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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5章 离南通张府空挽留 走塘沽吕门再历劫 ...

  •   “碧城啊,我看承祖也是身不由己。要不,你再去跟他好好解释一下?不然,咱们给复争发电报吧。让他写信给汪家,澄清一下?”
      自从汪家退了婚,严氏一逮着机会,就劝女儿与汪承祖和好。
      跟天下大部分的母亲一样,她希望几个女儿都能找到好归宿。
      但在这份希望里,谁也分不清,到底有多少是为了女儿,又有多少是为了她自己。
      可惜,碧城并不为所动。
      她也以为,自己分手之后,会很伤心。但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反而越来越感到轻松。
      “妈,您不必再劝我了。他并非良人,要是爹爹还在,也会主张我们退婚的。”为了打消母亲的念头,碧城不惜搬出父亲来。
      “哎,好歹他是真心对你啊。这样硬的靠山,你要是错过了,以后可就再也找不到了。”严氏不死心地说。
      “靠山?大事小情,他都做不了主,我拿什么靠?再说,就算我嫁进了汪家,将来他要是吃喝嫖赌找外室,我还不是照样指望不上他?”
      这番不得体的反问,呛得严氏哑口无言。她张大了嘴巴,怔怔地望着突然发怒的女儿。
      碧城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便换了平静的语气:“妈,您放心,以后我们几个相依为命,女儿一定会照顾好您的。我就不信,没有男人,还没有我们女人的活路了?舅父和姨丈不是都来信了么?咱们可以去南通,去塘沽,也省得那起小人惦记这份家业。爹爹留下的家产,省着点花也够了。我们又不要什么大富大贵,何苦在这儿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呢?”
      “哎,傻丫头。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回娘家,是不会受欢迎的。在旌德,好歹还熟悉些。要是去了塘沽那么远的地方,我带着你们几个未出嫁的女儿,寄人篱下,日子哪有那么容易呀?倒不如守着这儿的几亩田产,安稳度日。”
      “我倒觉得,姐姐说得在理。”听母亲不再谈论姐姐的婚事了,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语的碧玉,适时敲起了边鼓,“妈,您不要瞧着旌德熟悉。到现在都还没抓到那些绑匪,谁知道,他们哪天会突然杀回来,报复咱们?一想到这些,我连觉都睡不好。再说了,一生二,二生三。有了张三眼气,难保别人不会有样学样,也来图谋不轨。我们未必一直能斗得过那些流氓的。现在是有樊大人顾着我们,可宦海沉浮,哪天要是他也自身难保了呢?照我看,田地是农民的安身立命之本,可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实在是绊手绊脚的东西。既然是累赘,何不丢了省事?”
      听到这番见解,碧城对二妹投去赞许的目光。
      以前她单知道二妹是个通透的人,经过这次的事才发现,原来她在经济庶务上也如此留心,能说出这般有见地的话来!
      如今,严氏确实再也禁不起任何风浪了,见两个女儿说得在理,加上也担心有人报复,便同意了她们的意见。
      从这天起,她吩咐管家变卖田产,打发下人,做好北上的准备。

      转眼已是月余。
      张謇得知吕家的境况后,拿出二千两银子,与几个乡绅一起,将青阳书院和几间小的书院合并,改办成了一间自立学堂。这样既圆了他兴办学堂的梦,也不至于让青阳书院停办,算是帮吕凤岐解决了一个身后事。
      之后,他力邀吕家母女去南通。
      碧城收到信后,便和母亲商量着择日离乡。
      在离开前,她们特地来到父亲和乾秀的坟前祭拜。
      可能是因为要走了,这几日,碧城常常会梦到父亲。
      在梦里,她像往常一样帮他找书,却怎么也找不见他想要的那本。父亲在旁边直埋怨,急得她满头大汗……
      一觉醒来,却发现不过是场梦。她每每泪流满面。
      她多希望能再听到父亲的声音啊!哪怕是对她的斥责也好。
      此刻林风过耳,仿佛是他们在对她切切叮嘱。
      碧城也在心中默默地回应他们:“爹,乾秀,对不起,只能带着你们的灵位走了。爹,以前您常对乾秀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您对乾秀的期许,以后就由我们来实现了。”

      一家人走时,除了吕凤岐的字画和藏书,能变卖的几乎都变卖了。
      有了前车之鉴,为防路上再生什么岔子,这回,严氏提前将银票汇到了大哥家中。
      碧城则再次致信樊叔父,请他派兵在路上护送。
      她这是经一事,长一智。
      从前有父亲的庇护,她可以由着自己的骄傲,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如今她才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渺小。该向别人求援时,还是得求援。
      几日后,樊增祥派来的人到了,正是上次救她们于水火之中的李保生。
      一家人都感谢樊大人的妥帖安排。

      到了出发的那天,几个女人望着家中盛开的桂花树、那一扇扇紧闭的窗寮格扇、高高吊起的软帘、颠倒打叠的台桌椅凳……心中都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们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那一处处的木雕、白墙、还有府门上的铜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老宅。
      因为朝廷已经废止漕运,有着千年历史的大运河,早已多处淤塞,不能通航。
      考虑到陆路诸多险阻,又耗时太久,大家一致决定:从旌德走水路,经南通,取线上海。自下海浦乘小轮,北上天津,再转道去塘沽。

      吕家人到达南通码头时,早有张家备好的几顶轿子迎着了。打头的还是碧城以前在张府相熟的一个婆子。
      张謇的原配夫人此时已经病逝。姨母严丹因为生下独子,已经被提为正房。
      为了迎接姐姐一家,她一早便牵着儿子孝若,等在了大门口。
      亲戚们彼此相见,自然是一番热络。
      小孝若也对碧城显得格外亲昵,虽然他已经不太记得这个表姐了。几年前,碧城姐弟离开张家时,他还不到三岁。
      吕家人住下来后,严丹又劝严彤:“大姐,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就把碧城和碧玉留在南通吧。碧玉这病治了这么多年,也不见起色。我想带她去上海,试试西医。听说这病叫什么结核,好多人都去医院治好了。再说,我们老爷这几年,除了纱厂,还折腾了油厂、面粉厂,正是用人之际。老爷常夸她们姐弟俩资质极好……”
      一说起乾秀,她意识到自己话有不妥,赶紧转移了话题:“我们孝若还小,他正愁没个贴己的年轻人帮衬呢。或者,你们索性都在我这里住上几年,大哥那边你放心,我写信去说。”
      她说话时的声音很悦耳,跟严彤一样,自带一种江南女人的柔顺和三十几岁特有的优雅。
      两姐妹长得也很像,都是苗条身材,瓜子脸。但严丹脸上的皱纹要少一些,眼睛也更明亮一些。凭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
      听妹妹说起了乾秀,吕母的眼神马上黯淡下来。
      即便到了现在,她仍然无法接受儿子已经离开的事实。
      她心里其实清楚,张家的条件比严家好。可她已经习惯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便认定兄长家才是真正的娘家。
      所以她婉拒道:“妹子啊,多谢你费心。对你,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不然那年,也不会让他们姐弟来你这儿住了那么长时间。可我们外姓人住在你府上,总会有人说三道四的。你才刚当上主母,要怎么平复?至于碧城,我身边也不能没个人倚靠。她就是太能干了,汪家才会忌惮。你要是心疼她,倒不该留她,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家,再定门亲,才是正经。”
      说着,她拍了拍妹妹的手,以示重托。
      其实,姨母的挽留很让碧城动心,她也想留在南通,跟在姨丈身边。
      可母亲一个人带着妹妹们去塘沽,她实在不能放心,便顺着母亲的话,婉拒了姨母的好意。严丹便没有再提。
      当晚,张家从苏州请了有名的“寒香班”,唱了全本的《鸣凤记》,招待吕家母女。
      碧城和碧玉都不大热衷看戏,一直陪着张謇夫妇聊天。只有碧月很喜欢,跟着戏班子的音乐,一唱三叹。
      她的声音婉丽妩媚,一套稚嫩的水磨腔,博得了众人的一致喝彩。
      一家人在张府小住几日之后,便按原计划,辞别北上。
      临行前,张謇特地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碧城,关照她:“到了那边也莫要荒废学业。若有急难,可至天津佛照楼,找方守三夫妇。他们是我的好朋友,会照顾你的。”
      碧城一一记在心里。

      在去往天津的路上,李保生对吕家人很是殷勤,老是给她们讲一些江湖上的掌故解闷。吕母因此对他的印象极好,可碧城却对他有些敬而远之。
      她总觉得,在李保生殷勤的背后,好像掩盖着什么。
      因为从他口中,很少能听到他对于事务实实在在的看法,反而多是他如何受人看重、被人提携等等。所以每次交谈时,她总借故把话题转移到自己感兴趣的时事上来。
      若论行走江湖,抓贼办案,保生肚子里全是小聪明。但若论起对时事的大见识,他还差得远呢,所以多是碧城来讲,他只有听的份儿。
      其实他原打算,在碧城心灰意冷被退婚的当口,乘虚而入。
      上次在旌德时,他就已经很欣赏她了。他并不介意吕家家道中落,毕竟娶个漂亮又能干的官小姐回家,他也不吃亏。
      但在她阳奉阴违、见解全面碾压自己的情况下,也只好慢慢打消了这个念头。
      自卑的人最容易察觉别人的骄傲和拒绝。几个回合下来,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心高气傲的大小姐,他是拿不下了。
      放下了这些之后,他和吕碧月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倒是相处得不错。
      两人都爱唱曲儿,碧月又很喜欢听他讲故事。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当大哥哥的感觉。
      在碧城那里受挫的男性自尊,反而在这个小妹妹身上得到了补偿。
      保生和碧城二人就此撂开手了,倒是吕母直生闷气,偷偷数落女儿,不肯好好把握机会。
      碧城知道母亲就像藤蔓一样,依附在任何一棵树上都能生长,重要的是,让她有能依附的就行。但还是为此感到气恼!
      她气的是,母亲竟然如此看低自己,随便一个人就能给她拉郎配;恼的是,娘怎么连无事献殷勤、别有用心这样简单的企图,都看不出来。
      不过除去这些小风波,一路上还算顺遂。小火轮不过十天的工夫,就到了天津。

      船一进港,碧城就在甲板上见识到了,天津作为大埠的不同。
      只见大小各异、冒着黑烟的火轮,有序地停靠在白河上。一幢幢新式楼房,精致地罗列在岸边。
      与老家那些封闭的宅院不同,这些楼房一看就不是从祖上承袭来的,而是用实打实的新设计、新材料、甚至是新银子堆建起来的。
      港口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海水的咸味和机器的煤烟味交织的味道。周围南腔北调的旅客眼里,也都充满着对这个城市的好奇。
      那是一种不同于家乡的熟人之间打量式的好奇,而是一种带有期盼、希望、甚至是野心的好奇。
      这些都令碧城感到心驰。
      上岸后,她又留心观察,发现这里的风气也与内陆大不相同:饭馆里的男女竟然可以随意混坐,不必分桌。这在旌德绝对是不敢想象的!太太小姐们的服饰也在偷着僭越,不但剪裁得更为合体,不少平民甚至穿着犯禁的大黄色……
      庚申年(1860年)开埠以来,对外通商给天津带来的改变,可见一斑。
      这些都大大冲淡了离乡带来的伤感。
      很快,碧城姐妹就忘记了在家乡的种种不快,光顾着体会这个港口城市所带来的的新鲜感了。

      过了金汤桥,就是天津的华界了。
      汪叔在那儿打听着赁了马车,保生又找了家店。在船上颠簸了十几天后,众人终于安顿下来,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大家用过饭后,轻松上路。
      天津到塘沽不过百里,一天的光景,也就到了。
      出了天津往东,一路上没什么山地,越走越开阔。
      马夫熟练地驾车行驶在官道上。两侧成片的小树林遮挡着秋老虎的热气,给赶路的人带来一丝清凉。
      保生、汪叔和两个马弁,各骑一匹马,护卫在两辆马车前后。
      吕夫人和吴妈坐在前面的车里,昏昏欲睡。
      碧城和姐妹们坐在后面的车里,津津有味地读着在天津新买来的报纸。
      这时,张七娣和她的手下们躲在树上,紧盯着这两车猎物。
      当年,袁世凯在山东镇压义和拳时,要求官兵们斩草除根,对拳匪成堆的村庄,一律开炮炸平。当地的老百姓因此都叫他“袁屠夫”。
      在他的严令下,几天之内,七娣就接连失去了父母双亲。
      无依无靠的她,就像一个新死的鬼,乍到了阴间,不知该投胎到哪里?
      最后,她只有跟着大师兄们,流窜到了直隶。
      这几年,她一个女孩子,跟着这帮欺软怕硬的流氓,吃尽了苦头。
      之前有个大师兄,想轻薄于她。她愣是仗着习武的底子,把那人的□□咬下来一截。从那之后,她的处境才好了些。
      在男人立规矩的世界里,女人要想做到平起平坐,要么就得比男人卖力十倍,要么就得把男人缠在裤腰带上。七娣属于前者中的翘楚。
      她凭着自己的一刀一枪,慢慢在直隶坛口搏出了名头。也因如此,被一个姓张的头领看中了。那人想拿她来做宣传,就收她做了义女。
      七娣跟着干爹学了打石子儿和弹弓的本事。渐渐的,她的功夫越来越厉害,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不把她当成女人看了。
      就连她自己,也已经习惯了当个男人。
      可惜,这样有人庇护的好景并不长。
      八国联军撤走后,慈禧将开战的罪责,统统推到义和团和几个老臣身上。
      为了安抚洋人,她在辛丑条约里欣然承诺:将承办首祸诸臣,剿杀反帝团体。
      于是乎,一夜之间,义和团就从香饽饽变成了夜壶,落入人人喊打的局面。
      各地大员开始不遗余力地围剿他们,再也不是当初上书指责袁世凯“构陷良民,讨好列强”时的嘴脸了。
      聚集在京畿附近的拳民只好自寻出路。他们有的东躲西藏,偷偷摸摸;有的成群结队,打家劫舍……
      这些穷凶极恶的拳民正面硬刚八国联军不行,但攻击起本国的良民来,那是绰绰有余。
      七娣在义父去世后,也扯了一处山头。因为天时地利人和,没费吹灰之力,就迅速集起一支几十人的队伍。
      这伙流离失所的拳民大多是山东人。不久前,他们听说袁世凯从山东调任直隶的消息,都激动得不得了!
      袁屠夫终于走了,大家终于可以回家了!
      于是,他们开始在天津城外四处活动,想干几票大的,然后坐船偷偷从水路回家。
      但七娣想得和他们不一样。
      她早已无家可归了。她在天津城外活动,纯粹是为了报仇。
      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根本不可能近得了袁世凯的身。
      但就算不能手刃仇人,也要当他身上的虱子,让他的官位坐得不安生!
      所以,就在吕家人北上的当口,因为朝廷风向的变化,京畿一带的治安变得非常混乱。
      土匪在码头的各大客栈、马车店里,都安插了眼线,专盯着过路的外地人。手面上稍微大一点的,尤其是女人,很快会上他们的眼。
      吕家人昨天一上岸,也被他们盯上了,而且已经毫无觉察地走进了他们的埋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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