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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李护卫林中勇斗匪 杨班主郊外巧救徒 ...

  •   “当家的,熟脉子(黑话,自己人)已经踩过盘子(行动前寻找目标)了。这几头是外乡来的,南方口音,点正兰头海(目标油水多)。怎么样,兄弟们现在就上托(行动)?”见猎物已经进了埋伏圈,一个喽啰在树上小声地说。
      七娣仔细观察了一下树下的情况,伸手制止了他:“慢着,你们踩盘子的时候,不是说只有几个娘们儿和一个老家伙么?怎么还有三个压连子的(骑马的)冷子(官兵)?前面的那个腰里还带着喷子(枪)?”
      “当家的,你是咋看出来的?”挨得最近的一个土匪小声问她。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
      七娣白了他一眼,亏他们当初还跟清兵一起混过那么长时间。
      从骑马的坐姿和绑腿的方式,就可以看出,下面那伙人是绿营官兵。还有打头的那个,腰间有明显的凸出。
      她粗中有细,觉得这单风险不小,出于谨慎,就说:“让伙计们歇搁(撤退)吧。
      “什么,歇搁?”刚刚的喽啰立马不服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肥羊,怎么肯轻易放弃?“当家的,你该不会是怂了吧?就那么两个冷子,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不成?”
      “说什么呢,你个空子(外行)?谁不知道咱们跟头蔓(姓张)当家的,管直(打得准)!别说就这么几个冷子了,就是再来几十个,也不够她点活(拿下)的。”旁边一个小喽啰也不想错过发财的机会,便在表面上维护七娣,实际上话里有话地讽刺。
      他知道,当家的最受不住的就是激将法。别人只要一激,她马上就会中招儿。
      他没有看错,七娣确实害怕被人看扁了。
      因为作为一个当家的,尤其是一个女当家的,哪怕让这些王八羔子看出一丁点软弱来,以后就很难按住他们了。
      觉出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了,她只好硬着头皮:“都别吵了。一会儿听我的弹弓响了放笼(发信号),你们就想办法,切开那几个冷子和后面的马车。”
      她眼尖地看出,下面两辆马车里,后车的马明显比前车的马更塌腰,因此判断后车上一定有货。
      其实,后车只是装了很多吕凤岐的书画,所以显得格外的沉。
      只听“咻”的一声,她手里的石子儿不偏不倚,正中保生□□那匹马的马腿。
      那匹马一声嘶鸣,后腿跪倒在地,直接把主人甩了下去。
      保生被甩落后,没有惊慌,而是极迅速地滚到了一边,立即跳上前面的马车,大喊了一声:“快走,有土匪!”
      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他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那两个赶车的急忙催动马鞭,马车立刻狂奔起来。
      吕夫人被吓得连连尖叫,吴妈赶紧握住她的手。
      碧玉则紧紧抱着小妹的头。
      碧城则扔掉手里的报纸,掀开窗帘,往车后望去。
      只见一群穿着短打、挥舞着各色武器的人,从两边的树上蜂拥而出,正疯狂地追赶她们的马车。
      她们没跑出去多远,就发现前面的官道被一颗砍倒的树挡住了。
      马夫匆忙地拉住缰绳。
      巨大的惯性将马车甩翻在地。车厢内的人立刻被摔得东倒西歪。
      衣箱、书箱里的东西纷纷砸在她们身上。哭声、喊声、□□声……乱成了一锅粥,打破了小树林里的宁静。
      很快,这声音里又夹杂了远处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恐惧瞬间窜上了每个人的意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呢,那两个马夫已经吓得扔掉马鞭,抱头鼠窜,跑进了林子里。
      碧城也摔得不轻,但她迅速爬出车厢,冲保生喊着:“他们没马!他们没马!”
      保生迅速反应过来:“下车,快!”然后让汪叔和两个马弁各带一人上马,从旁边的林子里,找路逃走。
      慌乱中,三个人三匹马,分别带走了吕母、吴妈和碧玉,反倒把后面的碧城和碧月给落下了。
      保生一边抽出佩刀,让碧城快点砍断车上的马辔头,一边掏出手枪,对着匪徒迎头射击。
      他的枪法是绿营中数一数二的,连放三枪,都正中目标,直接放翻了三个跑在最前头的土匪。
      其他匪徒见状,吓得不敢再上前,纷纷躲到了树后。
      七娣趁乱爬上树,瞄准保生的右腕,眯起眼睛就是一石子儿。
      保生突然被石子儿打中,吃痛手枪落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碧城终于砍断了马辔头。
      保生利索地抓起手枪,带着她和碧月翻身上马,转眼就钻到林子里去了。

      “妈的,除了一堆破纸,几件儿衣服,一个值钱的硬货都没有!老七,你是怎么踩的盘子,踩到屎坑里去了吧?”在马车上一顿翻捡之后,土匪发现这趟竟然踩空了,不甘心地骂道。
      “放你娘的屁!老子从啃水窑(饭店)一直跟到了流水窑(旅店)。你们没看见,那几个娘们儿细皮嫩肉的?要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能长得那么白,穿的叶子(衣服)能那么好?”老七觉得委屈,耷拉着宽下巴,满脸丧气。
      “哈哈,我看老七是看上人家姑娘,想骑回去,做新郎官吧?”旁边一个喽啰不怀好意地调侃,众人都大笑起来。
      “操,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正经的,值钱的东西说不定在那几个人身上。当家的,我们分头去追。他们两人一马,跑不远的。”老七不甘心就这样踩空,向七娣建议。
      “嗯。”七娣点了点头,吩咐手下人,“你们把这些东西带回去,我跟老三去追那个带喷子的。老七,你骑上这匹马,顺着官道追其他人。记住,只要财,别出人命,懂么?”
      “得嘞——”老七上马,飞奔而去。

      七娣和老三在林子里,顺着马蹄印子追了好久,终于发现了保生和碧城姐妹的身影。
      他们逃跑之后,三人共乘一马,速度本来就慢,林子里的路又不好认,所以没走出去多远。
      眼看马跑不动了,保生只好下马,牵着碧城姐妹,往南慢慢找路。
      他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枪,那是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还是樊大人亲自赐给他的,心想:
      枪里一共有六发子弹,刚刚开了四枪,现在仅剩下两发。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一会儿要是有人追上来,得先打中他们的头儿。剩下的,就只能指望老天爷保佑了。要是吕家人有了什么闪失,那他在江宁衙门的仕途,也算是到头了。
      七娣和老三见他摸抢,都忌惮他的枪法,不敢靠近,只敢在他们身后悄悄跟着,等待时机。
      天刚摸黑的时候,机会终于来了。
      保生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坐下来休息。
      碧月和姐姐说要小解,保生便别过脸去,走到旁边的一颗树下。
      突然,他听到一声尖叫。刚要拔枪回身。从树上猛地跳下来一个人,手中的绳索一抖一拉,就把他的双臂圈住了。
      七娣从树上借势这一扑,力量很大。保生重心不稳,整个人跟着向前倒下。
      七娣还要上去捆他的脚,保生一个黄蟒摆尾,右脚狠狠地踢‘他’的腰上,成功把‘他’踢到了一边。
      保生正要一个鲤鱼打挺,七娣又猛地冲过来,打横抱住他的腰。两个人就在地上缠斗起来。
      那边老三挺着一把明晃晃的泼刀,就冲碧城姐妹去了。
      姐妹俩吓得尖叫不已。
      碧城率先回过神来,拉起妹妹就往拴马的地方跑。
      她正在解系马的绳子呢,突然听见小妹大叫:“放开我,你放开我!”
      回头一看,只见妹妹的小手正在不停地拍打那个大汉。
      话说老三抓住这个小的,上来就扯她的首饰,还摸她的衣服,想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藏在她身上。
      眼见妹妹受辱,碧城以为歹人要非礼她,腾得血气上涌,也顾不得害怕了,抓起掉在地上的泼刀,照着他的后背,就砍了下去。
      她的力气小,刀又有些钝了,这一下没能伤到老三的筋骨,只是让他流了点血。
      老三吃痛,呲牙咧嘴地转身,抓住碧城的手腕,一用力就下了她的刀。
      没成想,碧城突然死死抱住他的腰,嘴里喊着:“小月,快跑,快骑马跑!”
      保生听见喊声,急得不得了,猛地踹了一下脚下的树。
      他到底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军人,力量又占上风,一下子就连同背后的七娣撞了出去。
      七娣的后脖子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只觉得一阵酥麻,胳膊就使不上力了。
      保生趁机挣脱了她,抖落了身上的绳索,顾不得还躺在地上的七娣,急冲冲地就过去解救碧城姐妹。
      老三哪是他的对手啊,几拳就被他打倒在地。
      这时,碧城已经解开了拴马的绳子,连忙把小月抱上了马。
      七娣也从地上坐了起来,眼见老三要吃亏,她掏出弹弓,啪啪几个石子儿过去,正中保生的脸上,疼得他连连闪躲,护着自己的眼睛。
      老三趁这当口,想冲过去,把碧城姐妹拽下马。
      碧城还没来得及上马,就见那大汉又过来了,一狠心,用力往马屁股上一拍。
      那马受惊,驮着碧月,就往林子深处跑了。
      这时,保生已经退到了树后。他掏出手枪,一枪就打中了老三的胸口。
      老三捂着胸前碗大的伤口,看着汩汩往外冒的血,一脸不敢置信地倒下去了。
      碧城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想叫却叫不出来,身子一软,也倒了下去。
      保生还想继续射击,七娣已经飞身往林子深处去了。
      为了逃命,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之字形地跑着。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保生射出了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
      子弹擦着七娣的脸颊,射到了树上。她只觉得脸上一阵刺痛,像是被蜜蜂蛰了一样,但她一点也没敢慢下来。
      跑,用最快的速度跑,几乎成了她唯一的本能。

      “鲁子敬在舟中思前想后,料定他有妙策未免担忧。这时候哪还有心肠饮酒,凭空里十万箭何处去求。”一声优美的京腔,划破了北方平原上的夏夜。
      在暧昧未明的月色下,一个老汉催动着手里的马鞭,用雄浑的嗓音唱道:“一霎时白茫茫满江雾骤,驾——”
      “顷刻间辨不出在岸在舟,似这等巧机关怎能解透。”马车上端坐着一位身穿粗布长衫、瘦溜身材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心情不错,正用手指敲打着木箱,摇头晃脑地和车夫和着戏词。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随着曲调不停抖动,沉郁的嗓音顺着晚风飘得很远。
      “十万箭要向那曹营去收,谈笑间十万箭顷刻到手,权当作一叶舟垂钓闲游。”赶车老汉唱着唱着,突然“吁——”的一声,拉住了马,跳下车往旁边跑去。
      他身后的几辆大车也跟着停下来。
      “诶,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停下来啦……”车上的人议论纷纷。
      几个后生举着火把,往老汉的方向赶去。
      不一会儿,他们冲着车上的中年男人招手:“诶,杨班主,这儿有个姑娘,还有气儿。”
      众人赶到跟前,只见地上趴着一个晕倒的女孩子,半张脸陷在坭坑里,满是泥巴。
      人群中有一个妇人,见倒下的是位姑娘,便过去晃了晃她。
      见她没动弹,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哎哟,真烫!来来来,大家搭把手儿,先把她抬到车上去吧。”
      于是,几个男人抬手抬脚,把女孩搬到了马车上。
      有人挪箱子,有人递被子,又有人塞了一个枕头过来,算是暂时把人安置了。
      “杨班主,咋办啊?这女娃儿怕是遇到山贼啦。”刚刚那个妇人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班主。
      其他人也在旁边七嘴八舌:“真可怜啊!看样子是和家人失散了,也不知道她家里人还在不在?”
      “哎,这世道!”
      “可咱们还得赶路呢……”
      听着这些议论,杨茂尊皱起了两道疏眉。
      他是天津杨家班的老板,经常往返于东北和京津之间,此刻正带人往哈尔滨跑码头。风餐露宿,紧赶慢赶的,就是为了能够在入冬之前抵达。晚了下雪,路上就该不好走了。
      可现在突然捡了个大活人,又不能把她扔下,不然非被野兽吃了不可,又没法在这儿耽搁,真是左右为难。
      想了一会儿,他勉为其难地说:“算了,就先带着她上路吧,等人醒了再说。”

      汪叔他们往南跑了大半天,才见着住户和人影。这才发现,碧城和碧月两人没有跟上来。
      严氏登时就惊得魂飞魄散,顾不得什么体统,立刻哭将起来:“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要是她们有什么好歹,我也不活了……”
      碧玉也吓得不得了,只能一边宽慰母亲,一边祈祷两个姐妹平安。
      最后还是汪叔做主,让大家先去舅老爷家中,赶紧报官,在那儿等待碧城姐妹的消息。
      直到当天夜里,碧城和保生才一身狼藉地找到严家。
      他们摆脱山贼之后,在附近寻了好久,既没有看到马的踪影,也没有找到碧月。
      眼看天越来越黑了,保生怕山贼再杀回来,于是坚决说服了碧城,和她一路往南,一直走到塘沽,打听着来了严家。
      严笙在塘沽是个小有名气的中医。碧城一见到他,就恳求他连夜带人搜寻妹妹的下落。
      可她和保生都是外地的,也说不清人到底是在哪儿丢的。
      严家人只好安抚她们先稍安勿躁,等天一亮,就去警察局报案。

      这晚,严氏一整夜都茫然地望着大女儿。
      她的眼睛现在已经哭不出泪水了,满头软趴趴的头发也在一夜之间,变得灰白。
      生活用接二连三的重锤,把这个没什么主见的妇人打懵了。
      碧玉因为一路辛苦,再加上着了大急,也犯了病,止不住地咳嗽。
      碧城对着母妹两个,愁得更是说不出话来。
      她白天走了几十里的路,浑身酸痛。可身上的痛根本算不了什么,更痛的是内心的自责和愧疚!
      一想到小妹一个孩子要怎么度过这一夜,她就透不过气来!
      都怪她,都怪她在情急之中把马放走,才害了妹妹的。
      她开始不停地瞎想各种可能发生的坏事:野兽、山贼……直到她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
      可她又不能倒下,不能痛哭。明天她还要去警局,以后母妹还要靠她……
      她只能不停地回想着从前的幸福生活,那高高的马头墙围着的生活,让自己的思想缓一口气。
      记得那时,她多么厌恶那些高高的马头墙啊,总觉得是它们挡住了自己的视野。
      可如今,她恨不能用一切,换回那种被高高的墙罩在安全中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因为从今天起,她是真的再也没有半个人可以倚靠了,就连汪承祖那样半吊子的指望也没有了。
      母亲就像一株藤蔓,无法成为一棵大树,给她们遮风挡雨。
      两个妹妹一个病着,一个又失踪了。
      而且她看得出来,尽管只见了一面,舅父家根本就不欢迎她们。
      这晚,碧城在黑暗中展望无人仰仗的未来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少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从今天起,她不得不做一个成年人了。
      这与是否嫁人无关,仅关乎今后是否凡事只能靠自己。
      前方那个要扛着一家子、无依无靠走下去的未来,就像在黑夜中张开大口的怪物一样,让她害怕极了。
      她想逃,想跑,害怕和仓皇就自她身后追来。
      她跑得越快,那怪物追得也越快。好像要抓住她,摁倒她,让她承认自己作为人,是多么的渺小。

      第二天,警察局接到报案,立刻联想到了近期的几次抢劫,推定是同一伙贼人所为,而且很快就锁定了案发地点,带着报案人,当天就找到了那片小树林。
      可除了散乱在路上的残书、箱笼之外,既没有找到匪徒的踪影,也没有找到失踪的碧月。
      在林子里排查了半天之后,巡警便撤走了。后来又以警力有限为由,只答应在火车站、轮渡口这些地方,继续留意。
      吕家人只好自己上街,到处张贴告示。
      但整整找了一个多月,依旧毫无头绪。
      樊增祥收到消息后,给碧城回信:“已托付天津警察局全力搜索,另着李保生在津协查。无吕碧月明确消息前,不必回营……”
      保生心里明白:发生了这种事,江宁他是彻底回不去了,恐怕连父亲的饭碗也要受牵连。
      不过就算上司不责罚,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索性就地加入了塘沽巡警队。
      他向吕家人和樊大人保证:“你们放心,人是在我李保生手上丢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找三小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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