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往事》炳麟

17、第17章 袁世凯天津施新政 吕碧城塘沽困旧规

　　自打碧月失踪后，吕母就卧床不起。
　　碧玉也扛不住北方海边的天气，咳得更厉害了。严笙给她们开了几服药，都不见好转。
　　吕家仅剩的三个人里，直接倒下了两个。
　　碧城虽然还没有倒下，但她一点也不好过，时常在梦中惊醒，不是梦到弟弟在一大片水中呼救，就是梦到小妹被山贼追砍……
　　而且在舅父家仰人鼻息的日子，也让她喘不过气来，因为严家的规矩实在是太过保守！
　　严笙已经年近五十，到了暮气沉沉的年纪。
　　他年轻时读书不好，便违背家中的意愿，去医馆学了医。后来北上塘沽，开了一家名叫延年堂的医馆，年纪轻轻便有了自己的铺子。
　　那一年，真可谓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了，因为打那之后，他的人生便走了下坡路，再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创举。
　　和许多年轻时就登峰造极，并在随后的岁月里，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重要性的人一样，严笙三十岁以后，就开始反对一切挑战他的人和事，并且像个道学先生似的，经常在家里小题大做，要求别人凡事得讲规矩，而且是他定的规矩。
　　他的妻子丁氏原是他师父的女儿，很懂得拿捏人的性子。
　　尽管丈夫是个好酒贪杯之徒，经常在家里煞有介事的，她还是尽量顺着他的脾气，捧着他的面子，以此换取他对自己的忠诚。
　　夫妻俩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严松已经成婚，在自家的医馆里帮忙。小儿子严槐是个纨绔子弟，经常不着家。
　　严家吃饭时，按规矩，是男的一桌，女的一桌。
　　吕家三个女人加上舅母丁氏、表嫂李氏还有小侄女严姌，统统挤在一张桌子上。而同样的菜色，严家父子却常是二人独享一桌。
　　每每看到这种场景，碧城就会想起，大家在老家嘻嘻哈哈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日子。
　　那时，她们姐妹听到的尽是父母宠爱、关切之语。尽管母亲有些重男轻女，但父亲从未让她们受过什么委屈。可如今……
　　一想起过去那段平静愉快的时光，她就觉得严家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
　　她和二妹闲来还是喜欢读书，可惜寄来的银票都被舅舅扣在手里。
　　每月，严笙只给她们一两银子的月钱，还叫她们省着点花，说是为了她们的长远打算。
　　这事儿虽然极不合理，但母亲都没有发话，姐妹俩寄人篱下，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们的手头不宽裕，便只好节衣缩食，省下钱来买书、买报。
　　其实严家也不是没有书。碧城曾经进过一次舅父的书房，被他发现后，通过母亲，严诫她不要再进。
　　她对此颇不以为然，因为严家的书房里，尽是些药书和老古董，并没有什么她想看的。就算舅父不说，她也不会再进了。
　　后来有一次，她去书店装裱自己誊抄的父亲的残书，突然翻到了心仪已久的《万国政治艺学全书》的下半部。
　　她拿起那部书抚摸了许久，可当看到它昂贵的价格时，想到自己微薄的月钱，又恋恋不舍地放回去了。
　　书店的老板眼尖，看到这一幕，在结账时，主动跟她说：“吕小姐，这部书我们还有存货。要是您不嫌弃的话，请先拿回去看，看完给我送回来就成。”
　　碧城碍着脸面，本想推却，可她对那部书实在是太渴望了，便站在那里踌躇。
　　书店老板从她的沉默中，读出了她的羞怯和为难，便说：“吕小姐，您平时经常照顾我的生意，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不必挂在心上的。”
　　从他善意的眼神里，碧城读出了一种专属于读书人之间的默契——那是一种不以人的身份和财富，而只以一个人的内在来看待对方的默契——便不再矜持，接受了他的好意。

　　回到家之后，她连熬了几个通宵，看完了那部书，又手抄了两遍：一本留给自己，一本作为谢礼，还给了书店老板。
　　老板见到她工整漂亮的手抄书，十分欣赏，便同她商量：“若是以后还有残本或是西洋来的书，吕小姐是否介意帮我抄写？您放心，价钱我一定会给足的。”
　　碧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无心之礼，竟然给她带来一个可以像男人一样挣钱的机会，真是喜出望外！
　　她一点也不觉得，替人抄书是什么值得介意的事。
　　凭自己的劳动赚钱又不丢人，而且天知道，她有多想靠自己的双手生活啊！
　　想着挣钱后，可以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必再看人的脸色，她开心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来塘沽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信任她的能力，哪怕只是写写字而已。她自然格外珍惜，每次都提前圆满完成任务。
　　于是，一两次之后，书店老板给她的活计，也渐渐多了起来。

　　“来来来，你们快过来坐。”袁世凯热情地招呼几个下属落座。
　　今日，他要同下属商议天津的新政，便在家中请客招待。
　　这几个人里，有他以前小战练兵时的部下，也有他在各地留心发掘的有用之材。
　　自从他做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便择机将这些人从各地的任上调至天津，又凑到了自己身边。
　　众人围着火锅坐定，五夫人亲自上来布了餐具。
　　袁世凯举杯招呼大家：“如今老佛爷已经回鸾，你们几个也终于从保定官署来了天津。咱们今天要好好地聚一聚。这第一杯酒，我要先敬少川（唐绍仪，字少川）和智庵（赵秉钧，字智庵）。”
　　一个身穿警服、表情严肃的长脸男人，马上起身立正。
　　袁世凯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辛苦你们同各国公使斡旋。现在八国联军的都统衙门已经撤了，天津也有了咱大清自己的巡警，总算是从洋人手里顺利接收回来了。老佛爷直夸咱们办得好，没有失了国体，这是少川、智庵之功也。”
　　听到这番夸赞，刚刚起身的赵秉钧又举起酒杯，用极谦虚的语气说：“这都有赖宫保的栽培和提拔。说实在的，天津的治安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秉均实在是受之有愧。”
　　他说话时的语速很快，显得有些急性子，粗粗的嗓音里，透着和袁世凯一样的河南乡音。
　　“诶，你们才刚到嘛，需要假以时日。”袁世凯拿起筷子，示意他可以坐下开吃了，“再说这治安要想好，也不能光靠你赵秉钧一个人的警察局。现在天津虽说是收复了，但各行各业的损失都不小。朝廷既然让我袁某人署理直隶，我就要把这里建成咱大清国最文明的地方，让各州县都看看！今天你们就畅所欲言，说说看，这天津的新政该怎么弄？”
　　一个戴着眼镜、浓眉重须、天庭饱满的方脸男人，提纲挈领地说：“宫保有这样的壮志雄心，实乃天津百姓之福。这些天，我已经去下面看过了，天津的机器制造总局、北洋水师学堂、武备学堂，现在都已停营。多年的洋务几乎损失殆尽。创建实业，兴办学堂，推行警察制度……千头万绪，实在得先理出个章程来。”
　　“少川这话在理。“袁世凯边吃着火锅边说，”咱们今天就理一理，看看应该先办哪一件，由谁来办？”
　　只听唐绍仪又说：“要想市面兴旺，街上的治安得先稳定下来。过去的保甲制度，流弊太多，防盗不足，扰民有余。既然咱们现在已经改弦更张，成立了警察局，就得让洋人和百姓看到新面貌、新气象。他们对治安有了信心，才能逐渐恢复市面。”
　　“嗯，这个就由智庵来负责。除了治安，你们警察局还要负责消防、卫生和社会风气的引导。我早年落魄时，也曾在天津卫混过。这地方，九河下梢七十二沽，总有些不能破的老规矩。照我看，就是恶习！要大肆整治。混混、盗贼、鸦片、娼妓，此四害若不连根拔起，天津无新政可言。”
　　袁世凯短短几句话，就拓宽了天津巡警的职责。
　　赵秉钧再次起立，用很大的声音向他保证：“是！宫保请放心，属下一定让天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其次要整顿的，就是工商业。这几年，先后闹了义和团和八国联军，市面上的物价飞涨，老百姓都在骂娘。得先让老百姓满意了，工商业才可能恢复元气。”唐绍仪又说。
　　这个道理袁世凯也懂。老百姓根本不看什么新政旧政的，他们只看物价。谁让物价飞涨了，谁就是贪污腐败的坏官；谁能把物价平复了，谁就是能干的好官、清官。
　　他放下筷子，看向坐在对面的周学熙，“揖之（周学熙，字揖之），这方面你是行家啊。你怎么看？”
　　一个圆脸大耳、面色和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慢条斯理地说：“整顿物价，得先固定银钱才行。现在天津市面上什么钱都有，价格全乱了套。所以我建议，把咱们在保定的官银号，尽快迁到天津来，统一铸币。”
　　在座的都觉得这是正经主意，频频点头。
　　袁世凯也首肯了：“嗯，这件事你要抓紧办。需要什么支持，可以随时来找我。”
　　周学熙又抓住机会倡导：“稳定银钱和物价之后，咱们得大力支持民间办实业。这是洋务的根本。在这方面，官府应该‘有害则官为除之，有利则官为倡之’。咱们的官吏几千年来，已经习惯了轻视商人，把他们斥为末民。这样怎么能调动商人的积极性呢？必须先改变他们的观念才行。”
　　他原是开平矿务局的会办，自庚子年（1900年）就在山东入了袁世凯幕下。虽然是个举人出身，却深通经济之理。
　　前几年，天下不太平，袁府账下讨论的尽是军国大事，他一直没什么建树。但他只要一有机会，就去找袁公聊未来办实业的规划。
　　所以，此刻他稍微一提，袁世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很信任地批示他：“你说得对，官任保护，商任经营，官为商助，理当如此。辑之，你就照你的意思，放手去办吧。在一些重要的行当上，如果有商人想办却财力不逮的，你还可以更大胆些，酌情先用官款帮他们立好根基，以后再让他们慢慢地还。”
　　“哎呀，还是宫保想得周到。”周学熙马上喜滋滋地答应了。
　　没想到，袁公给他的支持，比他预计的还要好。这回他可有机会大干一场啦！
　　接着，大家又聊到教育。
　　袁世凯慨叹：“我和芝泉几年前就是在这儿开始练兵的，但光有军事学堂还不够，还要有成套的教育体系才行。可惜啊，咱们现在人手不够，不然一定把各种学堂先办起来。成大事者，以多选替手为第一要义。这还是李中堂他老人家当年教过我的。”
　　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段祺瑞见缝插针：“日本领事通过莫理循向我表示过，如果我们想恢复天津的武备学堂，日本方面完全支持。他们愿意和英国一起出钱、出教官，帮助清国建立一支现代化的军队。他们还说，毕竟日本和清国共同的敌人在北方。”
　　唐绍仪一听这话，两道浓眉马上立了起来。
　　他和各国公使打交道最多，深知各方底细，对日本一直极为警觉。
　　他刚要开口反对，就听袁公轻蔑地：“哼，他们会这么好心，主动维护我大清的利益？分明是想让我们的军官都成为他们的人，朝鲜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当年在平壤时，就见过他们这一招儿了。”
　　“日本拉上英国，不过是为了共同对抗俄国。和英日结成同盟，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却可能引起其他国家不必要的警觉，得不偿失。”唐绍仪补充道。
　　袁世凯点了点头：“嗯，国与国之间，也是肩膀齐才能做兄弟。芝泉啊，咱们练兵已经四年了，派出去的留学生可以请回国，重用起来了。让他们来做教官，最合适不过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眼下正是需要他们回国效力的时候。”段祺瑞赞同道。
　　一顿火锅的工夫，几个人从治安聊到经济，又从经济聊到练兵……直至深夜，方才散了。

　　转眼到了腊月。塘沽一入了冬，湿冷的空气吹到身上，就像是穿了一件用冰浸过的衣服似的。
　　碧城一爬出被窝，赶紧把头发散下来，缩着脖子，披上外衫，哆哆嗦嗦地走到炉子旁，拿起火钳，拨弄着炉火。
　　见火要灭了，她又去外面端了盆炭。
　　“哎哟，我的大小姐，你怎么穿得这样伶俐就出来了？要是你再倒下了，可怎么好哦？”吴妈在院子里瞧见她了，忙打起门帘，送她进屋，又要帮她把碳添进小炉膛里。
　　碧城忙抢过她手里的活儿：“没事的，吴妈，你快回去照顾妈吧，这里有我呢。”
　　吴妈瞧见大小姐这幅勤快的样子，心里着实难受。
　　她是亲眼看着吕家四个孩子长大的，碧城又是她照看的第一个孩子，感情尤为深厚。
　　记得从前在徽州时，大小姐可是连针线都没怎么拿过，大事小情自有丫头帮忙，外面也有下人各司其职。她甚至连吩咐都不用，因为那是夫人和自己的工作。
　　可到了塘沽，大小姐却成了傍人门户的穷亲戚，万事要看人眼色不说，还尽做着些下人的事情，就连衣服都是不合身的。
　　她们的衣箱被劫，来时准备的过冬衣服全没了。新的棉服还没有赶制出来，几个女人只好暂借丁氏的外衫，先凑合一阵。
　　吴妈心中泛起酸涩，眼圈一下就红了。她怕大小姐发现，赶紧扭头出去了。
　　碧城其实瞧见吴妈红了眼睛，但她心里很坦然。
　　如今她凡事亲力亲为，不光是怕讨严家人的嫌——她见识过严家那些下人的白眼，知道他们不爱听自己使唤——更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期待做一个事事被人伺候着的大小姐了。所以就连对吴妈和汪叔，也多了几分客气。
　　她给妹妹的药罐子加好了碳，又在上面细心地围了一圈手巾，然后麻利地钻回了被窝。
　　碧玉赶紧在被子下面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帮她取暖。这一摸才发现，姐姐的指腹已经变粗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记得以前母亲老是教导她们：“女人的手就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千金小姐一定要保养好手，要是粗糙了，婆家可是会嫌弃的……”
　　现在姐姐的手变成这样，就意味着，她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千金小姐了。
　　突然，她听见姐姐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问。
　　“记得怡红院煎药那一节，宝玉说‘这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这屋里我正想着各色都齐了，就只少味药香’。等一下我再抄会儿书，咱们这屋里就多了一味墨香，倒比他的怡红院还齐全呢。”
　　听她这么一比喻，碧玉也咯咯笑了起来，打趣道：“大冷天的抄书，小心手上再生了冻疮。开春时，痒死你。”
　　“不怕，我有手炉。”碧城把小手炉从被子里提出来晃了晃。
　　听见姐姐豁达的笑声，碧玉放心了许多。
　　日子虽然比以前清苦，但只要懂得苦中作乐，也就没那么难熬了。

　　夜晚，整个严家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只有碧城住的那间小屋闪着微弱的烛光。
　　北方的冬天到了夜里，冷得连墨都磨不匀，碧城抄书时，却甘之如饴。
　　只要有书看，有知识相陪，在舅父家的苦日子，就好像有了盼头。
　　伴随着这一夜夜的烛光，一室的空气开始渐渐转暖。
　　到了春天，碧城的小金库也逐渐丰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