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往事》炳麟

38、第38章 京城迎新主致保路 津门罢旧人引□□

　　自从朝廷宣布预备立宪以来，已经裁撤了军机处，成立了新内阁。
　　阁员共计十三名，其中满蒙出身的有九人，皇族人员有五人。这五人又常以小内阁的方式，和摄政王载沣一起开私会。
　　这天，度支大臣、镇国公载泽，向小内阁的皇族成员们汇报：“今年的财政收入，除了海关之外，烟、酒课税均有增长，国有铁路和铁路沿线的关税亦有大增，共计两亿两白银。”
　　摄政王载沣听了，马上亢奋地叫着：“瞧瞧，瞧瞧，不过短短几年工夫，咱大清一扫庚子以来的晦气，不差钱了！过去老佛爷总说什么‘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这要是什么？就是铁路。有了铁路，四面八方就呼啸着，给咱紫禁城送银子来啦。”
　　他心里合计着：前朝是怎么亡的？不就是拿不出银子作军费么？现在我大清国库充盈。有了银子，就有了军费；有了军费，就何愁他一个袁世凯、十个袁世凯下野。这真是天助我也。现在哪是我大清的末世啊，简直是又要龙兴了！
　　前几年财政困难时，几个皇族官员都愁眉苦脸的。如今这百年不遇的财政繁荣，又给他们注入了亢奋，使他们如在梦中，不再清醒。
　　载沣这边正做着史无前例的大一统的梦呢，载泽那边又不太工整地拽了句汉诗：“是啊，这真是‘无边银子纷纷下，不尽财源滚滚来’。要说这修铁路花钱，却更挣钱。现而今，民间和洋人的钱都红了眼了，都想在投资铁路上分一杯羹。要是这铁路全由朝廷来修，咱们每年的收入，还能再翻一番。”
　　几个皇族成员一听说银子还能翻番，都异常兴奋起来。
　　载沣更是当场拍板：“那就把筑路权都收归国有，不能把银子流给洋人和民间。”
　　这种确定性的钱，怎么能让别人赚了去呢？只要有银子在，大清就不愁江山永固。

　　“现以天津女子师范学堂为女学之最高学府，尤赖教育专业人士主宰。学部特聘尹瑜女士担校长一席，以慰人言。尹校长启行在即，先以电告……”

　　读完这封电报，碧城站到窗边，陷入了沉思。
　　自古以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袁世凯一下野，他所提拔过的人也开始纷纷下马。
　　这一年多来，政、经、商、教各界的人事更替，少说也有几百号了。人事变动的消息，已经屡见不鲜。
　　去年，朝廷将“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特地更名为“天津”女子师范学堂时，她就已经觉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了。那时她就知道，让位只是迟早的事。
　　说穿了，不过都是为大人物作嫁衣裳罢了。
　　想当初，她在旌德老家极力为父亲避免的事，到底还是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年轻时，她曾义愤填膺，总觉得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青阳书院的名字。
　　现在轮到她亲手创办的大学要易主了，她反倒淡然了。尽管她为这所学校花费的心血，远胜于对青阳书院。
　　到了这个年纪，她已经能接受，凭一己之力不能与潮流对抗的事实了。
　　而且她隐约感觉到，为了保持不变，一切都将大变。
　　当她宣布了学部的通知后，几位教授马上愤愤不平：“这几年，咱们天津女师大在吕校长的努力下，可谓开时代之新风，成一时之盛。这办得好好的，怎么说换校长就换校长啊？”
　　“就是，他们也太过河拆桥了……”
　　碧城赶紧打住这些议论，安抚他们：“女师大办得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尹瑜女士本是江苏无锡人，出身名门。幼时被许配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少爷，可对方是个弱智。她勉强成亲后，因不堪婆婆的专制，十八岁就愤而离家出走，后来又进了上海的学堂。毕业后，被选派赴美留学。归国后，一直在大学任英语教师。她的学历比我高出许多，又喝过洋墨水，想必会更加倡导兼容自由。诸位请齐心协力辅佐新校长，继续把女师大办好。”
　　众人听了这位尹女士的事迹，觉得她和吕校长背景相似，心中对她的继任，也多了几分信心。
　　等到尹瑜来接任时，大家见她中等身材，姿色平庸，四方脸上顶着一头一丝不苟的短发，细细的眉毛下是一双和蔼的眼睛，浅笑时，嘴角还隐约露出两个酒窝来。总之，长着一张并不讨人厌的脸，对她的第一印象都不错。
　　谁知，好景不长。
　　尹瑜刚爬上校长的位置没多久，就开始倒行逆施，作威作福起来。
　　她先是大肆排斥异己，任人唯亲，重金聘请了许多八股腐儒，做国文系的□□；又在学生的管理上，实行奴化教育，有人稍稍不顺她的意，就会被她以“整饬学纪”为由惩处。就连女师大的最高管理机构，由学生和教师代表组成的“校务陈报会”也成了她的一言堂。
　　女学生们彻底成了一群受气的童养媳，而尹瑜自己则成了一个折磨人的恶婆婆。
　　当年那个屠龙的少年，终于变成了恶龙。

　　“吕校长，您快管管吧。已经有好几个教授受不了，要辞职了。”
　　这天，碧城在佛照楼请客，为女师大又一批即将毕业的学生预祝。谁知整个席间，耳朵里灌满了新校长的荒诞做法。
　　她心想：按说，尹瑜是从比她还叛逆的身世背景里成长起来的，不该是个头脑冬烘、顽固不化的复古派啊？
　　“你们是不是太激进了？我见过尹校长本人，她看起来很慈祥啊。”
　　“慈祥？哼，她终日紧绷着一张阴沉的脸，和她的名字一样‘阴郁’。”一个女同学对她嗤之以鼻。
　　“而且，她还老穿着一身黑旗袍，扎一根白头绳，虽然是双小脚，行动起来，却并不笨拙。那双黑绸软鞋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好像黑白无常一样。”另一个又绘声绘色地描摹起她的样子来。
　　“还有啊，她说话时，总是拿腔拿调的，眼珠子也翻来翻去的，飞扬跋扈地端着一副恶婆婆的架势，连先生们都说她是寡妇主义。”又一个模仿起她的神态来。
　　“哈哈哈，她上任时还做过一个演讲，形容‘学校犹如家庭，女子教育是为国民培养母亲’。许萍就说她是‘国民之母之婆’。”何珍指着许萍大笑道。
　　她真心觉得，这个比喻比“寡妇主义”更胜一筹。
　　这番学舌把众人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碧城也笑得前仰后合，拍着许萍的肩膀说：“亏你想得出来。”
　　不过散席时，她还是嘱咐学生们：“你们这批人眼看就要毕业了，还有一个学期。大家要对新校长多些理解，争取安稳度过这一年。”
　　可惜，最后这学期终究没能安稳度过。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尹瑜上任后，也下达了许多严格的新规范，其中最严的，便是与外校学生的接触上。
　　她曾多次明确地表示：“不准本校女生与其他学校男生自由恋爱。”
　　一天，一位名叫赵君的漂亮女生去外校联谊，回程途中，不幸被马车撞了。
　　尹瑜竟然公开批评她：“这就是滥用感情，爱好社交所致。”后来竟以“有男朋友”为由，勒令赵君退学。
　　这种人格侮辱型的指责一出来，就像导火索一样，瞬间点燃了师生们平日累积的不满。
　　鲁平马上联名十五名□□，直接致函学部，要求辞职。
　　这可是女师大近一半的教师呀！学部岂能应允？
　　于是，联名的教授们就拒绝开课。为此，女师大陷入停课长达一个月之久。

　　这天，鲁平正在家中撰稿。
　　尹瑜突然登门造访，摆出一张笑脸：“鲁先生，我是亲自来送红帖子聘书的，希望您能继续执教于女师大。”
　　鲁平为人一向直来直去，马上爽快地答复她：“尹校长，你对那个遭遇事故的女学生，不但不关心她的伤势，反而因为意外开除她。这样的处理，我们实在不能接受。”
　　尹瑜忙解释：“那件事不过是个误会，我已经收回成命了。”
　　见他还是扭着头，默不作声，她又自顾自地指着桌上堆积的烟头，关切地说：“鲁先生，你要多多保重身体，少熬夜，少吸烟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鲁平一向吃软不吃硬，面对她这副和平时截然不同、十分通情达理的面孔，他不好再板着脸拒绝，便答应了会复课。
　　但在心里也确认了一点：这位新校长性格复杂，看起来像个两面人，和前校长吕碧城比起来，实在不好琢磨。
　　尹瑜刚走没多久，鲁平家里就跑来几个高年级的女生，挤在门口，热情地挽留他：“鲁先生，您不能辞职，您不能离开我们呀！”
　　原来，这几人听说尹校长来找他，以为要把他辞退，急忙找来了这里。
　　“就是，您不能把女师大拱手让给您鄙视的人，这是投降！”许萍倔强地添了一句。
　　这句话直击鲁平的心脏，因为他天生就是个战士。
　　回想起平日和学生们相处的种种，看到她们满眼求知的赤诚，他感动地说：“你们放心，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尹校长也已经答应我，不会再追究赵君同学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鲁先生不会抛下我们的。”何珍拍着手，高兴地说。
　　他的房间里坐不下那么多人，和学生们聊了几句之后，就送她们下楼了。
　　临出门前，走在最后面的许萍鼓起勇气，小声地问：“鲁先生，以后我们毕业了，我还可以给您写信么？”
　　“当然了，现在你没有毕业，也可以随时给我写信。”鲁平坦率地答道。他很喜欢眼前这个刚毅的姑娘。

　　令鲁平和学生们没想到的是，尹瑜居然出尔反尔。这边才安抚了教授们复课，那边赵君就黯然离开了学校。
　　虽然她对外说，是自己主动退学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肯定是尹校长为了树立淫威，胁迫她这么做的。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尹瑜今天能这样阳奉阴违地对付赵同学，明天就能照着样收拾李同学、张同学……
　　几个和赵君要好的气不过，就一起去了京城，到学部上书陈情。
　　学部的电话打过来，尹瑜竟然把这几个人都检举成了□□，还通知警察在火车站截住她们，致使她们被强行扣押在警局。一个星期后，才得以返校。
　　彼时，三人均已缺课一周。尹瑜竟以此为由，悍然勒令她们退学。
　　这个决定一下，就更是火上浇油了。
　　许萍等人马上联合了一批学生骨干，连夜开会商议对策。
　　她在会上激动地发言：“同学们，先生常在课堂上教导我们，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我们想要什么样的权利，就得自己去争取，不能坐在这里空等。上次见到吕校长时，她劝我们安稳度过这最后一学期。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我觉得她说得不对。我们受教育，就是为了成为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如果我们因为要毕业了，就对学校里发生的不公，视若无睹的话，那将来我们走上社会了，碰到看不惯的事，难道也要绕开么？人人都当藏头龟，那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大凡物不平则鸣。我们必须找尹瑜说理，声援这三名无辜的同学。这不光是为了她们，也是为了捍卫我们自己的勇气。”
　　“对，学姐说得对。我们应该派代表，要求校长收回成命。”几个人马上认同地鼓掌。
　　“根据校章的规定，学生缺课三个月，才能被劝退。如今她们只是缺课一周，就被勒令退学。这明显与校章不符嘛。”又有几个人在旁边出谋划策。
　　“就是。这学期开学时，有几个江苏籍的学生因为路远，返校途中遇到阻塞，缺课了两周都没事儿呢。”又有人想起了这一茬儿，酸溜溜地说。
　　天下事不患贫患不均。尹瑜对她老家的学生居然区别优待，这个细节引起了公愤。
　　长此以往，只怕天津女师大就要成为她的后花园了！
　　于是，众人连夜起草了一份抗议的陈情书。

　　第二天，学生们推举的代表就来到校长室，递上了陈情书。
　　气得尹瑜拍着桌子大骂：“你们这是犯上作乱！”
　　“犯上？尹校长，请问何以校长就是上，我们学生就是下？大家不都是平等的人么？”许萍不卑不亢地说。
　　“放肆！许萍，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性，小心我对你们严加处置。”尹瑜对这几个积极分子，早就厌烦透了。
　　“你有你处置的权利，我们也有我们反抗的自由。到时候，就看正义站在哪一边了？”许萍无视她的恐吓，一点也不甘示弱。
　　当晚，她又给鲁先生写信，恳请他为学生们的行动多加指引。
　　鲁先生很快给她回了信，不光表达了对她的赞许和同情，还告诉她：“最好学会利用报纸，让社会上多关注到女师大的情况。这样才能给尹瑜造成压力，同时也能更好地保护你们自己。”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鲁先生果然聪明。”许萍雀跃地合上了信。
　　于是，她们连夜到各个宿舍收集签名。
　　一夜之间，全校二百三十七名学生，有一百七十二人联合签字声明：“天津女子师范大学新任校长尹瑜自到校以来，不仅毫无成绩，反而黑幕重重。学生为女子教育计，为校长名誉计，特恳其自动请辞离校。从即日起，本校全体学生不承认尹瑜为女师大校长。”

　　“鲁先生，这？”碧城为难地看着那篇声明。
　　自从女师大闹起来，很多人都劝她出面管管，尤其是七娣，气得简直在那儿待不下去。但她考虑到，自己如果插手，一定有人说她是沽名钓誉，贪恋校长的权位，所以一直采取回避的态度。现在鲁先生直接拿来这篇声明，让她发表，她颇感为难。
　　“碧城，我建议你站出来，用你的笔撰文。你不是素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原则么？难道等孩子们的心冷了，你再发一篇文章，缅怀‘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的遗憾？她们的心冷了，以后就很难再热起来了。中国有多少事，坏就坏在冷漠的心上。”
　　鲁平对她在这件事情上退避三舍的态度，直接表达了不满。
　　他不明白，这位素来受人尊敬的前校长，怎么也变得这样虚伪了？
　　碧城被他这通排揎，说得面红耳赤。回过味儿来，也觉得自己的确想窄了。
　　这件事不仅关乎到她个人的声名，更关乎到全校几十个老师、上百个学生的前途。
　　想到了这一层，她为自己之前的自私和狭隘，感到羞愧。
　　她起身向鲁平鞠了一躬，并郑重承诺：“鲁先生，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跟你们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