，亲自起草了一份开除公告，在上面一连写下了六个名字——刚刚上台那几人，全部赫然在列——然后亲自盖了章，命人即刻张贴在公布校务的小黑板上。
　　许萍等人一看就怒了：“岂有此理？她能自作主张，拿着章子乱盖，我们也能。”
　　于是，学生们也自制了封条，贴到学校大门上，又刻了一枚“学生自治会”的章子，盖在封条上。

　　当碧城风闻学校出事了，马上和鲁先生一起赶到学校。
　　两人在大门口看到那张盖有“学生自治会”章子的布告：“尹瑜先生请注意，吾等师生不承认先生校长之尊，为女师大百年计，请勿再入本校校门。学生自治会启。”
　　学生们一看老校长回来了，都热情地围了上去。
　　碧城握着一双双伸过来的手，郑重地向她们承诺：“同学们请放心，我已经决定走出壕堑，帮你们伸张正义。女师大既不姓吕，也不姓尹。我们抗议，绝不是为了满足校长由谁来当这种象征意义上的肯定。我们要的是，不把学生和□□当奴隶的合理尊重。”
　　学生们听了，都热情地鼓掌欢呼。

　　当晚，碧城就和鲁平合作了一篇文章，发表于报上。
　　见义勇为这种事，有一个站出来的，就容易有第二个。
　　很多原本保持中立的教师看到，要毕业的学生们尚且如此奋不顾身，已经被赶走的老校长也站出来了，都深为震动，也在报上仗义执言。
　　一时间，女师大的校长风波，在京津闹得沸沸扬扬。

　　那天，尹瑜看到吕碧城站在众人中间，备受拥戴，她感到既委屈又妒忌。
　　她自诩文才、出身均不逊于吕碧城，却偏偏不能见容于女师大！
　　那些学生们懂什么？她吕碧城一个土包子又懂什么？
　　要想把一所大学办好、办久、办大，是需要管理的。现在这种松散的方式，或许适用于一个小规模的学堂，但女师大要扩大规模，成为名校，则非得有一番制度做底子不可。
　　别看她平时对学生们管得严，那都是为了预防将来出事，破坏了女师大的名誉。
　　如果放任已经看到的制度漏洞不管，等到出事之后，再颁布规则去堵，而不是提前想到该如何预防，那才是作为校长真正的失职！
　　可惜学生们都是嫩瓜，根部不懂这些深沉的思考，只认可顺着她们、不管她们的吕碧城是好校长……
　　尹瑜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担心。
　　既然女师大不能在她的掌控之下，按照她的方针来办，那索性大家都不要办了！
　　她宁可把这所学校拆了、毁了，也绝不允许它就此走上歪路。

　　暑假一开始，她就迫不及待地贴出布告，借口假期要修缮校舍，迫令所有学生搬出校外。
　　这招儿其实是釜底抽薪。学生们无法寄宿在学校，自然也就无法集会。她就可以对她们分而治之。
　　她还未雨绸缪，提前致函天津警厅：“敝校此次风波，诚恐别校男生前来援助，引发□□叛乱。恳请派保安警察三四十名，借资保护。”
　　保生一收到来函，马上专程送到了吕家。
　　“碧城，看来姓尹的要下重手了，你们最好有所防备。”
　　“你该不会打算拿着警棍，帮着姓尹的，把女学生都揍趴下吧？”七娣没好气儿地问。
　　保生刚想辩驳，碧城就先替他开了口：“阿七，你冤枉保生了。要是他真这么想的，又怎么会来送信呢？”
　　这两人一见面就掐，尤其是阿七，从来不会给保生好脸子看。
　　保生以为她还在气当年那一枪，对她一直耐着性子。可碧城却看得出来，阿七对他颇有好感，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罢了。
　　碧城放下信，在屋里来回踱步，想了一会儿说：“保生，我要出趟门。这几天，还请你多费心了，不要让你手下人伤了学生们。”
　　“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七娣一听她要出远门，想跟在她身边保护。
　　“我去趟京城，很快就回来，不会有危险的。你留在这儿好好保护学生们，有你在这里，我才放心。”

　　等警厅派来的人一到，尹瑜就带着他们狐假虎威地撕去那张自制封条，然后紧锁大门，关闭伙房食堂，掐断电话线和水电。
　　学校突然断水断电，弄得学生们十分狼狈。
　　她们生气地跑去校长室抗议：“尹瑜，校内现在还有许多没有返乡的学生。你这么做，让我们如何生活？”
　　尹瑜不可一世地坐在那里，欣赏着学生们看不惯她、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这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和存在感。
　　她得意地扬起头，用鼻孔冲着她们：“我是校长，不是你们的保姆。为了把学校办得更好，只有在暑假期间，修葺校舍。你们自己找地方住去。你们去校外联谊，能找到地方，住宿难道找不到地方么？”
　　这哪是一校之长该说的话呀？几个女生听了，直觉得恶心。
　　但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好暂时回去了。
　　当晚，众人商议过后，派几个人翻墙出去，向校外的老师及各大高校紧急求援。
　　其他学校听说了女师大被封锁的惨状，纷纷准备了面包、罐头等物品，从女师大的围墙外，直接扔进校园里。
　　很多男生还隔着围墙大喊：“不要投降，坚持斗争，我们支持你们……”
　　校内的女生听到了，也呼喊着回应。一来二去，一唱一和，煞是热闹。
　　年轻人总有办法把苦难变成浪漫。
　　得到消息的□□也纷纷赶来，找尹瑜理论。
　　鲁平怕学生们出事，还不放心地跑到教务处，危襟正坐在那里，为她们值班守夜。
　　把尹瑜气得牙根直痒痒，就牵三扯四，阴阳怪气地说：“鲁先生，你一个男教师，晚上流连校舍，搞得本校男女混杂，这十分不妥吧？”
　　这话非但没能逼走鲁平，反倒提醒了他。
　　他当场掏出纸笔，边写边念：“多谢你为我提供了素材，今晚我就写篇文章好好论一论，女子学校是否该有男教师？明天就可以发表到报上。”
　　“你、你这样闹，无非是想做校长。”尹瑜见他软硬不吃，便自以为是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鲁平摇着头笑道：“我鲁某人从来没有做过当大学校长的梦。”
　　他其实很想告诉尹瑜，不是每个人都痴迷于权力、地位的。人还可以选择更高的灵魂追求。
　　但他知道，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懂的，更不可能相信。因为小人只有相信别人和他们一样腌臜，才可以毫无压力地凭仗这些借口，继续那些他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行径。
　　尹瑜咬牙切齿，拂袖而去。临走前，还恶狠狠地说：“我就不信了。”

　　第二天恰是大暑，天津城内酷热难当，知了在树上不停地聒噪。
　　校内没有供水，学生们都无比煎熬。
　　这时，尹瑜突然带着一伙儿泼皮，闯入校舍。
　　那帮人进屋之后，不由分说，拿起学生们的行李就往外扔。
　　女生们想上前阻止，可哪是他们的对手啊？不一会儿，东西就被乱七八糟地扔到了校门外。
　　七娣想上去阻拦，但她双拳难敌四掌，拦住了这个，就漏掉了那个。
　　气得她把保生拉到一旁发泄：“你们这些军警，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耍流氓？”
　　“阿七，我已经告诫底下人不许动手，要看顾女学生们的安全。你看，这帮泼皮没敢伤人吧？但他们要扔东西，这我可管不了。”保生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你管不了，那谁来管？”阿七双手插腰，气呼呼地问。
　　保生对她的脾气直摇头：“法不责众，你懂么？呐，要是有一个人闹事儿，我就会把他抓起来。要是有十个人闹事儿，我就会用警棍把他们揍趴下。要是有一百个人闹事儿，我们警察就要掂量掂量，敢不敢上去了？但要是有一千个人上街，我们就会站在边上看……”
　　“那要是有一万个人上街呢？”
　　“那我就会加入他们了。”保生狡猾地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呀？”七娣觉得他哪儿都好，就是喜欢学文人，说话绕来绕去的。
　　“哎，你这个木头脑子啊。”保生用手指狠狠点了一下她的脑门，“他们能找人，你们就不能找人？你也去搬救兵啊。还得找那些我们警察、流氓都惹不起的主儿。”
　　阿七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冲他抱了一下拳，“还是你的鬼心眼子多，谢啦。”就飞奔出去找帮手了。

　　学生们的行李虽然被扔了出去，但她们不畏强权，站在大太阳底下，坚持要求进校。
　　那些流氓哪肯讲理？他们一早听说要去女校，都兴奋得不得了。这会儿在校门口站成了一排，半拦着她们，半调戏她们。
　　其中一个肥头大耳，挺胸突肚，穿着油晃晃、暗昏昏的纺绸大褂的家伙，摇着一把大蒲扇，坐在树荫下，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他叉着腿对女生们连唬带吓：“怎么的？我告诉你们，你们之前的校长吕碧城见了我，都得喊我一声表哥。这要是搁前几年，你们全都得喊我一声舅老爷。”
　　“呸，什么舅老爷？吕校长说了，这学校以前不姓吕，现在也不姓尹。”
　　“就是，总有想冒充大爷的，看他那副嘴脸……”
　　几个女生对他那副坦胸露乳、满面汗光的样子，指指点点。
　　“我倒是听说，吕校长从前是被她舅舅逼得离家出走的。原来你就是她的表哥，怪不得呢。”何珍鄙夷地冷笑。
　　严槐最受不了女人对他的鄙视了，尤其是那些读过书的小姐们，因为她们就像一面面镜子，照出了他的卑微与粗俗。
　　他虽然已经沦落到给人当打手度日了，但还是觉得，身为男人，天生就比这些女人高贵。
　　当发现恐吓对她们没用时，他恼羞成怒，旧病复发，甚至想动手动脚。
　　他这个人没什么脑子，自然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招数，总以为操控了别人的身体，就争夺了话语权。
　　只见他涎着脸，拿起大蒲扇，在女生的裙子底下一个劲儿地扇来扇去：“小姐们，火气不要这样大么。莫急莫慌，这大热天儿的，我让你们舒服舒服。”
　　何珍没想到，他竟然如此恬不知耻，马上厌恶地躲开了他的扇子。
　　但严槐脸上仍挂着那副不三不四的表情，追着她问：“怎么样，这回舒服了吗？要是再热，就只能脱掉衣服了。”
　　周围的流氓都大笑起来。
　　“你……”
　　看着他那副无赖得十分自然的表情，何珍觉得，就连责怪他都是多余的。
　　试问你怎么能责怪一只狗吃屎，或是一只乌鸦吃腐肉呢？
　　“请你立即出校！”她一口淬到了他的扇子上。
　　严槐刚刚已经压着火了，这会儿被她当众一吐，觉得丢了面子，竟然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臭婊子，给脸不要脸！看我不……”
　　他的话音还未落，一个石子儿就狠狠打到他手上，疼得他“哎哟”一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七娣从一辆大车上跳下来，身后呼啦啦跟着几辆大车，上面约有一二十个平时在路边趴活儿的三河老妈子，乱哄哄地跟着跳下车。
　　她们手里拿着抹布、笤帚……什么工具都有，凶神恶煞地冲过来，愣是从这群无赖的重围中，冲出一条路，一上来把严槐团团围住了。
　　“你敢动手打人？”七娣揪着他的脖子，照着他的脑袋，一巴掌呼了过去。
　　她的手劲儿大，严槐吃痛地“哎呦”一声，捂着脑袋，冲旁边的兄弟叫唤：“你们还愣在这儿看？”
　　几个流氓于是上来拉扯。
　　阿七大喊一声：“给我上！”
　　一时间，流氓与大妈齐舞，泼妇共泼皮一色。你挠了我的皮了，我踩了你的脚了……
　　夹在里面的女学生赶紧退出来，在旁边都看傻了。
　　尹瑜本来搬了一把椅子，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校门口，准备看女学生们的热闹呢，一瞧事态不对，赶紧冲旁边的巡警求助：“警官，你们快管管吧，把她们都抓起来。”
　　保生眯起眼睛，假模假式地望向远方，吹了一声警哨，机灵地喊道：“有火灾，我们速去支援。”
　　几十个巡警于是浩浩荡荡，跑步离开，徒留两伙人在原地斗得一地鸡毛。
　　很快，大妈们就仗着人多，占了上风。
　　慌乱中，还把严槐身上的纺绸大褂撕成了碎片。
　　其他流氓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最后都骂骂咧咧地仓皇而逃。
　　这时，阿七满意地拍了拍手：“大姐们，辛苦把这些行李搬回里面的宿舍，一会儿我给你们结账。”
　　“好嘞——”
　　众人于是七手八脚地往里面收拾行李。尹瑜哪里敢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